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道读了爷爷的血书,痛哭失声地跪在爷爷灵前,惊讶,惶恐,震撼,心情波动起伏之大,从未受过如此的冲击,突然心脏一阵绞痛而昏厥于地。
良久,才慢慢地苏醒。回过神来,过去的一切恩怨情仇,仿佛随着一条翡翠色小溪淙淙的绕过草原,流出山谷,一直倾泻于遥远的海角天涯。一刹那间有了顿悟,而看破了一切尘俗。
承道受到爷爷血书的感召,又领受了玄奘大师的教诲,放下了一切怨恨及报仇的心念,自号长恨居士,展开了悟道参禅及云游四方的生涯。
从此,皇太孙李承道好像忽然间从世间消失了,世间出现了长恨居士,打坐,参禅,静心研读玄奘大师所赐的佛经。境随心转,好像一切都已经和自己绝缘,而遨游于方外之地。
此时早已是唐高宗在位时期,一来玄武门事变发生时唐高宗尚未出生,没有切身的感受,再加上唐高宗才质平庸,个性懦弱,禁卫军查缉行动也就不了了之,承道得以置身世外,五湖四海翱翔,万水千山云游。
李承道云游之际,也曾到辽东探访,但由于冯敬行踪飘忽,并未找到冯立及幼儿的踪迹。
一晃匆匆十余寒暑,蚀心红的毒性渐渐扩散到心脏肺腑,锦囊中的丹药已经无法控制病情。在云游期间,也曾探访一些名医,但因蚀心红毒性强烈,毒物成分复杂,羣医也都束手无策。鉴于心疾复发的症状越来越频繁,心绞痛的毛病也越来越强烈,深深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所剩无多,将要走到人生的尽头了。回想此生,一直有两件心事未了:一件是自从上次和媚娘在含元殿匆匆一别,当时所承诺,在有生之年一定会再相见的应许,必须在此生兑现;另一件是师父的养育之恩,幼儿的骨肉之亲,实在很想和他们再见最后一面。
长恨居士到底未能如得道高僧完全看破红尘,乃在爷爷及父亲灵前上香,展开了人生最后的两个旅程。
此时的武媚娘,早已牢牢掌握了政权,刚毅,果断,睿智,凶狠,成了人人惧怕的武则天。在名义上,朝中有天皇,天后二圣,但是唐高宗庸弱惧内,一切唯唯诺诺,完全以武氏马首是瞻。是以武则天掌控皇宫内外,权倾朝野,不论大臣小民,听到武氏名号,皆是闻声变色。
对于宫廷内部激烈的斗争,外界并不清楚,再加上承道云游方外,对于朝政也不是特别注意。当然,现在武氏掌握大权,承道是知道的。对于承道来说,这一切都不重要,只要知道心中的媚娘现在过得很好,此生再见最后一面就足够了。
这时,使女春喜早已升为内宫总监,掌管内宫一切的生活起居。承道很顺利的重返长安,进入宫廷,经由春喜通报,将要和媚娘重逢了。
承道的突然出现,武则天是完完全全地震惊了,她一直认为,当年在含元殿行刺太宗时,承道已经被獒犬扑杀,或者被禁卫军秘密处决了。
当时她正在批阅奏章,奏章就直直的从手中摔落地下。她想赶快喝口浓茶定定神,龙凤玉杯竟直接从颤抖的手中滑落而摔得粉碎。看看自己的天后皇冠,龙凤锦袍,觉得很不恰当,想要换一件较为平常的衣服,一时之间竟是手足无措,不知该换那件衣服,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承道已经随着春喜进来了。
“媚娘”,承道亲切的呼叫着。武氏心头一震,一股暖流罩满全身,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如此亲切的称呼了。
“冯哥哥”,媚娘不觉脱口而出。
承道先是一怔,既而会心的开怀大笑,这是当初在武家庄牧场上两人第一次见面的称呼。媚娘也不自觉地相视而笑。这一瞬间,所有的岁月痕迹,所有的万里相隔,都在彼此的笑声中完全融化了。
武氏吩咐春喜,绝不允许任何人打扰。此时高宗身体染病,已经在别宫住了好几天了。
在相会前的一刻,彼此都心想着见面以后该如何谈起,如何诉说,但是一见面,一个相对的凝视,一个默契的微笑,一个细微的手势,一切就是那么自然,想到那里,就说到那里,正如行云流水,欢快流畅,奔行无阻。
于是,彼此开始娓娓诉说着这多年别离各自的生活点滴。承道谈到了日月山的决斗,爷爷的血书,以及自己目前的心境。而媚娘则从武家庄被哥哥欺凌说起,谈到自己的入宫,以及目前的宫廷生活。承道对于媚娘入宫,居然委身于太宗,高宗父子二人,原本心中一直无法释怀,但知道这一切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替自己报仇,也就无话可说。何况,现在自己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这一切早就不重要了。
当媚娘提到唐太宗在翠微宫夜半惊魂的惨状,承道想起爷爷的血书,心中真是五味杂陈,但是,这一切都过去了,都随风消逝了。而当承道提起在日月山和禁卫军八大杀手的决斗,中箭翻落山谷,媚娘听得耸然心惊,非常关心地摸着承道心口,想到满月之后就没有再见过的孩子,更是心痛的无以言状。
然后,他们一起回忆在武家庄的岁月,他们又回到了从前,回到当初少男少女甜蜜纯真的初恋时光。两人开始讨论,到底红袍将军和黑袍将军谁比较厉害,谁叫得比较大声。然后又想到了牧场上的满天星斗。
“冯哥哥,当时是夏天只能看到天蝎星,你说天狼星只有冬天才能看到,现在是冬天,你教我看天狼星,好吗?”
“好啊!”承道拥着媚娘走近窗台,以手遥指蓝天,先从冬天大三角说起,一路顺着指引,终于,媚娘看到了天狼星。那晶莹闪烁淡蓝的光芒,那种柔和,幽静,与世无争的宁和安详,将人引领到一个真善美的世界,在那里没有忧虑,没有痛苦,没有纷争,没有烦扰,是那么的空灵飘逸。
媚娘倚在承道怀中,像是初恋少女依靠在情人肩膀上,无限的甜蜜娇羞。其实现在的武氏,更是多么的希望能有一个厚实的肩膀可以倚靠啊!
“承道,上次含元殿匆匆一别,我们的计划太过仓促,完全没有想到獒犬的凶猛,幸好你没有回宫来,否则……, 现在我已掌控政局,李治那厮昏庸懦弱,很容易对付的,不过我们这次一定要详细规划,不可操之过急,我们一步一步地行动,最终目标就是要让你重登帝位。你是皇太孙,这大唐江山本来就是你的,你当了皇帝,我这个皇后才做得比较踏实。”
承道微微一笑,“我一开始就告诉你关于爷爷血书的事,我已经在爷爷灵前立誓,是绝不能让爷爷在天之灵不安的。”
“不过……”,媚娘还想再说什么,
承道立刻打断媚娘的话语,“你想,如果我们做此行动,不论成败如何,一定是惊天动地的大杀戮,杀来杀去无尽无了,杀的全是爷爷骨肉,我已经立誓绝对不会做的。”
“那么,我也不要做皇后了,我要跟你一起隐居,我们退出朝政,隐居于青山绿水,我们一起回去,重建武家庄,重建牧场,好吗?”
承道并未告诉媚娘自己心绞痛的病症,也未告诉媚娘这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聚了。承道沉默了片刻,“俗语所谓骑虎难下,你现在骑在虎背上,是不可能跨下虎背归隐山林的。试想,将会有多少只老虎在后面追杀你啊。”
“你决定不再复位,我无法勉强你,那么,就把皇位传给我们的孩子吧!”
媚娘想到此处,不觉悲从中来而痛哭失声,“可怜的孩子,我从他满月之后竟然没有再见过他。他是我的心头之肉,每想起他,我就是椎胸刺骨的心痛啊!”
“日月山一别,我也没有再见过他,当时我们已经失散,完全不知孩子的下落。师父曾经提起辽东,但是师父和孩子到底有没有去辽东,也是一无所知,甚至,他们的生死如何,我们也无从知晓。前些年我云游四方,曾到辽东寻访,但人海茫茫,早已了无踪迹。”
“我们一定要找到孩子,” 媚娘眼神中露出坚定的神色,“你不愿意复位,那么我们就计划让孩子即位,孩子是先太子建成亲生的孙子,名正言顺,这就是我此生最大的心愿。”
媚娘接着以近乎喃喃自语的声调轻声地说:“其实你一定知道,虽然我和李治生了几个孩子,但那都是我夺取后位报仇的工具,心理上我是绝不把他们当成亲生骨肉的,必要时我会把他们一一除掉,直到我们的孩子即位为止。”
承道沉默了,没有任何的表示和回答。
承道抬眼四望,这宫廷房舍都曾经是自己最熟悉的,是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此时此景,居然是以现在这种身份回到这里,真是令人不胜唏嘘。而且,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回来,明天就要离开了。想到明天,承道凝视着媚娘,唉! 真是无语问苍天了。
两个人都静默了,过了许久,承道换了个话题,“记得我以前常常提到的藏书阁吧,我很想再去看一下。”
于是,承道和媚娘来到了藏书阁,那是位于皇宫后院角落一个存放书籍的地方,承道幼时最喜欢来这里念书,嬉戏。有时,魏征师傅会在这里教承道读书,爷爷和父亲有时也会来这里看望承道。承道还依稀记得书桌上的书本,甚至桌旁笔墨纸砚所放的位置。书架上的书籍几乎原封未动,显然的,目前空置下来,平常也很少有人前来走动。
承道看到了阁中的一廊一柱,一桌一椅,心情激动得实在无法控制自己。想想,玄武门事变至今一晃数十年,这一场巨变承道竟然无法再回到小时候最常来的地方。这几十年间,承道一共回宫两次,一次是被追杀而逃命投奔爷爷,在上皇宫中只待了一个夜晚;另一次是探访含元殿计划行刺太宗,时间非常紧促急迫,只待了很短的时间。今天,是自己一生最后一次回宫,是待得最久的时候,而且居然还能有机会回到藏书阁。
承道推开藏书阁左侧小门,里面一间小卧室,是当初承道读书倦了午后小憩之处,承道摸摸床铺,忍不住的垂首叹息。媚娘似乎也感受到这种悲凉的气氛,止不住的泫然欲泣。承道不愿如此伤感,乃推开窗户,“我们再来一起观赏天狼星。”
天狼星纯洁晶莹的光芒射入室内,两人一起抬眼凝望,手牵手,心连心,越靠越密,越抱越紧,渐渐的,两个人影缠绵重叠在一起,心灵和身躯紧紧贴合着,又回到了武家庄牧场那个激情的夏夜,浓浓的,热热的,甜甜的,蜜蜜的,缱绻的,缠绵的,这是媚娘此生继初夜之后最真挚的****。
(第二年,太平公主诞生了。完全相异于对前几个孩子的忌恨和利用,武氏对太平公主宠爱有加,言听计从,几乎已经到了绝对溺爱的程度。根据所谓的史书记载,武氏生了四男二女。武氏亲手掐死长女安定公主,毒死长子李弘,缢死次子李贤 [ 强逼李贤上吊],流放三子李哲,幽禁四子李旦,唯独宠爱幼女太平公主。关于武氏子女的事迹,后文将有详细的表述。 此为后话 )
这是一种内心的悸动,是埋在心灵最深处的诚挚感情。当年在武家庄牧场,天蝎星以幽红闪烁的光芒见证人间这一对深情相爱的情侣;然后在满月光华的夏夜,月光见证了这一对神仙美眷;今夜,天狼星当空照耀,以纯洁淡蓝色的光芒抚慰这一对久别重逢的苦命鸳鸯。
这期间,竟是隔了这么多年的时光,的确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了。下一次的相会,又是什么时候呢?
媚娘此刻深情缱绻,沉溺在欢愉爱恋的浓情蜜意中,期望此生能够长长久久。而承道的心中,知道这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聚了,天涯茫茫,再见无期。明天,啊,明天又将如何?
承道和媚娘都燃起了深藏在内心最震撼激荡的情感,儿女情长,但是良夜苦短。第二天清早,媚娘还沉浸在甜蜜纯真的少女情怀中,承道已经不告而别。案头上留下了一封短信:
日月山决斗受毒箭所伤,现在蚀心红毒性发作,病入膏肓,已经无药可救。
特地前来见你最后一面,以实践我们当初所做的承诺。
知道你过得很好,我就放心了。
承道诀笔
媚娘捧着信笺,歇斯德里的放声大哭,“你怎么可以不告而别,你怎么可以就这样地走了,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啊!!承道,承道啊 ! ! ! ”
媚娘号啕大哭着,已经到了柔肠寸断,肝胆俱裂的境地,许久,许久,哭干了泪水,流尽了伤悲。渐渐的,大声地哭嚎变成了低低的饮泣,渐渐的,变成了喃喃地自语。
最后,媚娘咬紧了嘴唇,露出坚强的意志。媚娘关上了藏书阁房门,步伐坚定地走下了楼梯。从此,武媚娘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武则天又重新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