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也就是2000年元旦的第一天，尽管天气愈显寒冷，但阳光却格外灿烂。
王卫田起床的时候，他老伴儿耿桂花的手机和座机就接打个没完没了，由始至终王卫田也没插上几句嘴，他也懒得惹闲事，凭自己的老伴儿怎么安排吧！
他不声不响的下了床，来到卫生间，洗漱过后，拖着一条残疾的手臂，很吃力的往身上一件一件的套衣服。先是衬衣、领带、然后是毛衣、西装、最后是一件黑色羊绒大衣。穿戴妥当后，他走到大镜子前，前后左右的照了照，嘴一咧，哼了两声：“不错！的确不错！”
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满打满算今年才五十五岁，然而头发却已经全白了，奇怪的是：除了下颚上，母亲当年用烧红的炉条给自己留下的永久的疤痕外，竟然连一条皱纹也没有！
老伴儿耿桂花一边打着手机，一边把一个大纸袋塞给他，这是她昨天去石油商场给婆婆买的一件羽绒服。
王卫田也没说话，夹起羽绒服跟往常一样匆匆的下了楼。
刚一出楼道，他使劲儿呼吸了一下清冷的空气，抬头看见不远处一座怪模怪样的抽油机在旭日下，一上一下的运转着，象预示着什么？亦或是讲诉这什么？
王卫田迟疑了许久，这才整了整大衣领子，抬头望了望天空，打了个喷嚏，这才顺楼前小道，朝二嫂家走去。
高晓红同往常一样，早早就起了床，先给婆婆梳洗妥当，扶到轮椅上，推到电视机跟前，然后打开电视机，调到油田新闻的节目。
山女依然面无表情的坐在轮椅上，脖子上围了快大毛巾，眼镜一眨也不眨的注视电视节目正播放油田新闻。
高晓红走进厨房，不一会儿端着一小碗粥，来到婆婆跟前，她先舀起一勺放到自己嘴边儿试了试温度，这才小心翼翼的送到婆婆嘴边儿。
山女努力吃进嘴里一小口，但还是有一点顺嘴角流下来。
高晓红赶紧用毛巾给婆婆擦净，又舀起一勺，刚要喂，电话铃响了。她放下碗，又给婆婆擦了擦嘴，这才走到沙发边上接电话。
高晓红：“喂哪位？华生……！你到哪儿了？”
王华生：“妈，是我，儿子已经到北京了，刚下飞机。”
高晓红：“太好了，你婶子让你在北京等华生，你们哥俩见了面一块儿往回返。”
王华生：“我知道，刚跟婶子通了电话，您放心吧！”
高晓红：“好，妈……妈等你！”
王华生：“妈，你哭了？”
高晓红：“没……没有！”她下意识的使劲儿揉了揉眼睛。
王华生：“奶奶好吗？”
高晓红望了一眼坐在轮椅里的山女背影，接着说道：“奶奶……她不太好，自从你爸走后，奶奶到现在还没说一句话哪……”
王华生：“您别急，再有两三个小时儿子就到家了。”
高晓红：“好好”。
她放下电话，端起粥，又来到婆婆跟前。山女歪着头注视着电视，脸上竟然又出现了神秘的、灿烂的、淡淡的微笑。
高晓红感到十分惊讶，她看了看电视节目，还是油田新闻，也没什么可笑的，转而又看看婆婆的脸，的确是在笑。
于是，她低下头，凑近婆婆耳边儿，小声问道：“娘，你看到什么了？你是在笑吗？”
山女没有任何反应
高晓红抬起头，舀了一勺粥，正要喂，这时门铃又响了，她赶紧放下碗，走过去开门。
王卫田夹着羽绒服走进来。
高晓红接过羽绒服，拉着王卫田说道：“你快来看看，娘又笑了！”
“什么？娘又笑了？”王卫田说着，三步两步就进了里屋，一眼瞅瞥见坐在轮椅上已是满头稀疏白发的母亲，他慢慢朝母亲背后走近，伸长了脖子，从侧面朝母亲饱经沧桑的脸上迅速一瞥，而后赶紧把目光移开。
说实话，只这一瞥，他的心就有些颤栗，这不光是在他的记忆中，母亲从来就没有冲他笑过的缘故，而是母亲从来就没有正眼瞧过他，抑或是慑于母亲与生俱来的威严与蔑视，他也从来就不敢正眼去看她。
高晓红走进来，端起粥递给王卫田，示意他给山女喂粥。
王卫田这才定了定神儿，接过粥碗，可他还是把粥碗又还给了二嫂。怯生生的站在一旁观看。
高晓红白了他有眼，只好舀起一勺粥，用嘴试了试温度，给婆婆喂进嘴里，然后就象哄小孩子一样，冲婆婆说道：“娘！今天是您八十岁生日，孙子们都要回来，还有您的小重孙子贝贝也不去托儿所了，全家人一起吃个团圆饭，您高兴不——？”
山女听了这些话，果然点了点头，嘴角上流露出一丝难得的淡淡的微笑。
王卫田凑近一些，仔细打量母亲的脸。
山女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也许是她看见了王卫田就站在自己身旁，抑或是她想起了以往小儿子在她心目中划过的种种印象，令他极为不痛快也说不准儿，总之，她的目光的确在王卫田的脸上一滑而过，表情立刻就变得冷峻和凝重了，当然也少不了那种令王卫田久已习惯了的刻骨铭心的轻蔑与鄙视。
王卫田浑身的血液一下子流动加速，不由得也是习惯的打了个冷战。
高晓红使劲儿用目光安慰他，同时用自己的身体把王卫田挡在了婆婆的目光之外。
王卫田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思绪又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那些艰辛与困惑的岁月之中。
高晓红并没有去理会王卫田，而是坚持给婆婆喂完了饭，又给婆婆从手到脚的忙乎了一气，最后把王卫田带来的羽绒服给婆婆穿好，又戴上口罩和手套，这才冲痴呆呆的王卫田喊了声：“好了！该走了！”
王卫田下意识的把目光从电视频幕上移开。
“该走了！”高晓红又重复了一句，也往自己身上套了件外套。
“早了点儿吧！”王卫田嘟囔了一句，这才晃晃悠悠的站起身。
高晓红瞥了他一眼，带好手套说道：“你不说让咱娘逛一逛吗？”
“好！走吧！”王卫田说着，走到山女的轮椅旁。
高晓红打开了房门。
大街上和风日丽，车水马龙，王卫田推着轮椅，高晓红则跟在一旁，一行三人走走停停、缓缓的穿行在宽敞的会站大道上。
山女的表情果然不同凡响，甚至有些手舞足蹈，王卫田笑着对身边的二嫂说道：“看看，我这主意不错吧！看把咱娘高兴的！”
“不对！你停下……！”高晓红急着说道。
“怎么了？”
王卫田停住脚步，他也觉得母亲的表情有些夸张，嘴里也发出呜呜的声响。
高晓红赶紧凑近婆婆。
仔细端详她的面部表情。
王卫田也凑近，弯下腰来问：“到底怎么了？”
“娘好像是在看什么”。
高晓红睡着山女的目光回头望去。
王卫田也回过头去。
二人同时发现，就在路旁绿篱围绕着的，甚至还覆盖着冰雪的一小片枯黄的草坪边缘，竟然盛开着一朵小小的金黄色的苦菜花！
“天哪！咱娘是在看那朵苦菜花！”
高晓红惊声叫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