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不知岁月,转眼已是几轮寒暑。这期间,季蔼不知是迷上了瀛洲的逍遥日子,还是迷上了教导小业所带来的成就感,总之是没提过离开的事。
他不提,我这个徒弟家长自然也不会提。我们二人只是时不时的上山采采药,下湖捞捞鱼,虽算不得知音,但起码满足了高山流水的意境。
这日,为了众人巧立名目的酒席,我便与才化形不久的燕息去了北边打酒。
本来家门口就有玉醴泉水可取,但那一大一小两个酒鬼,偏偏喜欢北边雪山中温泉产出的酒水,如此一来就只能辛苦我跋山涉水了。
“小息息,以后劝着点你家小姐,道祖嗜好饮酒也就罢了,她一个小孩子也跟着凑热闹,这么些年你的个头都超过她了,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喝酒的影响。”我极没好气的念叨着,越来越有向中年妇人转变的趋势。
小燕息嘴角一耷,极为难的开口说道:“峋姑姑,小姐,不对,公子——哎呀,小姐只让我唤她‘公子’,说错了要挨训的,您别总误导我。公子与我不同,心智成熟则一日长大,这点季先生也说了,与饮酒无关的,再说,公子那脾气——”小燕息说到这里便住了口,还很没出息的抖了抖。
我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她,却实在想不出什么有力的反驳言语,于是也悻悻的闭了口。
计划中,小业应该在大教育家,太上道祖的谆谆下茁壮成长,可不知为何,她特立独行的作风,在这些年中不减反增,让我也彻底没了再做恶人的勇气,好在这孩子虽然脾气怪些,心性却不偏激——至少比我正常——这才让我对季蔼的教育水平有了些信心。
“峋姑姑,咱们这次打多少?”小燕息用纯真的大眼将我望着,一副你吩咐,我照做的无知模样。
我懒得计较她伪装下的天真,想了想绪隐那永远倒不满的酒杯,闭着眼睛说:“今日帝姬过来,你看着办吧。”
小燕息脆脆的答了声:“好嘞。”然后便将几个可容三江水的酒壶按到了泉眼底部。
我趁没人注意时,狠狠地抽了抽嘴角,对身边没正常人交流的现状表示极度无力。
但这番无力并没持续多久,我们二人便被从天而降的一抹鹅黄吸引了视线,“小息息,你们玄鸟是不是特别喜欢以这种方式登场?”
燕息捂住了眼,似是不愿见到同类摔死在自己面前的惨状。
当然,这种场面不可能发生,因为从天而降的那个人是长生大帝的徒弟,玄鸟族年青一代中的翘楚——燕音。
燕音在离地不足一丈处身形陡然变换,一个俯冲便轻灵地站稳在我们面前。
她先看看我,又看看缩在我身旁,单手捂眼的小燕息,强压着怒火,用她那独有的娇软声音讽刺道:“我说怎么搅混了一池子水后便不见人了,原来峋仙主是躲在瀛洲逍遥快活。”
此刻的我,一心只在嫉妒羽族可以不受禁空大阵的限制,因而,当听到这句夹枪带棒的话语时,并没在意,只对她展露了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
也许是这“漫不经心”被我演绎的有些过头,落到燕音眼中便成了不屑一顾。
当面对一个与自己一样,同样被判定出局的人时,大多数人会在幸灾乐祸之余同病相怜一把,但如果这个本该是同病相怜的人,对你不屑一顾,那这份同情就会转化为愤怒,愤怒到只能用尖酸刻薄的言语来表达。
“也对,被人抛弃后就该找个地方躲起来,不然那些因过往种种而掉下的伤心泪,落在别人眼里可就是笑话了。”
不得不说,燕音这副娇软的嗓音,尖酸刻薄起来真的很有杀伤力,以至于淡漠如我也忍不住要回击两句。
“劳您挂心了,不过这伤心泪倒是无从谈起,感情之事看得还是心态,我倒觉得过往种种是段不错的经历,至少不像有些人要饱受求不得之苦,您说是么?”我依旧用演绎过头的漫不经心对她笑着,直到她的眼中烧起两团怒火。
在以实力为尊的三界中,斗嘴只是新仙族穷酸们带起的一种调剂方式,真正决定胜负的还是拳头,这点我懂,但却没能及时地意识到。
大概真应了涂灵那句“任谁都该有逆鳞”,此刻的燕音就似是被拔了伴生翎羽的鸟,癫狂的向我扑了过来。
瞳孔聚焦处是燕尾剪闪着寒芒的尖端,危险的警兆让我忽略了持剪人狰狞的表情。
招式之霸道,就算是身边的不谙世事的小燕息也能察觉,她丢下酒壶,想舍身护主,却又没那勇气,只敢站在原地尖叫,进退维谷。
从本质上来说,我是个很怕死的人,不但怕死,还怕疼,因此,当剪尖直抵面门的时候,我并没有如无数英雄前辈一般以肉掌接之,而是很没气节的闪身逃离。
也许是这番动作毁掉了我在小燕息心中的形象,她的尖叫声在空中转了个圈,然后像是打了结一样戛然而止。
在禁止飞行的瀛洲,我素来倚仗的速度就没了用武之地,燕音也是利用这一点,如猫戏鼠般,享受着我狼狈逃窜带给她的乐趣。
相差了好几个阶位的实力让我可以确信,就算以命相搏也很难重创对方,况且,在没什么不死不休的仇恨下,我也委实舍不得为了那可有可无的尊严就搭上性命。
燕尾剪发出的风刃又一次擦着脸颊而过,我看到飘落肩头的几缕发丝,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燕音似是十分满意我的反应,她悬浮在空中,将阳光遮挡在背后,笑得好不畅快。
那一阵阵娇软的笑声在山谷中回荡,缠绵如春水,忽高忽低,将浮面积雪震得不堪重负,簌簌飘落。
不知是不是应了“物极必反”的道理,我在躲避攻击的同时,竟从北方这至极的冰寒中感觉到了温暖。
可不及我多想,几颗赤红色火球便打着旋的飞了过来。
它们仿佛长了眼睛,将燕音围在当中,却丝毫没伤害到下方阴影中的我。
火焰的爆裂声很快淹没了笑声,接近着,一个三丈大小的火球便横空冒了出来,快得仿佛将天空划破一道血口,之后便与燕音一同闪出了我的视线。
我回头望去,就见身后不远处,季蔼迎光而立,正午的阳光投射在他身上,耀眼的仿佛披上了一层金甲,刺得我眼睛发涩,而他的脸也像融化了一般模糊不清,让我连可以转移注意力的两道长眉也寻不到。
“回吧。”他淡淡的开口,声音中带了些许无奈。
我回过神来,略显紧张的问:“刚才那是玄鸟族的——”
“不用担心,她死不了。”他打断我的话,一派风光霁月的模样。
听到他这类似宽慰的话,我不禁嘴角一抽。
其实,我只是想问做得干不干净,有没有留下证据,但难得被误解成悲天悯人,这话便不知该如何再开口。
才打定主意,晚间偷偷来补上一刀,却听季蔼又道:“那玄鸟被我重伤,今天的事,她不会记起,想恢复化形的能力也要从新修炼个千八百年。”
我暗暗的松了口气,捡起地上燕音遗落的燕尾剪,朝早已看傻了的小燕息扔去,“先拿着用,等千八百年后燕音化了形,你再还她。”
晚间,众人三巡五味后便纷纷散去。
临走时,绪隐满身酒气的在我耳边说:“经徊明日大婚,托我邀你,你去不去?”
怪不得今日燕音会因为我的一句“求不得”而暴怒,原来是这样。
我朝着一脸期待的绪隐翻了个白眼,对她的酒后无德已经习以为常,“要去你自己去,我可没有让你免费看戏的义务。”语毕,便不客气的关上了门。
“咚——咚”的一阵拍门声响起,我不耐烦的皱紧了眉,靠近门板说道:“帝姬快回去歇了吧,有事明儿再说。”
拍门声止,我松了口气,收起对醉鬼的腻烦心理,转身欲进内室,可这步子还没迈出去就又听到“咚——咚”。
忘了听谁说过“酒品等于人品”,我想自己应该考虑与绪隐绝交的事了。
“别敲——”满腹的怨气却在门打开后化作了惊讶。
清冷的月光下站着一个同样清冷的女子,她纤弱的身姿立在门口,仿佛一缕香魂,随时准备飘然而去。
为什么会是香魂?我被自己这个诡异的想法吓了一跳,忍不住仔细地端视起来。
没有了金玉明珠的争辉,又卸下了精致妆容的粉饰,此刻的金凰,清素的像一张白纸,也同样有着纸人般,一戳就破的不堪。
“有事?”我淡淡地开口,语气中既没有讥讽之意,也没有怜悯之情。
会以这种态度面对一个挖了自己墙角的人,并不是因为我有多和善大度,而是觉得,对方这种丢盔弃甲的状态,即便赢了也胜之不武。
她没有勉强自己做出任何违心的表情,指了指玉醴泉的方向,便率先走了过去。
待我行至近前,她已经毫无顾忌的坐到了泉边,任飞溅的泉水打湿袍角。
“我们明日要大婚了。”她的声音干涩中透着些沙哑,似是许久不曾开口说话。
我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恭喜么?她绝不是为了听这句话而来的吧。
没等我组织好言语就又听她道:“你凭什么,凭什么轻易就刻在他心上,又凭什么在一切结束之后这么平静的离开,留给我永远都规整不好的狼藉。”
按理说,这番话应该是饱含怨恨的,只可惜说话的人太过平静,声音低的也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让我连嘲笑与反驳的意念也升不起。
不知为何,看着她这幅模样,我突然想起那个姿色平平的少女,曾几何时,她也如眼前人一样,失去了所有情绪。
她像泥胎般,目光空洞的坐在血泊里,怀抱着一具没有温度的身体,干裂的嘴唇还在一张一合着,悲欢离合生生忧,生老病死世世怨,生生死死复还初,死死生生绝断念——忘……
可即便是没有那段回忆,她却依旧记死了那个人,仿佛那一遍遍的“忘”字诀念得太过用心,一不留神间就将教授者刻进了三魂七魄里,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再也逃不开,甩不掉,忘不了。
“如果一定要凭,就凭我没你这么在意。”我说着,忍不住自嘲的“哼”了一声,然后俯身捧了一把泉水倒在地上“就如这泉水,在好酒之人眼中可比琼浆,可在我眼中就是盥洗用的凡水。它看着用之不竭,却不过是自泉眼流出,用一点少一点,等干涸了,就再没人能像我这样不屑一顾了。”
“你这是在宽慰我么?”金凰的语气里终于带了些感情,似乎是疑问,又似乎是怨恨。
我亦回给她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宽慰么?你未免也把我想得太高尚了,大概是在你身上看到了一点自己曾经的影子,触景生情罢了。不过你可比我强多了,至少还有不甘和怨恨的理由,可我却像睡在一团棉花里,无处发泄,好不容易苏醒,竟发现仇敌原来是自己。”
夜风清凉,将玉醴泉水的酒香散播向各地,也将我归去时的一句自语吹了出去,“惊羽么?这还是我第一次听他唤对多于一字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