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醒之时,我有一瞬间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沧海回溯的时候,因为这一件件家具器物的摆放,我只从一个地方看到过——孤竹王庭。
而当我一翻身,看到床边站着的光头女子时,那所有的恍惚便都烟消云散了。
光头女子,不,准确的说还有两撮毛。两撮毛看到我转醒,又开始叽里呱啦的大喊起来,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的大仇即将得报一样。
我痛苦的堵上耳朵,心中却是期待的,能将居住地布置的如此相似,很有可能是他。
帘子缓缓的被挑起,一片绯色撞入眼底,就当我视线变得模糊,那声“公子”险些脱口而出时,却有一个声音抢先开了口,“阿峋,别来无恙啊!”
看着眼前一身绯色的女子,我的心情马上从激动转为了失落,这人的心情如果不好,说出的话自也好听不了,“墨台姌,你穿绯色比以前还丑。”
墨台姌瞪圆了眼睛,显然,我的反应不在她预计范围内,她大概以为我会紧张,会恐惧,可惜让她失望了。
“你这个狗东西!都到这种时候了,还敢冒犯我!”过了片刻,她终于反应过来,虽然对我镇定的表现有些惊异,但长期形成的上位者姿态还是让她怒斥出来。
我模仿记忆中最清晰的模样勾了勾嘴角,十分随意的问道:“哦?这种时候?哪种时候?你一个低等鬼物还敢对仙族如何?说出来也让本尊听听。”
说着话时,我放出了仙族独有的气息,虽不具杀伤了,却对低等鬼物有着很强的震慑作用。
墨台姌因愤怒而通红的脸,被这气息吓得煞白,我颇为满意这种效果,旋即又加强了几分,直到她跌跌撞撞的逃出了房间。
床边的两撮毛不知是不是被吓傻了,见我如此欺负墨台姌,不但没阻止,还在一旁窃笑。
我见她还算有眼力,便也没为难她,只用手比划着,想询问抓我来的大人物是谁,我会被如何处置,因为任谁也不会相信,墨台姌那还不如两撮毛的实力能够抓到我。
只可惜,这两撮毛遁速虽不错,脑子却委实让人难以恭维,任我比划出大天来,她也只是摸着自己最新出炉的发型傻笑。
突然,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啪”的一拍头顶,那脆脆地响声让我一个激灵,然后便见她双手十指交叉,放在嘴边比划着,一副享受的模样。
我犹豫着掏出怀里的埙,见她闪着亮光的双眼,便试探着吹了起来,可谁知才吹到一半,墨台姌就折返回来,这让我忧伤到一半的心情如何能忍。
我举起手中的埙,准备给她当头一击,也让她尝尝头破血流的滋味,可手才举到一半,人就定住了。
“公……公子——公子——”我颤抖着声音,向着那片记忆中的绯色扑了过去,眼泪鼻涕须臾间便污染了一大块衣料,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呆愣当场。
“听人说,你是我前生的侍女,还是害我性命的罪魁祸首?”他声音淡淡,有着一如既往的冷漠,却是头一次让我遍体生寒。
我开启天眼,于朦胧间将他看了个仔细,“怒”与“恶”都在,可记忆那种飘忽的存在我却无从查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应该是最好的结果,于他,可以放下过去的沉重,于我,可以不去解释三生石畔的枯守无果。
我收拾好心情,犹豫着如何回答公子,关于罪魁祸首的问题。
想来那“罪魁祸首”之说,是墨台姌的有意挑拨,因为她比公子去的还早,不可能知道这些事,然而,这种无稽之言却是误打误撞蒙对了。
“公子……公子确实是阿峋害死的。”我决定还是实话实说,就算是死在不知前因后果的他手上,也比死在自己的羞愧中好。
周遭的气压低了几分,但我却没有等来灭顶之灾。
我松开了紧抓不放的双手,抬起头,就见他正定定的将我看着,那目中的神采刺得我双眼生疼。
沉默在空气中酝酿出了莫名的情愫,我们就这样将对方望着,他不知如何说,我不知说何如。
最后,还是以我难得的胜利告终。就听他不解的问:“你方才说可找到我了,但你既然害死我,又为何要来这混沌地带找我,委实有些说不通。”
我一个激灵,想起正事,于是急迫地说了来此的原因,本以为他在听到自己是仙族后,应该很痛快地与我离去,可谁知他竟说:“我为何要随你去?我如今是此地的大王,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为何要去做别人的魂魄?”
我被他一通问题问得有点晕,来此之前我可从没想过,会出现两魄不愿归位的情况,但不论如何也必须带走他,于是便硬着头皮道:“不是别人,是自己,不完整总归没有完整好,您说是吧。”
他嗤笑一声,有些轻蔑的对我说:“你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吧,一个仙族出现在混沌地带,你觉得作为此地的大王我,会放你走?”顿了顿又说:“作为一个仙族,如果给一个残魂做侍女会不会很难堪?”
公子这样做的目的,不外乎就是为了羞辱我,不过他仍是高估了我的羞耻心。
给他做侍女,我不但不会觉得羞辱,反倒有种如鱼得水的感觉,当然,如果时间不是这么紧迫就更好了。
“公……大王!小的有事禀报。”说这话时,我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为何“公子”变成“大王”之后,我就总顺口将自己称呼为“小的”,难道我已经将自己定位成小喽啰了?
公子似笑非笑的瞥了我一眼,然后惜字如金的吐出个“说”。
我转了转眼珠,将自己劝服他随我离去的伎俩说了出来,“公,啊不,大王,您说这里怎么什么花草都没有。您见过优钵罗花么?那是一种莲花,分赤白两个颜色。还有钵头摩花,它开时彷如火焰一般,还有优昙花,每逢开花就芳香四溢,还有苏摩那、芬陀利……。”
我将自己见过并且能记住的所有花都背了出来,就是希望公子明白,这幽冥界只是三界之一,许多好东西这界都没有。
可不知是不是只有两魄的原因,公子如今的行事有些不同以往,我大有深意的话他就只听表面意思,而我直白的话他反而胡乱琢磨。就比如现在,他正不加掩饰的鄙视起我的无知。
“又开始犯傻?你说的那些花都是喜阳的,这里当然没有。若你实在想看花,那我带你去看曼陀罗和曼珠沙吧——不对,我想起来了,你说的钵头摩这界是有的,不过是在地狱里面,你确定想看?”他赤裸裸的嘲笑加鄙夷,让我很怀念以前那个至少会拿微笑掩饰的公子。
于是乎,我便郁闷的跟在他身后,上了一尾青叶化成的小舟。
小舟一路随波逐流,毫无目标的在九泉中飘荡,渐渐地,就在我睡意萌生时,忽见远方岸堤上,星星点点的醒目色彩。
小舟继续前行,那星星点点也变得连绵成片,望不到尽头。
无尽的雪色与无尽的血色,被一条十丈宽窄的溪流阻隔,仿佛是两个世界。
一阵森凉的风吹过,带起或红或白的针形花瓣,轻柔婉转的飘荡在空中,美得近乎虚幻,让我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或许是天性中对美丽事物的排斥,我在怔愣片刻后,很果断的开口破坏气氛,“为什么不混着种?”
公子僵了一下,回头给了我一个“你真没品味”的鄙视眼神。
好吧,我承认,在说完之后就连我自己也觉得挺没品位的。
于是,我又开始从另一个角度打击起眼前这些不真实的美。
“曼珠沙与曼陀罗又叫彼岸花,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叶生生相错,世世永不相见。”这才对嘛,被赋予这些悲惨之后,看起来就顺眼多了,我一边想一边开口说到。
可听了我这番话,公子不但没低落,反而将那份鄙视表现的更明显了,“按你这番言语,只有时时刻刻在一起才算是好?”
我没说话,但眼神已经代表了一切。
公子继续用鄙夷的口吻说道:“寻常夫妻间,夫早出晚归,每日与妻也就见那么几面,有的甚至三年五载才能见一回,你见到哪个要死要活的了?况且,时刻在一起也没什么好的,就比如你,我初见时还觉得凑活,现在越看越丑。还有,这些只是花,所谓的故事都是世人自己加上去的,弄得如此期期艾艾不觉得矫情么?”
我有些气结,但一时间还真找不到言语来反驳他,故而,便沿岸揪下一把花瓣,扔到几株长势不好的叶片上,嘴里还低低念着,“哎,看你可怜,见不到自家夫君,去见见别人夫君也是好的。”
公子面部明显的抽搐了一下,“你夫君不在时,你也这般做的?”
我想都没想就答道:“我没夫君,”但随后又觉不妥,便支吾着补充了一句,“准确的说是不能算夫君,最多就是无媒……苟合。”
公子将飘到手边的花瓣接住,然后蹙着剑眉,轻轻一点,便以花瓣作为封条,让我住了嘴,“你好歹也是个女子,怎么连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也不嫌羞耻!”
我被他的动作,以及那句“不嫌羞耻”臊的满脸通红,开口反驳道:“你都——”可话才出口就咽了回去,反正自己不嫌羞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就继续如此下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