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步瀛呼唤父亲不醒,急忙让人抬回公馆。随行医师谢刚杰作了治疗,说是中风引起的昏厥,以致咬破舌尖,口吐鲜血。虽说凶险,但与生命没有大的妨害了,只需静养治疗数日,便可恢复健康。最重要的是在养病期间不能受精神刺激,谢刚杰给马麒注射了镇静药,到了后半夜才苏醒,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这年8月,马步芳由河西走廊率兵返回西宁途中,听说马麒告病,在水峡休养,便取道大通回宁,前往水峡探望。
马步芳这次出兵河西走廊,是为了排除马仲英的势力,占据河西走廊。
上年,马仲英进入河西走廊后,便派人前往南京,通过身为蒙藏委员会委员长的马福祥,与蒋介石取得了联系。后来马仲英又赴南京晋见蒋介石,被任命为新编第三十六师师长。从此,马仲英以甘州为基地,重整旗鼓,补充实力,以图再举。于是,马步芳派该师参谋长戴瑾珊赴开封活动,征得了西北绥靖主任顾祝同的同意,开始对马仲英实行武力兼并。这年,他派所属第九混成旅第一团由马驯带领从西宁出发,经永登占据了凉州,成立了凉州城防司令部。又亲率第二团马步康、第三团韩起功,自西宁经门源、扁都口,直趋甘州。途经洪水,即与马仲英派出的前沿警戒部队发生激战,马仲英部死伤一百多人,不支后退。
马仲英自知实力不敌马步芳,即准备放弃甘州赶赴肃州,与驻守肃州的部队汇合。马步芳率部尾追至甘州。马仲英受到马步芳的威逼,派人请求讲和,马步芳回答道:“这是公事,不能因为我们是弟兄,以私废公。你们退出河西,亦可去新疆另起炉灶,河西是我的防地,不可留你的一兵一卒。不然,我就出兵攻打!”
其时,马鸿逵为了结交马仲英,自宁夏接济了一个师的军装和电台等军用器材,在肃州城外也被马步芳截获。马仲英见马步芳不肯让步,即率部离开甘州,将城防任务交给所收编的国民军高振邦团负责。高振邦团原是国民军雷中田的旧部,因在甘州被马步芳部所围,走投无路,无奈向马步芳投降,表示愿意服从调遣。马步芳表面上接受其投降,实为报当年兰州“雷马争督”之仇。马步芳暗中却令手枪营营长在原甘州提督府旁东小院,掘好了大坑,并埋伏了大刀队百余人。
此后,马步芳又率部进占肃州。马仲英即率兵退到安西、敦煌、玉门三县。适逢哈密维吾尔族发生民变,马仲英部进入哈密。这样,马步芳便控制了整个河西地区。
驱逐马仲英部进入新疆,是马步芳带兵以来的第一次重大的军事胜利,心里自然十分得意。他到了公馆,未及休息,首先去看父亲马麒。问安之后,马步芳见父亲面色很好,又听兄弟马步瀛说了得病的经过,知道是因中风所引起的昏厥,便也放下心来。
马麒见儿子远道前来探望,自然十分高兴,精神也清爽了许多,便问道:“娃娃,你这次出兵河西,战况如何?”
马步芳笑道:“人常说索菲由能打仗,有军事天才,依我看也是名不副实。他的部队和我的部队相比,那是鸡蛋碰石头,差得远哩!”
马麒惊问道:“难道你真的同马仲英交火了?”
马步芳说道:“岂止交火,我已将他的全部人马赶到嘉峪关外去了!”
马麒有些不悦,问道:“索菲由没有跟你说什么吗?”
马步芳说道:“他派人来请求我给他留块地盘。我说,这是奉命剿办,不能因私废公。河西是我的防地,不能留一兵一卒,让他到新疆去开辟地盘。”
马麒听了马步芳对河西作战的详细叙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道:“娃娃,你的心太大,手太狠。倘若对旁人,这也算不得什么。索菲由是你的堂兄弟,在他的手里抢馍馍,你算不得什么英雄!如果不是他舍命反抗国民军,我们马家焉有今天?手足相残,不仅让人耻笑,于己有何益处?出兵之时,我早就对你说过,这次是奉命征讨,得让人处且让人,只要南京政府不怪罪我们,只要索菲由愿意归顺我们,何苦要将他驱赶到新疆?给他兄弟俩在河西留下一块地盘,于我们不会有什么妨害。你又何必要截夺他的武装,杀害他的部众?”
对马麒的责备,马步芳心中并不以为然。他心中奇怪,父亲现在为何这般心慈手软,全然不解自己的良苦用心?于是,他争辩道:“阿大!索菲由已接受南京的任命,成为新编第三十六师师长,军权与我们相当,又不服阿爸的管束,心怀异志,要依靠蒋介石独霸西北,野心不小。此时不赶掉索菲由,占据河西三州,他一旦羽毛丰满,必将与我们为敌,难以制服。这次作战,我并未消灭索菲由的主力部队,手下已是留情。再说,将索菲由赶出关外,使他向新疆发展,作为我们打入新疆的前驱,这对我们有利而无害。阿大,你有啥生气的必要哩?”
马步芳的这些理由,也的确冠冕堂皇,使他难以驳倒。但是,马麒知道,马步芳驱赶马仲英的目的是为了剪除自己的军事敌手。马仲英是南京政府任命的新编师师长,必然会造成对马步芳的潜在威胁。他佩服儿子的心计,但对儿子的自私不赞成,甚至感到忧惧、担心。自从孙连仲处决了马伏良、马朝佐、马步云三人,马麒心中就很不高兴。但那时形势紧急,性命难保,丢卒保车也是一法,他原谅了儿子。这次驱赶马仲英,儿子也是在借南京政府之手排挤马仲英。儿子自以为得计,却不知“螳螂扑蝉,黄雀在后”。驱逐了马仲英,宁海军便失去“联手”,势孤力单了。中央军进兵青海,又怎能抵抗得住?马麒知道,国民军退出西北,地方空虚,中央军必定会进入西北,逐一剪除地方军阀势力。要想生存,就得有足够的兵力,才能不被中央军吃掉。儿子毕竟年轻,虑事不周,谋划不远,以致自折一臂,中了人家的计谋。但事已如此,说有何益。
使马麒忧虑的是自己身后之事。长子马步青,虽然才能平平,但为人总还忠厚,心地总算良善。二子马步芳,才能过人,心高眼大,将来必能干出一番事业。但他性格残忍,寡恩少情,是容不了人的。在儿子中间,马麒最疼爱三子马步瀛。这倒不是马步瀛有什么过人的本领,只是因为他是自己心爱的小妾所生。俗话说:“老爱小。”能舍金砖银瓦,舍不了奶干尕娃。这是人之常情。只是因为这个“奶干”还未成年,倘若自己撒手尘寰,马步芳当权,孤儿寡母,又将如何过活?马麒想到这里,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他望着马步瀛叹息了一声,默默无语,只是垂泪。马步瀛见老父掉泪,却不知父亲的心思,以为父亲为病情发愁,陪着父亲哭泣。
马步芳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从小就不太喜欢。这不仅是因为马步瀛从小顽劣,不喜上进。也是因为马步瀛恃宠自大,目无兄长,虽为同胞手足,比外人还生疏一些。
对马麒过分宠爱马步瀛,马步芳心里早怀不满。今见马步瀛无端哭泣,败人兴致,马步芳就有怨气,他瞪了兄弟一眼,起身准备告辞。此时,马麒却叫住了他,神情严厉地说道:“胡赛尼!你坐下来,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马步芳虽然不甚愿意,但也只得重新坐下:“阿大有何吩咐,我听着哩。”
马麒说道:“我这病,也是拖天熬月的事。鹿活千岁,终有一死。说不定哪天胡大给个口唤,也就不在阳世了。我们马家的基业,还得靠你创哩。你很精明,如何上山,如何过河,自然用不着我详细吩咐。只是有一点我得嘱咐你,我们马家创业不易,征战杀伐,枪林弹雨,性命相搏……然而,征战杀伐,争权夺利,对旁人犹可,对自己家族亲人,你要孝悌亲爱,绝不可骨肉相残,让人耻笑。我们老辈弟兄,除了你三爸早年械斗身亡外,我和你二爸总是相敬如宾,从没有闹过什么口角,伤过和气。所以,我们马家才有今日的兴旺。兄弟之间不结怨,肠子里头不插刀。你们亲兄弟三个,最使我牵挂的是你这小兄弟步瀛,他还没有成年,你要好好待他!”
马步芳见父亲流泪,说得哀痛,也对马步瀛产生了爱怜之情。他拉过兄弟的手,抚摸着说道:“阿大,我一定遵从你的吩咐!”
马麒点了点头,又说道:“我的后事,由你二爸主持料理。家产匀作三份,你们兄弟每人一份,由他看着分配,不要说多嫌少。日后,你们各自分开过活。”
马步芳说道:“这些我都遵从。话说到这里,我得问阿大一事。阿大百年之后,青海省政府主席由谁继任?”
马麒问道:“娃娃,你想当主席?”
马步芳说道:“阿哥忠厚老实,又长期在外,军队里没有根基。阿爸现在做着甘肃剿匪司令,用不着回到青海。阿大何不立下一纸遗书,交给黎丹,由他们推荐我做主席,免得以后阿爸同我争权,伤了家族间的和气。”
马麒说道:“娃娃,你的资历尚浅,难以服众。此事我自会安排,你不必跟你阿爸争权。”
马步芳说道:“阿大时常说疼爱我们兄弟,到了关键时刻,却不为我们兄弟做主。父职子袭,古之常理。我不相信阿爸有什么能耐,能把青海的事情办好!”
马麒申斥道:“胡说!你有何能耐,能笼络住省府那些官员?我常教导你,做事不可太急,野心不可太大。倘若你与你阿爸争权,家族中必然四分五裂。咱们马家,必将一败涂地!”
马步芳的请求遭到了拒绝,心中生气,又焉能听父亲的申斥。于是不待马麒说完,便拂袖而起,走了出去。刚走到院内,却听见马步瀛号啕大哭起来。马步芳不由心中一怔,侧耳细听,又听见马步瀛在焦急地呼喊:“阿哥!你快来,阿大不行了!”马步芳心中一惊,急忙返回房中,只见父亲扑跌在地,手足抽搐,面色紫青,口吐鲜血,已是不省人事了。
马步芳急忙将父亲抱到炕上,又连忙找来医师谢刚杰。谢刚杰束手无策,急催马步芳连夜送到西宁中山医院抢救,当夜不治身亡。其时为1930年9月14日。
马麒一死,马家阖族惊骇,犹如大厦断了一根梁柱。只是马步芳倒还镇定,即发电给在兰州的马麟,在北平的马步青,让他俩火速来青海奔丧。
其时,马步青正在北平,路途遥远,不能即刻就到。马麟倒是在第二日下午就兼程赶到了西宁,筹办丧事。叔侄俩一面应酬前来吊唁的军政官员及亲友,私下里却在为继任青海省政府主席而各自紧张活动。
当时,对青海省政府主席继任人选问题军政界分成两派,少壮派拥护马步芳,认为父死子袭,理所当然。元老派则支持马麟,认为马步芳盛气凌人,他一登台,自己必遭排挤。
马麟、马步芳虽然都想继任主席,但这时已到了民国年代,继任省政府主席得由南京政府任命。叔侄俩与南京政府都无很深的关系,也无得力靠山,自然都把希望寄托在对方的让步之上。马步芳托人说服马麟,马麟只是装聋作哑,并不表态。过了两天,省务会议召开,秘书长黎丹及厅长王玉堂、杨希尧和魏敷滋提出,马步芳还没有兼任省政府委员,按例不能任省政府主席,一致主张由省政府委员兼建设厅厅长马麟继任。马麟当仁不让,表示同意。当日便电请中央正式任命。
马步芳虽然心怀不满,但亦无计可施。不过,南京政府并没有立即任命,只拨治丧费三千银元。蒋介石书写了“勋业彪炳”四字的挽幛,加盖“介公翰墨”的朱印,由南京的青海省政府驻京办事处收转。
国民党元老于右任、戴传贤也都寄来了诔词挽幛。
不久从南京传来消息,蒋介石将接受于右任等人的建议,打算暂派国民政府厅长王玉堂暂代马麒的遗缺,再行物色适当人选。
马麟、马步芳在接到征求意见的电报后,两人都大吃一惊。马步芳更是恼怒,对部属愤愤不平地说:“先人创立的基业,岂能拱手让人?”这时,他方才知道老父亲确有先见之明。于是,便转而支持马麟。他主动去找马麟,说道:“先人们创立基业不易,岂能让外姓旁人夺去?阿爸是我们家族的长辈,我们全力支持你老人家继任主席!”
马麟笑了,问道:“娃娃,你这话可是当真?”
马步芳说道:“阿爸,这是啥时候哩,我还能开玩笑?我拥护阿爸当主席,是真心实意,绝无半句谎言。如果我们不联起手来,省府主席可就是人家姓王的了!”
马麟见马步芳说得真诚,极亲热地拉着马步芳坐到自己的跟前,说道:“这样是好,这样是好。古人说得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贤侄是极聪明的,想必明白其中的道理。不过话说回来,只要我们叔侄精诚团结,王玉堂必不敢应命,他坚决辞职不干,南京政府必然慎重考虑。承蒙你阿大老班底同僚们的拥戴,电请我继任省政府主席,再有贤侄的通力支持,大事必能成功。我们是一家人,我当主席,就如同你当主席一样,准保不能让贤侄你吃亏。”马麟说罢,抚摸着便便大腹,开怀大笑。
马步芳虽听出叔父话中的讥讽之意,但此时只装憨卖傻,亦陪着笑了一阵。末了,马步芳问道:“阿爸继任了省主席,总得让我兼任省政府委员吧?”
马麟说道:“这是自然。咱们是一家人,什么事情都好商量。”
马步芳说道:“阿爸升任青海省政府主席,照例不能兼任甘肃暂编骑兵第一师师长,这第一师师长是否由我阿哥马步青出任?”
马麟没有料到马步芳会突然提出这个问题,吃惊地睁开眼睛,说道:“这个,步青还在北平,隶属于宋哲元部,人家怕不会放他回青。再说,骑一师也没有地方安置,总不能将它调回西宁来吧?骑一师现在驻扎在兰州新城,用来对付雷中田,骑一师一撤,甘肃就是人家的天下了。”
马步芳知道这是马麟的搪塞之辞,其实是不愿放弃军权。于是他绵里藏针地说道:“这事不必阿爸担心。我已发电报让阿哥及他的部队来青,将来把马驯旅由凉州调回西宁,安置阿哥驻扎。如今冯玉祥兵败,阿哥长期在外,也不是办法。让他统率骑一师,占据河西地盘,亦可保存我们的一支军力,以免被别人吃掉。我阿大操劳一生,才创立了我们马家的这份家业。如今我阿大不在世了,我们兄弟拥护阿爸您兼任主席,阿爸总会给我们兄弟这点面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若不答应必然会得罪马步芳。马麟一狠心,说道:“贤侄,就照你说的办吧!宁海军的军权由你掌握,不过南京方面,你还得活动活动,表明对王玉堂的拒绝态度。这事得快些办,不然任命一下,既成事实,那就难以转圜了。”
马步芳说道:“这是自然。阿爸放心,一切由我办理!”
当下马步芳辞出,遂即找黎丹、李乃棻等商议,电告驻京办事处长王廷瑞出面,以答谢对马麒的治丧为名,向南京政府各重要官员及其眷属,馈送了名贵的紫羔皮、鹿茸、麝香、藏红花等土特产品,并婉转表达了对王玉堂代理青海省政府主席的拒绝态度。
其时,王玉堂迫于马步芳的压力,一再向南京政府表示谢绝之意。蒋介石当时因王玉堂并非嫡系,一时又没有急于图青的打算,于是顺水推舟,在这年9月2日,明令马麟继任马麒遗职,并任命马步芳为青海省政府委员。
再说,马麒葬于西宁南川水磨尔庄不久,马步芳、马步青兄弟便花费巨资建陵园,修砌砖石墓道,并在墓道修建牌坊,栽种花木,雕梁彩绘,极为华丽。更有一桩奇事为各省所少见:马麟、马步芳在马麒病殁的第二年,授意建设厅长李乃棻在西宁城北门外水香公园内建了一座马公祠,以纪念马麒。于是各县县长,相继仿效,修建马公祠。有的县来不及修建,即用庙宇改修。
这时的马步芳身为国民政府陆军新编第九师师长,并兼省政府委员、青海省保安处处长,军权在握,炙手可热。那些省府军政官员,趋炎附势,无不把他奉为真正的“青海王”。不过,马步芳对元老派们的衔恨并未消除,总想伺机报复。
马麟任青海省主席不久,马福祥利用任国民党中央蒙藏委员会委员长的有利地位,活动蒋介石任命其侄子马鸿宾为甘肃省政府主席。
这年8月25日,国民党中央陆军新编第八师师长雷中田在兰州以军事政变的方式,扣押马鸿宾,当时报纸上称之为“雷马事变”。消息传来,西宁形势顿时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