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老又神奇的华北大地上，有一座原本不怎么知名小县城，名曰任丘，相传这里有一座古时候姓任的大将军的坟冢，故而由此得名——任丘。
然而，令这位曾经驰骋于疆场的大将军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是，时至二十世纪后半叶，这里竟毅然崛起了一座令人为之自豪和骄傲的现代化油城——华北油田。
古语：自古燕赵多慷慨。华北油田的崛起，正如同这千里大平原下，经历古生态地质变迁，孕育而生成的石油一样，饱经沧桑与辉煌。而无数优秀的中华子孙们，他们为了民族的崛起，在这里怀揣同一个理想，也上演了无数的慷慨悲歌。
这一天是公元1999年12月30日，恰好也是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天，整座油城都笼罩在一种神奇的金色的霞光里。当夕阳渐渐落下，一时间油城华光闪耀，车水马龙，在一处大显示屏上正播放着北京世纪坛倒计时实况录像。欢快的石油工人们、家属们、孩子们拥挤着、兴奋着、正自发的数着即将跨世纪的倒计时：“10、9、8、7……”
在某小区住宅楼里，刚刚离岗的55岁某采油厂采油大队大队长王卫田，丢弃了一脸的郁闷，也全神贯注地望着电视屏幕中那一幅幅群情激奋的画面。
“7、6、5……”
二十一世纪的钟声终于敲响了。
窗外突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王卫田的脸上一阵痉挛，恍然间，那以往逝去了的无数无数的峥嵘岁月，仿佛一下子浮现在他眼前。
在那以往无数无数的峥嵘岁月中，令他感受最多的是艰辛、困惑、挣扎和奋进；当然也有痛苦和叛逆，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就仿佛是在昨天。
离王卫田的住处，仅隔几栋楼，便是试井大队的家属住宅楼，楼层的高度和室内布局都大体一致，这在全油田甚至全国各油田也都是如此。
一位年近古稀白发苍苍的老妪，正坐在轮椅里，她也把目光紧盯在电视频幕上。她虽目中无神、表情呆板，但在干瘪的嘴角上依然留有一丝淡淡的微笑。
她就是王卫田的母亲——山女。时至今日，她已经整整八十岁了。她是位秉性倔强又经历坎坷的女人；同时也是位普普通通的母亲。说她普普通通是因为她与她那个时代的女人并无多少特殊之处；说她秉性倔强，是因为她毅然把自己的丈夫以及三个儿子，毫不吝啬的送往共和国石油生产一线。而她自己也几乎为了“石油”，或者说作为一名石油随矿家属，在保障前线生产的同时，开荒种地，种粮种菜，耗费了整个青春。
山女的丈夫王山娃，就是当年祁连山脚下茫茫戈壁千年流淌的石油河上，以捞油为生的极富传奇色彩的“油娃”，后来成为中国第一代石油工作者，牺牲在了大雪弥漫的钻井平台上；大儿子王卫国在大庆石油会战中为国捐躯；二儿子王卫油于三年前病逝；眼下就剩小儿子王卫田了……
也就是从二儿子病逝的这天起，山女就不再讲话了，也不会哭，也不会笑了，她那复杂又极其简单的内心世界也从此完全封闭了，整个人就像一颗在沙漠中完全耗尽了营养和水分的老胡杨树，干枯和腐朽。
此时此刻，她坐在轮椅上，表情木讷的注视着电视屏幕。谁也不清楚她那饱经沧桑的内心世界究竟在想些什么？
或许她想到了自己儿时孤苦伶仃身影，跟随一个老叫花子，一路讨饭，由黄土高原走进漫漫黄沙的西域戈壁，从玉门走到东北，又从东北再到华北的一路艰辛的足迹；或许她想到了自己的男人，那个曾经在石油河畔捞油的“油娃”，既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又是自己的干哥哥，后来结为夫妇，也许当初只是为了几个救命的大钱，而双双奔赴油矿；或许她想到了没吃过一顿饱饭而追随父亲足迹，牺牲在大庆油田冰天雪地里的大儿子王卫国；或许她想到了为救弟弟只身掐死饿狼，病重而不离岗的二儿子王卫油；或许她想到了从小就叛逆和不争气的小儿子王卫田；或许，当然，还有那么多与她并肩跋涉和奋进的好战友、好姐妹、好徒弟们，如高军、向秀茹、范玉祥、李青山、唐恩茂、魏大力，等等等等。
然而，她朴实坚定又激情勃发的内心的一切情感和希望，在过去的某一刻，确切地说：是从三年前二儿子病逝的那一刻起，被一扇嘎然关闭的大门给完全屏蔽了，不会再有人知晓了，永远也不会再有人知晓了！
然而事情似乎总是没有绝对的，正当二儿媳高晓红，端一小碗粥，从厨房走进客厅，她一眼就看见婆婆脸上挂着的那一丝神秘的灿烂的淡淡的笑容。
高晓红的脸上一阵惊讶，三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她端碗的手也一阵颤抖。她赶忙把碗放在一边，弯腰仔细朝婆婆脸上端详，当她确信婆婆果然是在笑，便飞身到沙发边上，一把抓起电话。
接电话的是王卫田的老伴儿耿桂花。
高晓红：“是桂花儿吗？我告诉你，三年了，整整三年了，咱娘笑了！”
耿桂花：“这是真的？太好了！我这就告诉我们家老王！”
高晓红：“你告诉他，叫他明天早点儿过来，给娘过生日的事都准备好了？”
耿桂花：“你就放心吧，都准备好了！孩子们也从国外往回赶哪，明天一准儿都到任丘！咱们家可算团圆了！”
高晓红：“明天是咱娘八十岁生日，一定要办的热热闹闹的，让他老人家高兴！”
耿桂花：“是呀是呀！她老人家这辈子不容易，一定会让她高兴的！”
高晓红：“那好！我就不打搅你们了，早点休息！”
耿桂花：“好的！”
耿桂花放下电话，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推门来到客厅。
王卫田正倚在沙发里，眼睛虽然注视着电视屏幕，但思绪却不在其中，耿桂花似乎也看出来，老伴儿的思绪正经历着以往逝去的无数无数的峥嵘岁月。
她没又去打扰，而是默默地走进厨房，倒了一杯水，又来到老伴儿面前。
王卫田的眼前和心理，正一幕幕的闪现着他所经历的大漠、戈壁、窑洞、井架，甚至还有讨饭、逃学、挨打等等……他的下颚处的疤痕，以及木桩般不能打弯的残疾的右臂，正隐隐作痛……以至于耿桂花端着水，就站在自己进身边儿，他竟一点儿都没发现。
耿桂花上前拍了拍王卫田的肩膀，把水递到他的手上，随手拿起遥控器，关上了电视机。
王卫田这才从回忆中回过神儿来，看了一眼身旁的老伴儿，伸手要夺遥控器“你……你怎么把电视关了？”
“都几点了，早点儿睡吧！”
“哦！也好！”
“刚才二嫂来电话了！”
“说什么？”
“她说，咱娘笑了！”
“哦？是吗？”
“我也纳闷哪！自从二哥去世，整整三年了，娘没说过一句话，怎么突然会笑了？”
“是呀，咱娘三年不哭不笑了，偏偏要过生日了，突然会笑了，恐怕不是好兆头！”王卫田喝了口水说道。
“别瞎说！”耿桂花赶忙将他的话打断。又接着说道：“无论如何，明天也要把她老人家的八十大寿过好！”
王卫田点点头。
耿桂花接着说道：“明天侄子从新加坡回来，咱儿子也从土耳其回来，午饭前保证都能赶到任丘，我定了咱油田最好的饭店，保证让咱娘的生日过的高高兴兴、热热闹闹的。”
王卫田欠欠身说道：“孩子们都忙，大老远的就别回来了，有二嫂和咱俩，还有儿媳妇和孙子，我看咱娘不会不高兴的，你说哪？”
王卫田说完喝了一口水，两眼多少带着一些责怪的望着老伴儿。
耿桂花：“那怎么成？这是咱娘八十岁生日，一定要过好，我给二嫂也说好了，她也有三年没见他们港生了，咱儿子庆生也有一年多没回来了，这俩小子要是回来，咱家可就大团圆了，娘还不定怎么高兴哪？”
“好好好！那就都依你！”王卫田说着把水一口气喝干，左手端着空杯，右手（伤残）使劲儿住着沙发扶手，站起身来。
耿桂花上前扶住他，从老伴儿手上接过空杯子说道：“明天，你还有件大事要办。”
王卫田一愣问道：“什么大事？”
耿桂花笑了笑：“你给车队调度打个电话，反正都是你的老部下，让他们派辆车来，把咱娘接到饭店去。”
王卫田显然有些犹豫：“这……他们都忙，何必去麻烦他们？再说了，我已经退居二线了，不想去麻烦他们，依我看这样吧！给娘多穿点，我用轮椅，把娘推到饭店去，也好让娘好好看看，看看咱油田现在变化有多大？娘肯定高兴。”
耿桂花看了看他，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随手关了客厅的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