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此刻太想鱼儿了。现在鱼儿仿佛就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老杜第一天见她就像见一个早已熟悉的人儿一样，鱼儿就是专门为他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老杜应该说是拥有过几个女子的人，但哪一个对他来说都只是过客，从没有产生过他对鱼儿的那种感觉，哪怕有这种感觉的百分之一，老杜也不至于这一年多来从没沾过妻子之外的女人。
鱼儿对老杜来说就是一个梦，是梦中正在生长着的一株玫瑰。老杜精心地护着这株玫瑰，从发芽、长枝、长刺、长叶、长花蕾，老杜都看在眼里，激动在心里。老杜的存在仿佛也就是为着这株玫瑰而来的。冷静下来的老杜，不止一次地反思自己与鱼儿的事，但他不能改变自己对鱼儿的向往。他厌倦了城市里那光艳矫情的女孩和那做作夸张的一颦一笑。
鱼儿呢，鱼儿就截然不同了，她就是来自田野的一缕轻风，一朵散发着泥土芬芳和草腥味的小花。老杜排解不了这朵花带给自己的诱惑，任何东西在鱼儿与老杜之间的这段路上都会被老杜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去。
鱼儿这些天，心里就只有焦急，那就是对华子的病的焦急。这种焦急，一天两天，一天天地就凝成一根粗壮的柱子，直立在鱼儿的心里，支撑着鱼儿。鱼儿身上就有了使不完的劲，她拼命地干活，又拼命地少吃，她要省下更多的钱给华子治病。
可一旦她停下来的时候，心里就空空的，是那种对前面的事没有把握的空洞，与这种感觉相伴而来还有恐怖，这种恐怖当然也是由于对前面的路不可知而产生的。每当这时，老杜就会从不知什么地方走入鱼儿的心里。
她想见老杜，她想把心里的事全跟老杜说说，这些事在她心里憋得太难受了，她的胸腔都要被撑炸了。她并不是希望老杜能帮她什么，尽管她知道老杜对她特好。鱼儿有自己的想法，她知道老杜是什么样的人，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人和人是有区别的，是有等级的。鱼儿从来没有奢望过与老杜成为真正的朋友。她从心底排斥着老杜，并不是她不喜欢老杜，而是她觉得老杜喜欢自己只能是同情，根本不是能融在一起的共同担些什么的那种。
但她还是想到了老杜，还是想与老杜说说心里的话。是希望得到同情吗？不是。那是什么？鱼儿说不清。鱼儿是个喜欢想事儿的女子，但许多事她真的想不清。她原来在乡下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她什么事都能想得清的，那时她心里有一道道想事的路子。而现在不行了，她见的事多了，心里想事的道道既有乡村带来的，又有从城里学来的，搅混在一起，一些事儿放在这里面，也就找不着路子了。
鱼儿感觉到了城市的可怕。城市确实是可怕的，人与人都像一栋一栋的楼一样，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隔着，互不相通。人虽然很多，一个挨着一个，可没有人能像乡下人一下敞开着心。同时，鱼儿也感觉到了城市人的无助，一个血流满面的人躺在街上，竟没有一个人去把他送进医院，许多人连看一眼都不看就走了过去。
鱼儿对城市的空气阳光也不感兴趣，整日里都是那种说不清的味道。城市里的病也怪，这呀那呀的，乡下人就没有这么些怪病。华子不到这里上大学能有白血病吗？鱼儿把华子的病最终归结于城市，归结于来城市上大学，要是在乡下一辈子，虽然累点苦点，可咋也不会有这病呀！
32
这天，客人出奇地少，鱼儿就一个人抱着腿，低着头想事情，晕晕欲睡的。
当领班喊81号有客人时，鱼儿猛一下抬头，老杜就站在了她的面前。不知是什么原因，鱼儿一见老杜，心里一酸，泪就溢满了眼眶。鱼儿使劲地控制住自己的眼泪不向下淌，向内抽了下鼻子，努力地笑笑，并没有言语。
房间里只有鱼儿和老杜了，静静的，只有空调的声音在单调地响着。老杜想开口，但见鱼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就没有说话。他用眼在听，听鱼儿从全身和眼睛里发出的声音。他最喜欢这样，鱼儿虽然一声不言语，可她的表情、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跟自己说话，这种语言比发出的声音更动人，更让老杜心旷神怡。
老杜用眼听着听着，就觉出了不一样。鱼儿今天与往常不一样了啊，才二十几天没见，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老杜正要问鱼儿是怎么了，这时，鱼儿的两颊忽地淌下了两行泪水。
“你，你怎么了，鱼儿？”老杜上前抓住了鱼儿的手。鱼儿一软，伏在了老杜的肩上，嘴压在老杜的肩膀上，哭声从心里发出，通过她的鼻子呜呜地传出来。鱼儿的哭声传到老杜的肩膀上，从肩膀上的神经再传到老杜心里，老杜感到一阵一阵地抽搐。
老杜听完鱼儿的哭诉后，心里也酸酸的。他同情华子，他更同情鱼儿。他对鱼儿的感情还不仅仅是同情，是什么，老杜说不清，他只觉得鱼儿此时太单薄了，似乎就要飘走的那种。老杜不能让鱼儿飘走，他一把把鱼儿搂在了怀里，紧紧地搂在怀里：“鱼儿，别怕，有我呢……只要他命中不该死，我就会让他活过来，我给你钱……”
老杜喃喃地说着，好像并不是在跟鱼儿说，而是跟自己，跟华子，跟房间里这一切。
因为老杜是这里的熟客，老板就同意鱼儿跟他一道走了。现在，老杜就站在那辆乳白色的轿车门边上。坐在车里，两边的人和物呼呼地向自己眼里扑来，鱼儿从没有过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很新奇、很刺激。
车里飘动着甜甜的歌声，鱼儿的心情渐渐好起来，一种从没有过的放松和舒畅。扑向鱼儿的人越来越少了，车却越来越多了，路上刷刷地飘飞着车，一辆接一辆的。鱼儿又看到有不少人时，车子就在一个小区里停了下来。
老杜下了车，给鱼儿开了车门，然后关门锁车。这中间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笑着。一切都停当后，老杜依然没有说话，他只用眼向鱼儿一笑，鱼儿就领会了他的意思，随着他向前面的一栋楼走去。
进了楼梯口，鱼儿有点犹豫了。她小声地问老杜：“这是你的家呀？”
老杜回头向鱼儿笑了笑：“咱的家在四楼！”鱼儿停了下来，不想向上走了。而老杜呢却一直向上走着，到了拐弯处，见鱼儿站在楼梯的中间没动，老杜就说：“快呀！”鱼儿只好向上走。到了四楼，老杜从兜里掏出两把钥匙，哧地插进锁孔，手腕一旋，防盗门就向外开了，再把另一把钥匙哧地插进锁孔，手腕再一旋，木门就向里开了。
老杜并没有进屋，而是向后闪，他让鱼儿先进去。鱼儿看了一眼老杜，就踮脚进去了。老杜关了门，从右边的小柜子里拿出两双拖鞋，这是两双崭新的拖鞋，鱼儿换上后他才换上。
老杜这时才开口：“鱼儿，这是咱的新家！”接着，老杜领着鱼儿，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这是一套两居室，厨房、卫生间、客厅、卧室，虽然房间不大，但装饰一新，家具虽不多，但样样都很精致。鱼儿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房子和摆设，一种新鲜感溢满了她的心胸。
老杜坐在卧室里的沙发上，两眼盯着鱼儿。鱼儿呢，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心里不知在想什么。老杜站了起来，接着又拥着鱼儿坐了下来。鱼儿只看见老杜眼里有两团火，在呼呼地燃烧着，这火一下子烧到了鱼儿脸上，鱼儿感到了一种焦灼。老杜就那样一伸手，轻轻地一拉，鱼儿就倒在了他的怀里，两个人就成了一团火。
接下来，鱼儿就进入了梦中。梦中的鱼儿，只知道老杜在慢慢地一个一个地解她的扣子。接着，鱼儿就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棵大葱，被老杜一层一层地剥着。老杜的手是轻柔的，生怕碰破了葱的嫩皮一样，小心翼翼地剥着剥着，一边剥还一边嗅着、吸着。
梦中的鱼儿变成了一片空白。鱼儿感觉到自己成了一棵被剥去皮的葱白，白白地立在老杜的面前。突然，她被老杜抱了起来，一飘就落在了面前的床上。鱼儿感觉到了床的弹性，这一弹，她就飘了起来，再落下来的时候，自己就平坦地舒展在了床上。接着，她就感到了有一只蝴蝶向她飞来，在她的额上、脖颈上、耳根处啜来啜去。
这只调皮的蝴蝶突然飞在了鱼儿的嘴上，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了，一根须呢，却往她的嘴里探着。这真是一只恼人的蝴蝶呀，鱼儿正想一口咬死它，它却忽地一下飞走了，又忽地一下子落在了鱼儿乳房上。鱼儿一阵阵地战栗着，战栗中的鱼儿突然觉得蝴蝶又落到了她的小腹上。落在小腹上的蝴蝶更调皮了，一会儿飞在山丘上，一会儿落在草丛中，落下来还不算，蝴蝶又在小溪边啜个不停。
鱼儿再也坚持不住了，啊的一声就失去了知觉。鱼儿再醒来的时候，蝴蝶却变成了蜜蜂，这只蜜蜂更让鱼儿受不了，嗡嗡的，东一头西一头的，钻进了鱼儿的体内。鱼儿又忍不住地啊了一声，接着，她就像一缕出窍的轻风，飘了出去……
33
鱼儿这些天都像是在梦中，在一个飘忽忽的梦中。有时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朵梦中的花，一朵小小的蒲公英的小白花，在房间里飘来飞去的。
老杜第二天走时把钥匙交给了她，临出门时，老杜才对她说：“鱼儿，床头柜里有十五万块钱，过几天我再给你凑一些，凑够了就去给他治病。”没等鱼儿开口，老杜就轻轻地走了，轻轻地关上门，然后又开门，把头探进来说，“哎，厨房里什么都有，你自己做着吃吧。”
老杜走后，鱼儿就去收拾床。她把床上的东西仔仔细细地叠好，整整齐齐地码在床头。鱼儿想起来去洗脸的，可她又一下子软在了床上。她确实太累了，这一天一夜里，她被老杜引领着，在床上折到那头折到这头，一会儿飘了，一会儿飞了，一会儿大汗淋漓，一会儿起伏晃动。现在她真的太累了，像一摊泥一样倒在床上。倒在床上的鱼儿一会儿又睡着了。
睡着的鱼儿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中。梦中的鱼儿又梦见了那只蝴蝶、那只蜜蜂、那电闪雷鸣中的狮子和老虎。梦在鱼儿身体内甜蜜地游走着、飘浮着。
老杜再来的时候，已是第七天了。鱼儿心里计算着。鱼儿在房间里憋得难受。每一次听见楼梯上有咚咚的脚步声，她的心就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赶紧跑到门前。可她一次次地失望了，老杜没来。这次，当她听到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像决堤的江水忽地冲了出来。老杜刚进门，鱼儿就一下扑到了他的怀中。接着，老杜就把她抱到了床上。
老杜没在这里吃饭，匆匆地走了。走时，他对鱼儿说：“最近我有点事儿要出去，你就在这里住着，急了就下去走走。”鱼儿搂着老杜，抽泣着不让他走。老杜就笑着说：“没事的，你就在这里等我吧。”
老杜这一次走后就一直没有来。鱼儿每天除了看电视就是想老杜和华子。夜里睡着了，鱼儿就把床头柜里的钱拿出来，一张一张地数，有几次数着数着就睡着了。梦中的鱼儿感到了一种恐惧，老杜咋就这么多钱呢。白天她看电视，电视里好多有钱的人都像老杜，他们哪弄这么多钱呢。她觉得这钱就是炸弹，呼呼地冒着白烟，说炸就炸了。
可鱼儿醒来的时候，那包钱还安安稳稳地躺在那里。鱼儿需要钱，应该说华子需要钱。鱼儿想去找华子，她想把钱送给华子，让华子赶快去治病。一想到华子，鱼儿就觉得对不起老杜，人家凭啥对你这么好呢，大街上的女子多着哩，人家咋就不对她们好，可你还不跟人家一心，还想着华子。鱼儿一遍遍地骂自己。
有时，鱼儿就想，那就算借你老杜的吧。等华子好了，他大学毕业了，有了钱就让他还你，不够呢，我就去挣。怎么能挣这么多钱呢，鱼儿想了很多办法。按摩太慢，那只有一条路，把自己的身体卖给别人。这样一想，鱼儿又开始在心里骂自己了，人家老杜对你这么好，你让别的男人占你，你是啥人了，对得起老杜吗？
当然，鱼儿也觉得对不起华子。但她后来就想通了，我再怎么做不都是为了你吗，不是你，我能这样吗？我想把自己囫囵着给你，你不要，能怨得了我吗？鱼儿整天就这样瞎想。她很少下去，多是在房间里思这想那。有时也看看电视，再就是睡觉。
鱼儿实在急了。老杜这么多天都不来了，他到哪里去了呢？连个电话也不打一个，鱼儿从进这个房间开始电话就没有响一下。华子呢，也像消失了一样，一个多月了，也不打一下她的传呼。她想去找华子，把钱送给华子，但她又觉得不妥，没有跟老杜说呀。再说了，老杜要是回来呢，自己不在又怎么办？
鱼儿又想自己还是去大厦吧，还可以再挣些钱，钱可不是说来就来，得一张一张地攒呀。但她还是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也不行，还是没跟老杜说呀，老杜要是回来了呢，自己不在又怎么办？
鱼儿的思想就这样像一朵花，一会儿飘到这里，一会儿飘到那里，就这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
34
时间过去了多少天，鱼儿有点算不清了，快一个月了吧，或者比一个月还长了吧。鱼儿终于决定去找华子。有了这个决定以后，鱼儿就轻松了下来。她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把钱放在自己的挎包里，小心地把两道门都锁上，然后下了楼。
走出楼梯口，鱼儿的眼就被斜射过来的白光扎了一下，又扎了一下。她连忙抬起纤细而苍白的右手，并拢着五指，罩在左眉的上方。有多少天没有见阳光了，鱼儿一时还真计算不起来呢。眼下，她只觉得这头顶上的太阳光太白、太扎眼，寡得很。
出了小区，鱼儿打了一辆车。鱼儿本不想打车的，但她怕自己带着这么多钱不安全，再说了，鱼儿也不知道从这里到科大怎么走。坐在车上，鱼儿无心看两边的风景，她心里只有华子了。司机是想与她搭话的，可鱼儿没有吱声，司机就有些躁，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里正播着本市的新闻。
鱼儿突然震了一下，脑子嗡一声，就像失去了知觉。她分明听到那个女播音员说：我市加大反腐力度，某局原副局长杜长春因涉嫌受贿、贪污被逮捕……
车子在路上走走停停，喇叭声使鱼儿醒过来。杜长春就是老杜吗？鱼儿从心里不承认这个现实。姓杜的人多着呢，咋就这么巧是老杜呢。鱼儿为自己刚才的判断而好笑。再一想，她还是认定杜长春就是老杜。她快速地回忆着认识老杜后一年多时间，她好像在什么时候听过老杜接手机，她清楚地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叫杜局长。老杜肯定是那个局长，鱼儿回忆起老杜的一举一动，觉得他肯定是个大官，他的一举一动就是那种大官的样子。
想到这里，鱼儿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不相信老杜这么好的人会是坏人。但不是坏人，又咋能被逮捕呢？她从第一次认识老杜时就觉得老杜是一片海，一片深深的看不到底的海。鱼儿就这样反复地想着，她怎么也不相信老杜是坏人。坏人是啥样，电影电视里的坏人咋能跟老杜一个样呢？老杜说话这么的斯文，他的笑是这么的善良，如果他是坏人，这世界上还有谁是好人呢？
然而，鱼儿心底最害怕的是老杜咋就这么多钱呢，不要说每次都给她两百元的小费，就是这十五万元，不是坏人能有这么多钱吗？鱼儿的脑子里乱糟糟的，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一会儿老杜走到了她面前，一会儿老杜戴着铐子，明晃晃的，哭着脸在监狱里。鱼儿一下子扑了过去：“老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