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4月,在祁连山一带作战的暂编骑兵第二师师长马忠义率部返回西宁,马步芳率高级幕僚坐车去西郊小桥欢迎。
马忠义原为新二军第三旅旅长,在河西作战有功,晋升为骑兵第二师师长。在梨园口战役结束后,又奉命在祁连山搜索残余红军。他嗜血成性,甚为凶残。红军残部入新后,骑二师调防西宁。这次“奏凯回师”,见市民夹道欢迎,马步芳率省政府官员远道欢迎,自是受宠若惊,十分得意。
看见马步芳,马忠义立即跳下战马,跑步向前,立正敬礼:“报告军长,骑二师人马全部奉命撤回!”
“好,你们辛苦了!”马步芳极为亲热地拉着马忠义的手说。
“我们不辛苦,军长辛苦!军长远道欢迎,弟兄们非常感动!”
“这是应该的,应该的。骑二师为青海争了光,为我们团体立下了战功,理应受到热烈欢迎。”马步芳说着,向骑二师军官们挥手示意。
“军长!我还押来了一个红军的大头子——红九军军长孙玉清!”
“好,好!”马步芳高兴地搓着手,问道:“他人呢?”
马忠义朝湟水河畔一指,说道:“在那里,就是那个人。”
马步芳朝前望去,只见河畔站着一个瘦瘦的青年人,正在凝神远望。虽然衣着破旧,又上着手铐,但他神情镇定,浑身有一股英武之气。
孙玉清是红军第九军军长。在古浪战役中,马家军就是同红九军对垒的。这次战役,红九军虽然遭受严重损失,但红九军的英勇善战,却使马家军闻风丧胆。梨园堡战斗后,马步康来电说,俘获了红九军军长孙玉清。马步芳大喜过望,即命撤防的马忠义部押送西宁。这次“郊迎”骑二师,也是为了早日看看这位闻名已久的红军将领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如今一见,孙玉清那种凛然正气却使他为之胆怯,不敢正视。
“军长!要不要押他来见你?”马忠义问。
“不不,我明日再审。”马步芳吩咐道,“你们好好看管,明日带他来省政府见我,我要亲自审问,规劝他投降我们!”
陈显荣说道:“马主席,倘若孙玉清投降我们,又是你的大功一件,全国必然轰动,南京政府必然会通令嘉奖的。”
马步芳说道:“秘书长,这事由你负责操办,要搞得隆隆重重的。地点嘛,就设在省政府的二堂东厅。要置备一桌酒席,一来为马师长接风洗尘,二来宴请孙玉清。让报社记者也来参加,看我们如何优待共产党的高级俘虏。近来外面舆论对我们极为不利,说我们虐待俘虏,残杀红军。我们要在这个问题上大做文章。”
“妙哉!”陈显荣拍手称赞道:“这可叫做‘东厅会审,献俘喜宴’。消息发出,必成全国头号新闻,倘若孙玉清能投降我们,我们就更有文章可做了!”
马步芳哈哈大笑,说道:“我就不信‘共党’吃硬不吃软,铁汉子也经不起诱惑哩!”
上午11时,审讯在省政府二堂东厅举行。东厅是接待国民党来省要人及重要客人的,陈设极为华丽。
马步芳这日,特意修饰了一番,上唇的八字胡剪得整整齐齐,穿着一套崭新的将军服,戴着手套,佩带着指挥刀。他坐在沙发上,左右站着卫士。参加会审的省府高级幕僚陈显荣、马德、马绍武等,分坐在左右两边,也是衣冠楚楚,神情庄重。那些奉命前来采访的《青海日报》的记者们,站在门口,等待记录和拍照。
马步芳看了看手腕上的金表,向门口的卫士招手示意,卫士即将孙玉清带进东厅。骑二师师长马忠义在后紧跟着。
孙玉清站立在东厅中央,目光炯炯地望着马步芳,神情镇定从容。他身穿一套红军灰蓝布中山装,脚穿一双黑布鞋,面容清癯,浓眉秀目,显得十分英俊。
马步芳上下打量一番,伸手示意孙玉清在他左下方的沙发上坐下。孙玉清坐了下来,面色坚毅,冷静地注视着马步芳。
马步芳温和地微笑着,以亲热的口吻问道:“你是孙军长?真年轻哩,有多大?”
“28岁。”
“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军长,不简单,不简单!”马步芳连声称赞,又问:“啥时候当的军长?为啥要参加红军?”
“我19岁时在湖南参加革命,家里很穷,自小参加劳动。参加红军后在湖北、湖南一带作战,逐级提升上来的。”
“噢,这说明你很能干,也很会打仗哩。你在四川北部和青海南部作战过吧?”
“记不清了,那一带多是游击战。”
“河西战役你总该记得清楚吧?”马步芳以嘲笑的口气问道,哈哈大笑。
孙玉清皱起双眉,没有回答,心中无限愤恨。
“你怎么被我们的人俘虏过来了?”马步芳继续追问,表情矜持而又得意。
“弹尽粮绝,身陷绝境!”孙玉清说道。
“这么说,有子弹,你还要干?”
“是的。一个红军是离不开战场,离不开枪的!”
马步芳皱起了眉头,脸色变得阴沉了。
紧坐在孙玉清旁边的马忠义,见有了表功的机会,便抢先说道:“我们在梨园口一带作战,红军惨败,他率领部队向西突围,我派两个骑兵连在后追击。他们为了分散目标,分成左右两个小队,左右摆开,我们派出的先头骑兵也分成两路,两边搜索,经过两天多的侦察,在肃州南山的草岭大板附近接触,他们又继续向西溃退,我们也加紧追击。山陵地带里摸不清他们的主力,只听到枪声不断,我们将一处卡子攻上去,原来只有两个红军在放枪,知道他们已向西转移。追到草岭大板主峰附近,在一个山头上发现了一队人马,约有百数十人,正在布防,我们立即包围,横冲几次,激战两个多小时,他们只剩下二三十人,枪声稀稀拉拉,还不愿缴枪。我们猛冲上去,他们只剩下五六人,还在放枪,一阵后哑然无声,原来他们的子弹打光了,我们一拥而上,将他们俘虏。这几个人中只有他怒目盯着我们,二连连长正对准放枪,一个红军急忙喊叫,不要伤害军长!大家愣住了,活捉过来,他手里还握着已射尽子弹的短枪。问他是什么人,他说是孙玉清,立刻使我们震惊了,原来把顶大的头头捉住了。”
马步芳听到这里,哈哈大笑,得意地望着孙玉清,说道:“你说离不开枪,怎么样,今天离开枪了吧?”
孙玉清长叹一声,没有回答。
马忠义说道:“倪家营子作战,我们损失惨重。在凤凰山、三流沟、梨园堡的战斗中,伤亡都很大,韩忠良及好几个团长阵亡了。就是在活捉他时,也伤亡了两个多排。”
马步芳不满地瞪了马忠义一眼,转向孙玉清,自负地说道:“我们损失很大,总算解决了你们五军、九军和三十军,把你也捉住了,这就是了不起的胜利!”
孙玉清说道:“我们强渡黄河,进行西征,不幸走上了一条绝路。粮弹缺乏,补给中断,没有后方,地理又生疏。失败是很不幸的,愧对已经牺牲的战友们。”
马步芳得意地说道:“我军作战怎样?现在你总该佩服了吧?”
孙玉清冷笑道:“你们只能以庞大的兵力硬拼,不能以少胜多,也不能以对等的兵力取胜。”
马步芳皱起眉头说道:“你是军长,我也是军长。今天你被俘,还有什么话说?”
孙玉清说道:“我们干的是正义的革命事业。既被俘,就不想活着回去。革命不怕死,自有后来人,何必多说!”
马步芳无言以对,焦躁地在地毯上跺了几下脚,顿时厅内空气紧张。孙玉清神色镇定举目远望窗外。马忠义插嘴道:“他很倔强,宁折不弯!”
马步芳哈哈大笑,说道:“孙军长,误会,误会!今天我请你来,是为了大家在一起谈谈,推心置腹地谈谈。我们还准备了一顿便宴,略表一点我对孙军长的敬意。我敬重孙军长的才能,也喜欢你的直爽。今天我们大家能坐在一起交谈,也是前世有缘哩。所以,我也不想谈我的信仰,你也甭谈你的主义。大家都不要客套,只叙友情,莫谈国事!”
众幕僚齐声附和:“对对,只叙友情,莫谈国事!”
马步芳又和颜悦色地问:“孙军长,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出来多久了,不想念他们吗?”
“离家很久了,为革命顾不上通信,管不了家。”孙玉清平静地说。
“他不管家?”马步芳转向陈显荣,惊疑地问。
“不管家,他管什么?”陈显荣讥笑道。
众人一齐哄笑。家,在这班军阀、官僚中是极为重要的。他们的一切活动,都是为了自己,为了光宗耀祖。“千里做官,为了吃穿。”这是他们做官的格言。“不管家”在他们看来是很难理解的。
马步芳问道:“你爱人也被我们俘虏了,你不想见见她吗?”
孙玉清没有回答,只是眉头颤动了一下。
马步芳说道:“不要激动,你如果想见面,回头我安排一下。”
孙玉清仍没回答,便把目光转向窗外。
马步芳对马忠义说道:“前方归来的将士们很辛苦,要让他们好好休息几天,愿意回家乡探亲的,给他们准半月假。兄弟们真是太辛苦了!”
“是!”马忠义回答。
马步芳说道:“孙军长!你看,我对我的部下这样关心,你要是肯与我们合作共事,准保你日后荣华富贵。现在国共合作,联合抗日,孙军长愿意归顺我们,我便立即无条件释放。”
孙玉清说道:“好啊!只要马军长宣布释放,我即刻就走!”
马步芳连连摆手,说道:“不不,孙军长误会了我的意思。能否释放孙军长,事关重大,得南京政府作出决定,我只能奉命行事。不过,只要孙军长肯归顺我们,与我们共事,孙军长的自由、前程都可包在我身上。”
孙玉清笑道:“以投降叛党,换取自由,这样的交易我绝不做!”
马步芳问道:“难道你不怕死?”
孙玉清说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陈显荣说道:“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迷途知返,为时未晚。”
孙玉清坚定地说:“红军不怕死,怕死不革命!”
马步芳失望地说道:“算了吧,我们吃饭。”
马步芳坐在上席,幕僚们在两旁就座,马步芳叫孙玉清坐在对面。招待员摆了酒菜。孙玉清并不举箸,只是沉默不语。为了打破沉闷气氛,马德说道:“今天的宴会是喜宴,是马师长献俘的喜宴。”
众幕僚随声附和。马步芳亦放声大笑,说道:“孙军长既然不肯赏光,我们只好给马师长接风洗尘了!”
马忠义讥笑道:“人家红军是特殊材料造成的人,只吃主义,不吃饭菜,恐怕连女人也不想哩……”
马步芳立即扫了他一眼,马忠义立刻不语。这次午餐进行了约摸半个多小时,即匆匆结束。马步芳离席时,命令马忠义:“你带回去安置住下。”
马步芳走到门口,一直等候在外的《青海日报》的记者问道:“请示马主席,今天的宴会发不发消息?”
“发什么消息,回去,不准透露任何情况!”
马步芳劝降失败,感到十分懊丧。红军真不好对付,即使当了俘虏也还是坚毅不屈,不失英雄本色。他感到奇怪,为什么人才都在红军里头?与孙玉清比较,他的部下马忠义之流都是庸才,不但举止粗鲁,言谈粗俗,而且没有头脑,与孙军长比较,简直是美玉比顽石,一个个都显得黯淡无光了。
马忠义把孙玉清关押在东关大街的德兴店房里,派了四五个卫兵轮流看守。
5月的西宁,天气已经非常暖和了。院里桃杏花盛开,一片春光。但孙玉清却不能走出店房一步。
这日,孙玉清正在房里读报,马忠义推门进来,笑嘻嘻地说道:“孙军长,恭喜,恭喜!”
“身陷囹圄,何喜之有?”孙玉清抬起头,神情冷漠地问。
“马主席乘车在门口等你,你去了便知。”
孙玉清跟着马忠义走出店门,只见一辆黑色卧车停在路旁,马步芳坐在车里。
“又要审讯?”孙玉清整整衣衫,知道情况有变,他做好了就义的准备。
“啊,不,不是审问。”马忠义说道,拉开卧车门,点头哈腰:“孙军长请上车!”
孙玉清稍一犹豫,便毅然上车。马忠义紧靠着他的身旁坐下。
小卧车沿着街道飞驰。坐在车前的马步芳头也不回地说道:“孙军长,你别担心。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陪你去看你的一个熟人—一个你意想不到的熟人。”孙玉清默默无语。马步芳继续说道:“也陪你在街上看看,看看我们西宁城的建设。你看如今春光明媚,景色是多么的优美呀!我们西宁虽地处边远,比不得内地的大城市,但这几年我学习内地的先进经验,植树绿化,修建了图书馆、饭店、商店、电影院、医院、澡堂等新式楼房建筑。我本人还捐款修建了一座回中。这都是我为青海民众办的一些福利和教育事业。孙军长,我十分敬重你的才能、人品,所以我不忍心看着你走上绝路。我真心实意地希望你留在青海,与我们团体共事,我保你前途光明远大。”
孙玉清依然沉默。
到了中山医院,马忠义将孙玉清带进一间密室。马步芳与院长谢刚杰进来,后面跟着一位年轻的红军女战士。孙玉清一看,大吃一惊,原来她就是自己的爱人岳兰芳!岳兰芳悲喜交加,泪眼相望。马步芳说道:“你们夫妻好好谈谈,只要你俩愿意归顺,在报上发个声明,与共产党脱离一切关系,我便马上让你们夫妻团圆,恢复你的人身自由。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谢刚杰说道:“马代主席得知岳兰芳是孙军长的妻子,马上将她安置在我们医院搞清杂,生活待遇是很好的。我劝孙军长对你们共产主义的信仰也不必过于认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你的妻子想想。只要你答应办个手续,就可脱离苦海,平步青云,何乐而不为呢?南京方面,我可以出面活动,孙军长不必担心。我同南京军委会还有些私人关系的。”
马步芳同谢刚杰走出,只留下马忠义守候。
过了一会儿,马步芳前来探听消息。“咋样?愿不愿意投降?”马步芳问道。
马忠义连连摆手,说道:“日奶奶的,两个都是顽固不化的共产分子!在互相劝说要宁死不屈哩……”
马步芳气得面色铁青,一脚踢开房门,怒吼:“带出去!等候枪毙!”
5月上旬,马步芳见孙玉清终无投降之意,遂电呈蒋介石。第二日,南京军委复电“就地惩处”。马步芳命令马忠义连夜执行,将孙玉清刺死在德兴店后院,并将头颅悬挂在城门口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