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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冰冷冷的接吻(5)

一边他向清说,“你以为这庵怎样呢?你不以为这是死人住的地方么?我因为身体的缘故,请求你们原谅一点,我要到这里来做一个隐士。”

说完,又勉强笑了一笑。清说,“我是同意的,最少,你可以修养一下。不过太荒凉了,太阴僻了,买东西不方便。”

“问题不是这个。”蠫说,“我问,这位带发的师父,会不会允许呀?她岂不是说,只有她一人住在这里?”

“这恐怕可以的。”

于是王舜在旁说,“妈妈怎样呵?”

“你以为妈妈怎样?”蠫问。

“离家这么远,妈妈会允许么?”

“妈妈只得允许的。”

于是王舜又没精打采的说,“我在星期日到这里来走走,妈妈跟在后面说,不要独自去,寺里是有斗大的蛇的!”

“但是我的年龄比你大。妈妈会允许我到离家千里以外的地方去呢!”

忠挚的弟弟又说,“那末哥哥,我同你来住。横是从这里到学校,还不过是两里路。”

转一息又说,“那末妈妈又独自了!”

“是呀,你还是陪着妈妈。”

他们一边说,一边又回到中央的一间里来。

这时这位妇人,从里面捧出三杯茶,请他们喝。

蠫就问,“我想借这里一间房子,师父会可以么?”

她慢慢答,“这里是荒凉的所在,房屋也简陋,先生来做什么呢?”

“不,我正喜欢荒凉的所在。我因为自己的精神不好,身体又有病,我想离开人们,到这里来修养一下,不,——就算是修养一下罢!无论如何,望你允许我。”

“允许有什么,做人横是为方便。不过太荒凉了,对于你们青年恐怕是没有好处的。”

“可是比沙漠总不荒凉的多了!沙漠我还想去呢!”

这样,妇人说,“青年们会到这里来住,你有希奇的性子。可是饮食呢?”

“妈妈不送来,我就动手自烧。”

妇人微笑地沉默一息,又问他姓名,蠫告诉姓朱。她说,“那末朱先生;假如你要试试,也可以的。”

蠫接着说,“请你给我试试罢。”

妇人就问,“你喜欢哪一间房?”

“就是那最东的一间罢。”

妇人说,“那间不好,长久没有人住,地恐怕有湿气。要住,还是这一间罢。”指着佛堂的西一间说,“这间有地板,不过我堆着一些东西就是。”

“不,还是那间,那间有三面的窗,好的。”

妇人就允许了。蠫最后说,“决计下半天就将被铺拿来,我想很快的开始我新的活动。”

这样,他们就没有再多说话。他们又离开佛堂。这时蠫想,“钓鱼的事情,下半天不成功了。”

一边,他们又走了一程路。

第七佛力感化的一夜

果然,他们的母亲是没有权力阻止他,使他不叫和伯在当天下午就将铺盖搬到妙相庵里去。她也料定她的儿子,不能在这庵里住的长久。所以她含泪的想,“让他去住几天,他的偏执,使他处处不能安心,他好像没处可以着落。让他去住几天。他一定会回来的。”

不过困难的问题是吃药。饭呢,决定每餐叫和伯或王舜送去给他吃。

在这庵里是简单的。蠫已将他的床铺好了;房不大,但房内只有一床,一桌,一椅,此外空空无所有,就是桌上也平面的没有放着东西,所以也觉得还空阔。房内光线还亮,但一种久无人住的灰色的阴气,却是不能避免的缭绕着。王舜好像代他的哥哥觉到寂寞,他好几次说,“哥哥,太冷静了。”但小孩的心,还似庆贺他哥哥乔迁了一个新环境似的快乐。清当铺床的时候是在的,他也说不出蠫这次的搬移是好,是坏;他想,无论好,坏,还在蠫的自身,看他以后的行动怎样。清坐了半点钟就走了,因为他家中有事。而且临走的时候,更向蠫说,蠫假如不需要他,他只能在家住三天,就要回上海去。

蠫向东窗立了一回,望着一片绿色的禾稻。又向南窗立了一回,看看天井边的几株芭蕉树。又向北窗立了一回,窗外是一半菜园,一半种竹,竹枝也弯到他的窗上。稍望去就是山,山上多松,樵夫在松下坐着。

这时,他清楚地想,所谓生活到这样,似平穷极而止定了。

而他正要趁此机会,将他自己的生命与前途,仔细地思考一下。

黑夜的风雨,似乎一阵一阵地过去几阵;但黎明未到以前,又有谁知道从此会雨消云散,星光满天,恐魔的风暴呀,是不会再来了呢?到此,他定要仔细的思考,详密的估量,白天,他要多在阳光底下坐,多在树林底下走;晚上,他要多在草地上睡,多在窗前立。一边,他决绝地自誓说,“无论怎样,我这样的生活要继续到决定了新的方针以后才得改变!否则,我这个矛盾的动物,还是死在这里罢!”

这样到了五时,他又同王舜回家一次,在家里吃了晚饭。

晚间,在这所四野无人的荒庵内,一位苦闷的青年和一位豁达的妇人,却谈的很有兴味:

“我呢,不幸的妇人,”她坐在蠫的桌边,温和而稍悲哀的说,“没有家,也没有姊妹亲戚。我今年四十岁,我的丈夫已死了十九年,他在我们结婚后两年就死去。不过那时我还留着一个儿子,唉,可爱的宝贝,假如现在还活,也和朱先生差不多了。我是不爱我的丈夫的,我的丈夫是一个浪荡子,不务正业,专讲嫖赌吃喝四事;一不满意,还要殴我,所以我的丈夫死了,我虽立刻成了一个寡妇,我也莫明其妙,没有流过多少眼泪。我呆子一样的不想到悲伤,也不想到自己前途运命的蹇促。但当儿子死时,——他是十三岁的一年春天,犯流行喉症,两天两夜就死掉。那时我真似割去了自己的心肝一样!我很想自己吊死。但绳索也拿出来了,挂在床前,要跳上去,一时竟昏晕倒地。邻家的婆婆扶醒我,救我。这样,死不成了!我想,我的罪孽是运命注定的,若不赶紧忏悔,修行,来世又是这样一个。

我本来在丈夫死了以后就吃素,因此,到儿子死了以后竟出家了。我住到这庵里来已七年,在这七年之内,我也受过了多少惊慌与苦楚,而我时刻念着‘佛’。实在,朱先生勿笑,西方路上哪里是我这样的一个罪孽重重的妇人所能走的上,不过我总在苦苦地修行。”

停了一息,又说,“这庵本来是我的师父住的,我的师父是有名的和尚,曾在杭州某寺做过方丈;但师父不愿做方丈,愿到这小庵来苦过。师父还是今年春天死的,他寿八十三岁。我当初到这庵里来,想侍奉他;谁知他很康健,什么事他都要自己做。他说,一个人自己的事,要一个人自己做的。他真康健,到这么老,眼睛还会看字很细的经,墙角有虫叫,他也听的很清楚。但他春间有一天,从外边回来,神色大变,据他自己说是走路不小心,跌了一交;此后三天,他就死了。他是一边念着佛,一边死的。不,师父没有死,师父是到西方极乐国里去了。师父临终的时候向我说,——再苦修几年,到西方极乐国相会。”

这样又停了一息说,“从我师父到西方去以后,我还没有离开过庵外。师父传给我三样宝贝,那幅佛堂上供奉着的罗汉,一部《莲华经》,一根拐杖。他说,这都是五百年的古物。我呢,拐杖是给他带到西方去了;留着做什么用呢?罗汉依旧供奉着,这部《莲华经》,我却收藏在一只楠木的箱子里。朱先生假使要看,明天我可以拿出来,我也要晒它一晒。”

蠫正襟地坐在床上,用他似洗净的耳,听她一句一句的说,话是沁入到他肺腑的。他眼看看这黄瘦的妇人,想象她是理想的化身。在年青,她一定是美丽的,她的慈悲而慧秀的眼,她的清和而婉转的声调,她的全脸上所有的温良端详而微笑的轮廓,无处不表示出她是一个女性中的多情多感的优秀来。现在,她老了,她从风尘中老去,她从困苦与折挫的逆运中老去;但她却有高超的毅力,伟大的精神,不畏一切,向她自己所认定的路上艰苦地走。他见她当晚所吃的晚餐,是极粗黑的麦糕,和一碗的黄菜叶烧南瓜;但她把持她的信念,会这样的坚固,他要叫她“精神的母亲”了!他这时十二分的觉得他是空虚,颠倒,一边他说出一句,“我真是一个可怜的人!”

于是她又说,“朱先生又何必这样悲哀呢?我们误落在尘网中的人,大概是不自知觉的。昏昏地生,昏昏地活过了几十年,什么妻子呀,衣食呀,功名呀,迷魂汤一般的给他喝下去,于是他又昏昏地老去,死去。他不知道为什么生,也不知道为什么死;病了,他诅咒他的病,老了,他怨恨他的老;他又不知道为什么病,为什么老。这种人,世界上大概都是。我以前,因为儿子死了,我哭;因为运命太苦,我要自杀,这都是昏昏地无所知觉。我们做人,根本就是罪孽,那儿子死了,是自然地死去。而且我只有生他养他的力量,我是没有可以使他不死的力量的。朱先生是一个聪明的青年,对于什么都很知觉,又何必这样悲哀呢?”

蠫凄凉的答,“我的知觉是错误的,我根本还没有知觉。”

“那朱先生太客气了。”

于是蠫又说,“我觉得做人根本就没有意义。而且像我这样的做人,更是没有意义里面的拿手!这个社会呢,终究是罪恶的一团。”

她立刻说,“是呀,所以朱先生还是知觉的。朱先生的知觉并没有错误,不过朱先生没有解脱的方法就是!”

“也可以说,不过我的运命终将使我不能解脱了!”

蠫悲哀的。她又问,“那又怎样说法呢?”

“我的运命太蹇促了!我无法可以冲破这铁壁一般的我四周的围绕。虽有心挣扎,恐怕终究无效了!”

这位可敬的妇人又说了,“说到运命的蹇促呢,那我的运命比起你来,不知要相差多少倍。虽则我是妇人,而且像我这样的妇人,还是什么都谈不到;可是我总还苦苦的在做人!假如朱先生不以我的话为哀怨的话,我是可以再告诉一点,我的运命是怎样的蹇促的!我的母亲生下我就死去了,父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又死去了。幸得叔父和婶婶养育我,且教我念几句书;但我十五岁的一年,叔父与婶婶又相继死去!十九岁就做了人家的妻,丈夫又不好,简直是我的冤家。但丈夫又天死了,只留得一点小种子,也被天夺去!朱先生,我的运命比起你来怎样?我的眼泪应当比你流的多!但不然,我是一个硬心肠的人,我是痴子,虽则我也自杀过,终究从无常的手里逃回来。现在,我还是活着在做人,假如朱先生勿笑我的话,我还要说,我现在的做人,像煞还是有意义的,也是有兴味的呢!”

蠫转了一转他眸子,低看他自己的身前说,“可是我总觉没有方法。”

“我想,”这位智慧的妇人,略略深思了一忽,说,“我想朱先生根本是太执著自己了。朱先生看人看得非常神圣,看眼前又非常着实。对自己呢,也有种种的雄心,希望,幸福的追求。

于是一不遂心,一不满意,就叹息起来,悲伤起来,同时也就怨恨起来。请朱先生恕我,朱先生即使不是这种人,也定有这种人里面的一件,或一时有之。这都是为什么呢?都是太执著自己,根本认定一个我,是无可限量的,也无可非议的。这实在有些贪,痴;这实在太着迷了。我本是无知识的妇人,从小念几句诗书,是很有限量的;以后跟师父念了几部经,也是一知半解。说什么做人的理论?不过饭后余暇,我看朱先生老是眉头打结,谈着玩罢了。”一边她又微笑了一下,“本来这无量世界中,一切都是空的。我们人,我们呼吸着的这个躯体,也是空的,所谓幻相。而且我们这个幻相,在这裟婆世界里面,根本还为点是造孽。为什么要做人?就是罪孽未尽,苦痛未满,所以我们要继续地受苦!于是佛也来救我们了。佛是救众生的,佛是自己受苦救着众生的!所以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又说,‘众生不成佛,誓不成佛。’所以佛是自己受苦救众生的。

我们人呢,一边佛来救我们,一边我们也要去救别的。同是这个娑婆世界里面的人,有的是醉生梦死,有的是不知不觉,有的是恶贯满盈,有的是罪孽昭著,这种人,也要去救起他们。此外,六道当中,有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它们都比人的阶级来的低。佛也同样的救起它们。佛的境界是宽阔的,哪里是我们人所能猜想的到。我们人岂不是以理想国为不得了么?在佛的眼中,还是要救起他们。六道中的第一道是天道,这天道里面,真不得了。吃的是珍馐肴馔,住的是雕栏玉砌,穿的是锦绣绫罗,要什么就有什么,想什么就得什么,他们个个是人间的君王,或者比起人间的君王还要舒服。那朱先生以为怎样呢?在佛的眼中,还是要救起他们,他们也还是要受轮回之苦。”接着就变更语气地说,“这些道理,我知道有限,不多说。朱先生是学校出身的人,还要笑我是迷信!不过我却了解,我们做人根本要将自己忘了,我们要刻苦,忍耐,去做些救人的事业。这样,我们是解脱了,我们也有解脱的方法!近年来,这个世界是怎样?听说外边处处都打仗,匪劫。我想像朱先生这样的青年,正要挺身出去,去做救世的事业,怎么好自己时时叹息怨恨呢?”

这样的一席话,却说的蠫呆坐着似一尊菩萨了。

蠫听着,开始是微微地愁拢眉宇,好像声是从远方来。次之到第二段,他就严肃起来,屏着他的呼吸了。以后,竟心如止水,似一位已澈悟的和尚,耳听着她说的上句,心却早已明白她未说的下句了。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已经没有丝毫的怀疑和杂念,苦痛也不知到何处去。这时他很明了自己,明了自己的堕落;——堕落,这是无可讳言的。不是堕落,他还可算是向上升华么?不过他却并不以堕落来悲吊自己,他反有无限的乐愿,似乎眼前有了救他的人了!

他听完了她的话以后,他决定,他要在今夜完全忏悔他的过去,而且也要在今夜从她的手里,讨了一条新生的路。这时,他想象他自己是一个婴儿,他几乎要将他过去的全部的罪恶的秘密,都向她告诉出来。但他自己止住,用清楚的选择,这样说,全部的语气是和平的。

“我是堕落的!我的身体似烙遍了犯罪的印章,我只配独自坐在冷静的屋角去低头深思,我已不能在大庭广众的前面高声谈笑了,我是堕落的。不过我的堕落并不是先天的。父母赋我的身体是纯洁,清白,高尚,无疵。我的堕落开始于最近。因为自身使我不满,社会又使我不满,我于是就放纵了,胡乱了;一边我也就酗酒,踏了种种刑罚。这样的结果,我要自杀!我徘徊河岸上,从夜半到天明;我也昏倒,但还是清醒转来,因为我念想到母亲,我终究从死神的手里脱漏出来。可是我并没有从此得到新生,我还是想利用我的巧妙的技术,来掩过别人对于我的死的悲哀!死是有方法的,我还想选择这种方法。我恐怕活不久长了!虽则我听了你的话,精神的母亲,——我可以这样叫你么?你的话是使我怎样感动,你真有拯救我的力量!

可是自己的病的无期徒刑,三天前我还吐了几口血,咳嗽此刻还忘不了我,我恐怕终要代表某一部分死去了!精神的母亲呀,说到这里,我差不多要流出眼泪来。我的心是快乐的,恬静的,我已有了救我的人。”

于是他精神的母亲又镇静地说,“你还是悲哀么?我呢,曾经死过的人。所以我现在的做人,就是做我死了以后的人一样。你呢,你也是死过的人。那你以后的做人,也要似新生了的做法。我们都譬如有过一回的死,现在呢,我们已经没有我们自己了!眼前所活着的,不过为了某一种关系,做一个空虚的另外的代表的自己好了!我们作过去的一切罪孽,和自己那次的死同时死去,我们不再记念它。我们看未来的一切希望,和自己这次的生同时生了。我们要尊重它,引起淡泊的兴味来。假如朱先生以今夜为再生的一夜,那应以此刻为再生的一刻;过了此刻,就不得再有一分悲念!朱先生能这样做去么?”

“能,”蠫笑答,“我今夜是归依于你了。不过还没有具体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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