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有吃午饭的日军陆续列队从食堂走出来,瑞年隐约地听到身后传来的日军军官的口令声,他暗暗加快了步伐,已经接近指挥塔了,指挥塔塔台上值岗的日本兵的五官轮廓都可以清楚的看到了,只可惜,重机枪和掷弹筒架设在沙包后面从塔下仰视,很难确切地看清它们的数量,瑞年有些心焦,身后午餐后各自归位的日本兵的脚步声杂沓地响起来了,有人朝他这个方向走了过来,瑞年的发根里浸出了汗水,湿漉漉的,如果不是紧箍在头上的军帽的阻滞,怕是早已淌下来了,那一刻先前那种几乎把自己当成日本军官的感觉一下子全都不见了,瑞年生平第一次感觉到如此紧张。瑞年在心里不住地提醒自己要镇静,手却下意识地已经伸向了腰间的枪。
“喂,中尉!”
身后有人在叫,瑞年愣怔了一下,从声音上判断那人就在自己身后不超过五米的地方,显然应该是在叫他,瑞年迟疑了一下,尽量不露声色地转过头去,却听到自己的心在打鼓一般地跳着,“咚咚”的有震耳欲聋的感觉。
站在瑞年面前的是一个穿着空军作训服的飞行员或者机械师一类的日本军人,看年纪和他招呼瑞年的口气,应该是位军阶比瑞年高的军官,四年多的陆士生活让瑞年早已深谙日军中等级森严的官兵制度,立刻毫不犹豫地立正敬礼,那一切做得极其自然,或许根本就是四年多里形成的一种下意识的行为举止。
“是,长官!”
瑞年响亮地应和着,心却一刻也没离开腰间的枪。
来人略显懒散地给瑞年还了礼,瑞年更加深信对方是一个比自己这个假冒的中尉军衔高的军官了,只是对方穿的是作训服,并没有表示军阶的肩章露在外面,一时无法判断他具体的军衔。
“能告诉我这附近哪里有可以搞到砥石粉吗?”
原本在被眼前这个日本空军军官叫住之后,瑞年的心里完全是紧张甚至有些惊恐,但当他一开口提问的时候,瑞年却顾不得紧张,而是满心的惊讶,闹不明白对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有些茫然地摇摇头。
日本空军军官的脸上显出了一片深深的失望。
“我还以为你们守备队的人会知道呢!”
军官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对瑞年说。
瑞年心中恍然,原来对方是把自己当作日军机场守备队的军官了,难怪他会问自己在哪里能搞到砥石粉,显然眼前这位是刚刚调防到天津的日本空军,对周边的环境还不熟悉,病急乱投医地找到了瑞年打听。瑞年这样想着的时候,那位空军军官已经径自向指挥塔走去,瑞年回头看看他的背影,忽然灵机一动,急忙紧走两步,追了上去。
“长官!”瑞年和空军军官并肩走着,满脸真诚的样子,“请问您说的砥石粉是什么东西,做什么用的?”
瑞年其时根本没有那份闲情逸致去研究什么砥石粉和它的功用,他是像尽量靠近指挥塔,以便更仔细地探查那上面配备的火力情况,却不料那个空军军官却来了精神,扭过脸来看看瑞年,一脸不屑地撇撇嘴。
“你不懂音乐?”
瑞年愣怔了一下,半天没回过味来。
“尺八,知道吗?
日本空军军官用手比划着。
瑞年这一下明白了这个军官为什么要找砥石粉了,原来是为了尺八啊。瑞年在日本的时候见过尺八这种乐器,那是一种竹管乐器,很像中国的箫,他还听说在制作尺八的时候需要用到砥石粉。
空军军官一边走,一边告诉瑞年他的尺八昨天不慎摔了一下,里面的生漆和砥石粉混合而成的填充物被震下来一些,音色因此受到了影响,在天津显然很难买到一支新的尺八,所以他才想到自己动手修理,生漆他已经在机修库中找到了,但砥石粉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才想到向长期驻扎在机场的机场守备队的军官打听。
“你们在这里很长时间了,我以为你会知道哪里能找到呢!”俩人走到指挥塔的扶梯旁时,空军军官停住脚步,脸上依旧很遗憾的样子,“添麻烦了!”
军官很客气地对瑞年点点头,看来是准备和瑞年道别,上指挥塔去了,瑞年却不想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由于角度的关系,他还是没有看清指挥塔上究竟有几只掷弹筒,几挺重机枪,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爬上指挥塔去看了。
“长官,我也许可以帮您想想办法,不过您得告诉我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砥石粉,粗细程度如何,最好能有样品让我看看。”
军官显然被瑞年的热情所感动了,连连点头致谢,并且表示虽然没有可供参考的样品,但他的尺八上落下来的一些砥石粉的残渣他还保留着,可以让瑞年看看,而这些残渣就在指挥塔上他的抽屉里。
瑞年不知道今天出门时冥冥之中遇到了哪路神仙,竟然能够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就登上了东局子机场的指挥塔,这简直是做梦也难以想象的事情。
瑞年随着空军军官爬上扶梯,走进指挥塔,两个值班的军官起身向刚进来的军官敬礼问候,瑞年这才知道眼前这位叫做“池田”的军官是一位少佐。趁着池田少佐开抽屉拿他保留着的砥石粉残渣之际,瑞年的目光疾速掠过指挥塔玻璃窗外的平台,六角形的指挥塔外是一圈呈六边形的平台,每一面都有两个相隔大约五米的简易的掩体,掩体里分别架设着92式重机枪一挺,89式掷弹筒一只,一共是六挺重机枪,六只掷弹筒,现在瑞年把日军机场的火力配置完全搞清楚了。
瑞年煞有介事地把池田少佐递过来的包着砥石粉残渣的纸包塞进上衣口袋,然后告诉对方,他会利用今天傍晚自由活动的时间去附近的镇上帮他看看有没有卖砥石粉的,如果没有,他可以利用这个周末去天津市内日租界拜访朋友的机会,帮池田在天津采购。池田少佐真的被瑞年感动了,千恩万谢地把瑞年送到扶梯口,俩人互敬军礼后,瑞年走下了扶梯,池田少佐似乎还有些不放心,从指挥塔窗口探出身来,对已经走出一段路的瑞年大声吆喝着“拜托啦!”搞得瑞年一边回身挥手致意,一边心里窃笑不已。
等瑞年走到机场大门口的时候,发现刚才被自己处罚了的那位军曹还在笔管条直地立正站着,目不斜视地认真地背诵着冗长无比的《日本陆军条例》,而那个哨兵也还在恪尽职守地凝神谛听,似乎生怕漏掉一个字似的。瑞年忍俊不住,终于大笑着冲满脸疑惑的军曹和哨兵挥挥手,丢下一声:“稍息!”扬长而去了。
福晋舒穆禄氏眼看着天太阳已经偏西了,还见不着自己的儿子,最后一点忍耐力也磨没了。
“祁旅长,看来您是铁了心不打算让瑞年跟我回去了,好,那咱们今天就撕破脸皮,来个干脆的,我现在就回天津,直接去找市长,找你们师长去,我倒要看看,这国军拐带人口究竟有没有人管!”
祁玉邡一看福晋真的急红了眼,生怕闹僵了不好收场,毕竟眼前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位一位是自己的主子,一位是自己的胞兄,他夹在中间两头不落好,真要是两方面撕破了脸,他和哥哥祁玉郊刚刚恢复的关系怕是又要断了,这样想着。祁玉邡赶忙上前劝慰福晋舒穆禄氏。
“福晋,您先甭着急,这不还有时间吗,再等等,说不定小贝勒马上就回来了,”
福晋恼羞成怒地狠狠地翻了自己的管家一眼,打断了他的话。
“你给我一边呆着去,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
祁玉邡抻抻脖子,臊了个大红脸,把嘴边上的话咽了回去,屁股蛋子忽然又有针扎一般的感觉了,看来今天这顿板子是躲不过去了。
就在福晋怒火中烧,祁玉郊、祁玉邡兄弟俩无计可施的时候,瑞年回来了。
离开东局子机场,瑞年心里那份得意劲就甭提了,最初的紧张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就剩下满心的骄傲和自豪了。从他入伍到现在,不过二十四小时,可谁能想到,就在这短短的二十四小时之间,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会是如此之巨大:他不仅从一个豪门公子一下子变成了国军军官,还如此出色、圆满地完成了上峰交给的第一次任务,自古那些为人传颂的精忠报国的好男儿们怕也不过如此吧?
“嘿,你们不知道,咱们于参谋那可真是个人物,胆大心细不说,就人家那日本话,叽里呱啦的,那叫一个溜,那么些日本人愣是没一个听出来他是中国人的,人家还跟一个日本少佐套上了近乎,到日本人的指挥塔里喝了杯茶哪!”
“是啊,就于参谋给那个带班的日本的那个大嘴巴,那叫一个脆,那叫一个解气,打完了,那小鬼子还一个劲地‘嗨,嗨’的哪!我当时差点就喊出‘好’来!”
两个跟随瑞年去执行侦察任务的士兵一回到二十六旅就添油加醋地四处宣扬瑞年的丰功伟绩,到吃晚饭的时候,整个旅部驻地上上下下已经传扬遍了,一时间瑞年就成了近乎传奇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