承道清早不告而别,踏上前往辽东的寻子之旅。承道并不知道师父和幼儿到底身在何方,但天涯茫茫,辽东是唯一可能的线索。自己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一切也只有尽人事而听天命了。对于媚娘入宫成为太宗和高宗的妃子,内心一直耿耿于怀,无法释然,但这一切都是为了替自己报仇而做的牺牲,却又无话可说。
回想到两位师父对自己所做的牺牲,回想到谢叔方和小虎子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实在是呼天恸地,感激涕零。他们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自己,为了最后能报仇雪恨,帮助自己重登皇位。现在自己毅然放弃报仇的信念,又该如何向他们解说,自己所受爷爷血书的感召及玄奘大师的教诲,他们又如何能够感同身受。
想到媚娘,心中更是百感交集,她心中充满了仇恨,她秉持着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信念,而且为了报仇无所不用其极的激烈手段,更让自己触目惊心。但其中这一切的一切,全是为了自己,自己又如何释怀,如何劝阻呢。
路途越接近辽东,心情就越趋复杂,身体越发疲累,心中的伤痛就越深。这是蚀心红剧毒侵蚀心脏和媚娘所作所为交替的相加相乘效果。
如果,能见到两位师父及幼儿,又该如何述说自己的心路历程。想想两位师父,年纪都已苍老,他们这一生为自己所做无怨无悔的牺牲,实在是自己三辈子也无法报答的。而自己的幼儿,想到幼儿,承道突然惊觉,现在早已不是幼儿,该是已经长大成人的翩翩青年了。
如果,能见到幼儿,父子相认,该怎样提到幼儿的母亲? 媚娘现在的所作所为,早已经不是武家庄时代的纯情少女,是集仇恨,权力,狡诈,狠毒于一身的盖世魔王。但,这一切全是为了自己,自己又能如何苛责?心中再三犹豫,该不该向幼儿提起他的母亲?
虽然近年潜心研读佛法,但终究无法达到玄奘大师的境界,尘缘一直未了。现在已经见过媚娘,等见过师父和幼儿后,自己真能完全了却尘缘吗?
前些年也曾到过辽东,但那是抱着一种方外云游的心境,找到孩子与否一切随缘,顺道浏览关外风光,拜访名山古刹,以寻求心灵的慰藉,及探求禅道的真义。这次心情截然不同,这是自己生命走到尽头,最后一件未了的心愿。
承道又回到了当初冯立所述大哥冯敬所居的村庄,但在冰天雪地,寒风怒吼中,踏遍了前后左右村落,仍是一无所获。承道知道自己生命所剩无多,这是此生能够找到师父的最后机会,乃拼着最后一口气,漫山遍野挨家逐户地毯式的搜寻。终于,有一户人家表示多年前曾经见过一对兄弟带着一个幼儿,描述情景很像是冯立,冯翊以及幼儿。但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完全不知道这三人的下落。
虽然仍是没有找到,但是至少证明三人的确来到辽东。承道此时的精神体力已不如前,但意志决心却比以前任何时候强烈,于是拼着最后一口气,一路向东而行。
承道绝不放过任何一个人家,任何一个可以询问的机会。历尽了万水千山的长途跋涉,辽东此时早已是冰天雪地的隆冬时分,北风狂吹,冰冻三尺。最后,连马也因饥寒交迫而走不动了,承道心绞痛又突然发作,只得借住在一所破庙中。
漫漫长夜,冰冷,黑暗,寂寞,孤单,心脏剧烈绞痛,无助痛苦呻吟,没想到生命尽头的最后一刻,竟是如此的悲苦凄凉。好不容易天方破晓,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就像是玄武门事变当天清早天方破晓的情景一模一样。承道将要到练武场练功了,母亲帮承道整理好了衣装,父亲慈祥地看着承道,殷殷询问着承道练功的进度,表示要请二叔教承道射箭,四叔教承道练拳。等到今天上朝结束,下午要到练武场看承道表演武术。殷殷叮嘱完承道,然后,建成转身离去,准备要上朝了。
承道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匆忙间,惶急得大叫,
“爹,你不能去,你今天不要上朝,好吗?”
建成好像没有听到,仍是前往上朝的道路。
“爹!爹啊!你千万不能去。”
建成仍是继续地往前行,背影几乎看不见了。
“爹!爹啊!” 承道慌忙起身,加快脚步的追上前去。
建成仍是轻飘飘的向前行进,背影忽现而忽隐。
“爹!爹!你不要去,等我!等我!”
建成继续走着,背影几乎已经望不见了。
承道更是焦急的大喊,“爹,等等我,你一定要等我啊!”
建成走到路的尽头,一个转身,背影消失在城墙边。
承道飞快地赶上前去,追到路的尽头,转身一望,建成的背影已在远远的前方。
承道惊惶的大叫,抬头一看,前面正是玄武门。
承道痛彻心扉,失声狂呼痛喊,“爹!爹啊!”
承道口吐鲜血,拼尽最后一口气,然后痛苦绝望的摔倒在路旁。
当年,冯立带着幼儿策马向东奔驰,竭尽全力的逃亡奔跑,幸好,禁卫军并未追来,转入了深山幽谷,才略略喘一口气,稍作休息。幼儿历经磨炼,无论身体及意志都很坚强,总算为先太子建成保住了最后的希望。从此,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在辽东展开了另一场人生艰困的旅程。
寒来暑往,十数个年头过去了,幼儿已经成长为个性刚毅,体格壮硕的翩翩青年了。冯立看着爱孙的成长,多年来的含辛茹苦总算有了一个寄托。幼儿取名天佑,这一切的确是靠着皇天保佑,幼儿才能得以平安的成长。
一个冰冷的寒冬上午,冯立在农舍中升起一炉炭火,熬了一锅浓浓的鸡汤,等待孙儿天佑返家。
一大早,天佑便出门打猎去了。本来,在这天寒地冻的严冬,是不会有什么猎物的,但也不知为了什么,这天清早天佑忽然心血来潮,想骑马出外奔驰一番,或许是想借着寒冬练习骑术,锻炼体魄。刚转过一个山头,忽然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个行人正在赶路。如此寒冬时分,竟有一个行人在此深山幽谷徒步赶路,天佑觉得有些讶异,遂轻轻勒住马头,想要上前查看陌生行人,看看是否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
天佑策马前行,尚未靠近行人,忽然看到行人仓皇的大声呼喊,然后口吐鲜血,昏厥摔倒在路旁。
天佑大惊,急忙下马扶起行人,小心地将行人驮在马背上,快速地奔回农舍。天佑发现陌生行人仍然昏迷,小心翼翼地喂入两碗热姜汤,陌生人才慢慢地苏醒,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这时冯立刚从柴房取柴回到房间,只见陌生人看见冯立,立刻挣扎着起身,翻身跪倒在冯立面前,非常吃力的呼唤一声, “师父!”
冯立大惊失色,一时之间尚来不及反应。
“师父啊! 我是承道,我是承道啊!”
冯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的竟是如此熟悉的声音,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多年不见承道,面容神色虽刻画着历尽风霜的痕迹,但,这就是自己最熟悉的,多年来一直盼望的身影。现在居然就在眼前。
“师父啊,师父!”
承道又呼唤了一声,冯力紧紧抱住承道,急促地叫着天佑,“佑儿,快!这是你父亲啊!”
一时之间,祖孙三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一齐痛哭失声,这哭声中有着惊讶,兴奋,痛惜,难过,谁也说不出来的复杂情绪。
“承道啊,你又是如何找到这里呢?” 冯立非常关心地问道。
承道诉说着今天早上的经历,三个人都知道,这是建成显灵了,是建成在天之灵护佑着承道父子相聚。
“太子啊! 您死得太惨,太惨了!” 冯立哀痛的大喊。
太子建成的灵前,三人捧着三炷香,虔诚的向天祈祷,“太子啊,您的孩子,您的孙子,都在这里向您问安了,老臣冯立也可在此向您告慰了。”
焚香祝祷已毕,冯立转身看着承道,刚才的重逢喜悦激情逐渐沉淀下来,冯立心中已由喜悦转为忧伤,因为以冯立的阅历,看得出来承道已经是命在旦夕了。
祖孙三人之间有着太多太多的经历要互相诉说,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需要分享,但这一切已经太迟了,承道已经身受重伤,蚀心红剧毒已经侵入了心脏肺腑,生命已经到了最后的一个关头。
承道只好拣着最紧要的先说,有的说了,有的来不及说,有的虽然提到但不够详尽,有的来不及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有的虽然不说但也希望师父和天佑能够体会。
承道拼尽最后一丝元气,取出了怀中的锦囊,一件一件非常认真的传授给天佑,就像当初在上皇宫佛室中爷爷殷殷叮嘱一模一样的情景。在冯立的帮忙说明之下,天佑更加了解自己的身世,以及锦囊所代表的家世传承。
“承道啊!” 冯立非常痛心怜惜,“先休息一会吧,你累了。”
“不,师父,我现在不说,恐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承道拼尽全力,好像还想再说什么,忽然一阵剧烈的心脏绞痛,又接连吐了两口鲜血。
房外又刮起了一阵强烈的北风,瞬间大雪纷飞,铺天盖地。冯立扶起了承道,想让承道躺在床上安睡休息,承道已经合上了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倒在师父的怀里,而与世长辞了。
建成一家的玄武门恩怨情仇,随着承道的去世,带给后人无限的追思。
正是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