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水中逃生
儿时,我酷爱冒险,凡是可能参加的冒险活动,我都想方设法踊跃参加。它使我吃尽苦头,也使我得到了很多欢乐。
在我十一二岁时,灾难不断袭来。
故乡是在巢湖北岸的一个小村,在长临河镇西,叫西边湖村。“边”是临湖的意思。村子不大,二三十户人家,房舍南北两排。住在东头的,多姓刘,住在西头的多姓胡。我家在前排东头。
打开大门,就只见浩渺的滔天波浪、蓝天上悠悠的白云、姥山上雄伟的宝塔、浮在湖中的孤山。
那时,我们村前的湖边是沙滩,向东延伸到万家河口和孙家凤村,向西漫到回龙庵,总共有三四百米。据说这是方圆几百里的巢湖仅有的一段沙滩(可是,因为围湖造田,这段仅有的沙滩早已消失了)。不知老天爷为何独独给了我们这块宝地,沙粒金黄,一片灿烂。沙滩下是繁茂的柳林和密密的芦苇、蒿苗。这儿是非常神奇的世界,也是我最早的探险世界。柳树被淹没的部分,长满了鲜红鲜红的须根,著名的巢湖白米虾就喜欢在这些须根中觅食、栖息。傍晚游水时,在一棵树下,常可以捉到十几只大虾。在芦苇丛中捉鸟、捕鱼、捉迷藏……更有无穷的乐趣!
在我11岁的初夏,病了数月的母亲去世了。父亲早在我3岁时已经去世。慈爱的姨母来到我家,扶养我们姐弟。母亲的逝世,对我打击很大。我不知道将怎样去生活。这不仅因为她非常喜欢我,还因为她从来都是鼓励我勇敢地生活。失去了深厚的母爱,失去了心灵上的依托,我很悲伤、沮丧……
期终考试结束的那天傍晚,同学们蜂拥去万家河口湖边游水。万家河口是一条从青阳山流来的小河入湖口,河上有座石拱桥。河只10多米宽,形成了小小的港口,泊满了船只。河口村是个小村,也只十几户人家,五六十米青石铺就的大道,和镇南门相连,堤上杨柳依依。乡亲主要从事运输,特别是枯水的冬季,退水后,要将船上的货物趸下来,小船无能为力了。这时,有种用两个高大木轮架起的牛车,可以涉水将货物运到岸上。那挂在车旁的红灯,那咿咿呀呀的轮声,在湖滩上滞涩,到青石板上脆朗,为水乡夜晚带来一种特殊的情调。泊子上、埂上的青石被碾出深深的凹槽。
河口的风浪大,水深,胆大的孩子多以到这一带游水为荣。傍晚南风正紧,巨浪排山倒海,涛声雷鸣。二三十位同学多是中学生,小学生只有五六位。浪上边顿时就像凫了几十只鸭子。风浪太大,游了一会儿,我们这些小学生就开始跳浪了。
跳浪看起来简单。当大浪来时,纵身一跳,探首波峰,就见浪卷银雪,飞溅激珠,浪谷如壑,走蛇游龙……身子一晃,沉沉稳稳地落下,就听身后甩响一个炸雷……然后再迎接下一个浪涛的到来。但潜伏的危险,就在于往下落的把捏,若落的不是时候,或是脚没有把牢,一个歪趔,回涌一抽,就会被浪卷走。人们都震慑于惊涛拍岸,识水性的人都知道,最具力量的却是浪的回抽。跳浪的惊险和刺激性,诱惑力正在于此。
我就是在得意忘形中被回涌抽走,卷到浪里。开头,我很害怕,心里清楚碰到了麻烦,特别是在河口这一段。我挣扎着从浪的裹卷中探出了头。已离岸很远了,正在河道边的涌流中,小朋友们玩得正欢,谁也没有发现我。我张口大喊:“救……”一个排浪又将我压下水底……在这一刹那,脑子里想得很多,难道就这样被淹死?
不!绝对不!
我告诫自己,先不要急,呛水、喝水都没事。平时口渴了,我一次能喝两瓢水。要紧的是脑子不能糊涂,最要紧的先是挣脱河口与浪形成的涌。但这股涌却像条蛇一样,死死缠住我的手脚。
又一股涌将我裹去,感到水稍凉了些。我一个激灵,顺势潜游进去。真的,水凉,我感到是进入了河道。浮上来一看,果然是在河道!我松了口气,喜悦给全身增添了巨大的力量。水边的孩子都知道,夏天的水温,不同的地方不一样,水越深,越凉。我就是用了这点小聪明,摆脱了涌流。
河道里水虽然深,但比浪平缓,没有卷浪,更何况还有船只消浪。我在和涌流争斗中已筋疲力尽,但要活命,只能拼命游水,没有任何办法。
我干脆将头闷到水里游,喝水就喝水吧,只要游到岸,喝点水又有什么关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到有人在喊我。强睁开眼一看,是堂叔法志二爷。
“你喝水了?看你肚子鼓的。走得动?我背你回家。”
“谁说我喝水了?我是吃了个大西瓜。”我用手拍了拍肚子,“咚咚”响,“正在晒太阳哩!”
是那副淘气像,还是因为……法志二爷摇摇头,走了。
河滩上是那样地静,小朋友们早已不知去向。太阳正向西边湖水沉去。我想:“今天的事,一定不能让姨母知道,若让她知道了,不仅担惊受怕,而且以后的一切冒险活动都没有机会参加了。她和妈妈的性格不一样,只要是能学会生活,妈妈从来都是鼓励的。我想妈妈……妈妈若是知道这件事,一定会把眼泪都笑出来,还会摸着我的头夸奖我长大了!
真是祸不单行。没隔几天的下午,我到学校拿成绩单。刚到南头壕沟边上,就有同学在喊。壕沟里已有三四个同学在游水、摸鱼,要我赶快下去。牛满江说他刚摸到条大口昂丫子,手被戳得淌血,还是让鱼跑了。他们都知道我会逮鱼,七嘴八舌地催我下水……
长临镇是水陆交通的要道,这个地方被陈俊之看中了,他把保安团部设到镇上。然后征集民夫,硬是挑起了城墙,分成东西南北城门,站岗放哨,俨然是个土皇帝的城堡。城墙下挖成了环镇的水濠,水濠并不宽,大约也就八九米。
我每天上学、放学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从西门,一是从南门,距离都差不多。西门是条大路。但在夏秋两季,我特别愿意走南门。南边和西边的壕沟拐弯处,是个大塘,水面宽阔。崎岖曲折的小路充满乐趣。有一次放学,我正跨过缺口时,突然听到“哗啦”一声,一条大青鱼正从塘里顺着缺口游到了田里。我慌得鞋都未来及脱,就追去了。经过几个回合的周旋,还是让它冲回塘里了。我懊恼得狠狠跺了几脚,刚才应该先把它的退路堵上嘛!
没一会儿,几条小鲹条子游来了,就在淌水沟里戏水,忽上忽下。我抓了几大把水草,将缺口的下游堵了起来,再将塘边缺口改造,入水口堵得小了一些……好,四五条小鲹鱼游进去了,我迅速用手里的土将入口堵起……哎,真灵,没一小会儿,水流完了。没费多大事,我就将它们全部捉到了。时间不长,虽然那条大青鱼再也没来,但我捉到了几十条肥嫩的小鲹条,确是一顿美味。从此,这个小缺口就成了我捉鱼的专利,我没对任何人说,也没人想起这个办法……
我们村上的两三个小同学,常常是午饭后不睡午睡就去上学,到了壕沟就下水了。摸了鱼、虾,用根柳树枝串起来,扣在水边,用水草盖起来。放学后拿了到湖滩上,捡些枯枝,挖个小坑架起小锅烧鱼汤。等到鱼汤香了,放上早就准备好的盐,几个人围在小铁锅边上,吃鱼喝汤。嘿!那个汤真鲜,鲜得眉毛都打战!
摸鱼比用网抓鱼有更多的乐趣。有这样的好事,还用得着他们又劝又拉?我分配了几个人任务。矮墩墩、胖乎乎的牛满江水性好,我叫他在最外面。叫武斌到东边去,还有位新同学,叫丁之林的,是这学期来我们班插班的,我要他跟我一道。他说不会水,也就算了。一声喊,我们开始“扑通、扑通”,打得山摇地动,水花四溅。两个来回,就停下了,这叫赶鱼。把鱼吓到水边,我们分头开始摸鱼了。
我手刚伸到边上水草,就触到一条鱼,凭感觉它已扎到淤泥,顺手往下一按。哈哈,是条鲫鱼。摸鱼时,我最喜欢碰到鲫鱼,只要碰到它,它就像鸵鸟一样,把头往淤泥里扎,最好捉了。碰到黑鱼和鲇胡子,又高兴又烦人,滑不唧溜的,不当心还能被鲇胡子咬一口,它两排锋利的牙齿可厉害了,嘴又大。只能是见机行事,一般是放它过去,自认倒霉。说到黑鱼,我倒是有次意外的收获。
那年,清塘,水放干了,又晒了近半个月,塘底能站人了,才开始起淤泥。淤泥是肥料,又挖深了塘可以多蓄水。嘿,妙事出来了,一锹挖了个大洞,一条两斤多重的大黑鱼正躺在那里。别看只是在烂泥坑里,还是费了很大劲,溅得满身都是泥星子,我才把它捉到。黑鱼性长,躲过了竭泽而渔,机智地在烂泥里造了个逃生洞。
有时,掏水边的洞,能抓到螃蟹。有时,像是捉到黄鳝,但等拿到水面一看,却是一条蛇!经验多了,再摸到像是鳝鱼的,就逆向蹭一下鳞,挡手的,赶快放掉,那是蛇。我们还真的捉到过好几条大黄鳝。
摸鱼最怕、最喜欢的是碰到口昂丫子。过去这种鱼不稀罕,很多,不像现在,被饭店炒得很俏。全身黄黄的,混着墨绿。四川人叫它“黄辣丁”,鱼肉嫩、细腻。它扁头、大嘴,两边各有一根胡子;背鳍上有根直立的长刺,像是三叉戟。这边壕沟里多这种鱼,可我摸了五六条鲫鱼,还没碰到它。在一丛苇根处,我摸到它了。小心翼翼捏住它的腮,窍门是既不使劲,又不让它逃掉,它就乖乖地随你了。一出水它就大叫“口昂丫、口昂丫”,像是喊疼,又像是非常不服气。这条可真大,总有半斤多重。
一旁观看的丁之林在对岸乐得大呼小叫,涨得满脸通红,无数的雀斑非常显眼。这引起了我的兴趣。壕沟靠城墙的一边草多,大家都在这边摸鱼。我说:“你不是会游一点吗?”他说:“只会一点点,还要把头闷在水里。”我说:“你想不想摸鱼?”他狠狠地点了点头。我说:“打不透的地方,只不过两托长,一扑就过去了。你游,我护住你。”
大概是摸鱼太诱惑人了,他又是从城里来的,想也没想,一低头就游起来了。我踩水在旁边护着。眼看快过去了,不知他哪根神经出了岔,却慌起来,身子往下沉,两手在空中乱舞。我赶快去救他。他一把揪住我就往下按,人一下骑到我的脖子上,两只脚还绞起来盘着,卡得我脖子生疼。我只好憋住气,把他往对岸顶,他却仰身往后挣。我使劲用脚蹬,没往上蹿一点,又被他紧紧按住。外婆常说在水里救人,要特别当心,溺水的人抓住什么,都以为是救命的稻草。
几下一折腾,我也被弄得浑身没劲,难道要两个人一道淹死?真没想到在水沟里会出事。脑子一静,我想应先摆脱他的纠缠,我活了才能救起他。还是淘气淘出了办法,人的两个大腿丫有两根酸筋。我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猛地双手拿捏他大腿丫的酸筋。他往上一蹿,我就势从水里逃出。浮上水面,见他又沉下去,只有头发像一团水草漂在水面。我迅速抓住他的头发,将他倒拖到岸边……
这时,那两位同学也赶来了,手忙脚乱地帮他控水,捶背……他脸色煞白,雀斑显得又黑又密,但却傻笑着,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再下水救人之前,先得动动脑子。”
12岁那年,家里生活实在艰难,姨母将我送到三河去当学徒。
三河在巢湖的南岸,是个重镇,也是太平天国时著名的三河大战的战场。商业繁荣,一条大河由东向西,流向巢湖,将镇分成南北。北岸主要是商业区。
我在一家染坊兼卖颜料的小作坊当学徒,门面在北岸东大街。老板姓丁,大师傅也姓丁,是老板家族的兄弟。姨母曾给过老板妈妈很大的帮助。门面内还有一个布庄,老板姓章。那时,东头圩埂上都是织布的小机房,多为两三张家庭式的织布机。每天这些小机房主卖完了布,就来颜料坊喝茶,交流信息,买颜料。也有乡下人送来白织布染色的。
我的职责是每天早晨先要将水缸挑满,然后是打开店门、烧水,招待这些机房主,忙得团团转。三河是鱼米之乡,每天早晨,菱角和藕的叫卖声络绎不绝,叫声悠长流韵,从小提桶里冒出一股温暖的菱角香、藕香。老板们大多以此作为早点,再买几个粑粑,就是很别致的早餐了。但学徒是没有权利享受的,一直要到11点左右,才有一餐饭。那是我和老板娘共同操作出的作品。饭端到桌上,老板和大师傅才来。我只能站在一边吃饭,还要瞅着给老板和大师傅添饭。动作稍迟,老板就要骂“笨得像猪”。只要老板一放碗,我就得赶快吃完饭,不管饱没饱,都得放下碗,要不然,老板又要骂“饿死鬼投胎的”!下午是砸烧碱、配颜料、染布。四五点钟吃晚餐,然后就是饥肠辘辘的漫漫长夜。
我得看店堂,只能睡在柜台上。柜台只不过两尺多宽,我有本事睡上后,就不再翻身了。早上起来被子都不乱,从来也没掉下来过。这种稳如磐石的平衡本事,在以后的探险生活中,给了我很多意想不到的帮助。
最难忍受的是饥饿。特别是每天早晨,那卖藕、卖菱角的声音一响,我的胃就冒酸水。这种像猫挠的胃疼,一直要延续到中午11点。直到今天,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看到卖煮菱角、煮藕的,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去买一些。
再想家,想湖边的苇荡、沙滩、学校……我都咬紧牙关忍着。姨母和外婆都曾一再叮嘱我,人应该能吃得苦中苦,“咬口生姜喝口醋”,才能自立。我不愿辜负她们的期望。
唯一的趣事,是晚上读书。卖颜料就要包颜料,包颜料的纸都是买来的旧书、旧报。我就是从这些旧书中,读到一个外国作家写的染坊中的故事。那些故事常常使我忍俊不禁,因为从那里看到了我生活的影子……要说以后当作家的念头的产生,或许多少与此有些瓜葛……
一个念头萌生了出来:“我要读书!”发现这个念头时,我也吃了一惊!我怎么离开这屈辱的学徒生活?身无分文,能走到哪里?有了念头,就等待下决心了。
初夏,一个雨后的晴天,我去河边淘米、洗菜。桃花汛已将河水涨得满满的,山里放来的木排,长龙般逶迤在河上。我就近上到木排,放下淘米篮,开始洗菜。正洗着,突然听到一种异样的声音,我循声看去,就见上游有水头冲来。刚意识到是山洪来了,我就见淘米篮已被冲到河里,伸手去抓,它溜溜地转走了,我想也没想,就跳到河里……
米篮就在我前面转,速度并不快,可就是抓不住它,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就像在梦中抓东西一样……等我想起可能是水光在作怪,气也憋不住了,赶快浮出水面时,头却狠狠给碰了一下,坏了,钻到木排肚里了!这是最可怕的事!钻到木排肚里的人,很难逃出。
有了前两次水里逃生的经验,我想第一还是不要慌,一冷静,主意果然出来了。我憋不住气,只好喝水。我伸出手摸清了木头的走向,然后两手扳住木排,朝水流急的方向横向扳,终于出来了。
爬上了木排,我就软瘫在上面。道理很简单,扎木排要将木头一根根直排。水流急,又是河中心……我刚站起来,就见我的老板正气急败坏地向这边跑来,原来是有人报了信,说:“你家小学徒跳水里,钻到木排肚了……”
我又一次死里逃生!
不久,我接到大哥刘先紫的信,说是大姑母病危,要我赶快回家。大姑母一生无儿无女,最疼我,我当然要回家。老板不愿意,黑着脸说是有三年的文书契约。但看我很坚决,又转为笑脸,许我每天早上可以和他家一道吃早点,小孩的尿布也不要我洗了……
我还是要回家,因为我感到大哥的信里有文章。他一直鼓吹人应该多读书,虽只读过两年私塾,但完全凭着毅力,自学了数学、物理、化学(第三年,他终于辞去工作,插班高二读书了),难道是要我回家……
夜里,老板给我算了账,说是打碎了一个水瓶、两只碗,理了几次发,除了我姨母放在他那里的2元(当学徒的规矩是身上不能有钱),不仅没有分文的工资,反而还欠他2元8角钱……
回家没几天,我真的到合肥考中学了……
三次水里逃生,使我更加热爱冒险。我在《千鸟谷追踪》中的卷首语中写下了这么一段话:“危险时刻,他虽然腿肚发抖,在生命攸关时,能吓得魂不附体;但在那种令人颤抖的冒险中,同时有着令人难忘的快乐。这种快乐一生中也只有那么几次。这是因为在和危险、恐怖搏斗时,心中油然生起一种自豪。对于自我价值的肯定、对生命的赞颂!这是一个懦夫永远体会不到的情感,当然也根本得不到这种快乐。”
我酷爱在大自然中探险。
考学
我十一二岁时,灾难接踵而来。初夏,久病不起的母亲去世了。父亲早在我3岁时,也因时时遭到日寇的追击,病逝他乡。为给母亲治病,家里已一贫如洗。慈爱的姨母毅然来到我家,和外祖母一同担负起扶养我们姐弟三人的生活。那时大哥在芜湖当学徒。母亲逝世不久,又发大水,庄稼被淹,房子也倒了。我接连两次遇险,差点在水中淹死。
母亲的去世,对我打击很大,失去了深厚的母爱,失去了精神依靠,我不知道将怎样面对生活,成天悲伤、沮丧。
冬季,常常要忍饥挨饿。异常艰难的生活,使我逐渐想到应该为姨母和外祖母分担生活的重担。我是现在家中最大的男孩子,应该自己去找饭碗。
有一天,姨母同村的丁大奶奶到家里来了。她年轻时守寡,靠针线活将两个儿子扶养成人。姨母曾给过她很大的帮助。晚上,她俩絮絮叨叨一夜,大多是感叹姨母命苦。偶尔听到姨母长叹一声“他还太小了”。我敏感到这位丁大奶奶此行与我有关。三天后,我的预感变成了事实,姨母告诉我,丁大奶奶的两个儿子都在三河开作坊。大儿子开了个染坊,愿意收我为学徒。姨母认为我年龄太小,但丁大奶奶一再说:“活不重,只是看看店堂。我那儿子孝顺,听我的话。你过去对我有恩,我还能亏待孩子?”姨母还是拿不定主意。外婆已泪流满面,哽咽难语。姐姐也眼睛红红的。瘦弱的弟弟低着头一声不吭……我沉默了一会儿,坚决地说:“我去!”外婆、姐姐和弟弟都放声大哭,姨母一言不吭,只是不断擦着涌出的泪水。我鼻子发酸,强忍着没有让泪流出:“这又不是去跳火坑!三年出师了,我就能顶住大门!”
接下来的几天,外婆只要有机会,就对我说:“一定要‘咬口生姜喝口醋’,顶住苦,不能‘贩桃子’,两三月就跑回来。”姐姐却默默地帮我缝补衣服。弟弟则一步不离地跟在我身后。
临行那天,天阴沉沉的。姨母挑着简单的行李送我,沿着巢湖边的圩堤,到施口乘轮船。我是第一次乘轮船横渡巢湖,对即将生活的世界很茫然,但也有着好奇和新鲜,更多的是一种自豪:我将自食其力。
在天快黑时,我们的船终于徐徐靠岸。三河给我的印象是大河两岸的商埠,河南、河北的街道就在圩埂上,河北店铺林立。
老板开的实际上是个小作坊,染布并兼营染布的颜料,在河北东街,紧靠曹柳门巷。门面中还有一家布店,老板姓章。房子很深,后面住着房东一家。店里还有位大师傅,是老板的家族兄弟。丁大奶奶和老板娘一再要我姨母放心,说是将会像家里人一样待我。姨母说了许多的感谢话,第三天就回去了。
姨母一走,我就正式干活了。每天清早起来开店门。门面的排板一块总有3米多长,40来厘米宽,4厘米厚,约15千克。这对个子矮小、瘦弱的12岁的我来说,实在是难以胜任。第一天我咬紧牙关,将它一块块从门槽中取下。但两块一道扛时,因个子矮,我只得深弯腰,猛吸一口气,攒足了劲扛起来。刚扛起时,板长,重心往下一沉,就砸了下来,将柜台上的东西打得震天响,我也跌坐在地上。我连忙站起来,老板已从里面窜出,劈头打了我一巴掌。本能的反应使我握了拳头就要往上冲,可突然一惊:我是在当学徒。老板上来又是一巴掌,滚烫的血从我的鼻孔中流出。“你这小东西,胆子不小。想还手?三年生死文书订了,打死你也不偿命!今天跟你讲清了,拳头就是饭,唾沫就是茶。是这个命,你就得认!我就是从这当中熬过来的。再要把门板砸下来,就砸烂你的头!”
我是个野孩子,从未受过这样的欺侮。记得我9岁时,有一天放学捧着几只同学送的蚕经过城门口,陈俊之自卫团站岗的兵痞子一定要看。小学生中流传说蚕见太阳就要死。我不给他看。他恼了,伸手就把我手中的蚕打掉在地。我气得一头撞过去,撞得他跌了个四脚朝天。他爬起来就用枪托子砸,我却一溜烟跑了,在小圩的窄田埂上和他绕圈圈……以后好几个月我都是绕道南门去上学。
母亲也常教导我们,不欺侮人,也别受人欺侮。冷静下来,我当然不敢第一天就把饭碗砸掉,鲜血不断从鼻孔中流出,滴到地上,我努力克制着不断翻涌的热血,但肯定是怒目相视。老板身材细条,脸膛白白的,梳了个大背头,油光闪亮。给我最初的印象他是个斯文人,可这时他左右颧骨通红,像是讨债的白面无常,显得狰狞可怖……一定是我那副神情使他没有再动手,愕然地站在那里。直到大师傅拍拍我的肩,我才回过神来。“一次只要扛一块,来,我扛给你看。”
整个事情中没有见到丁大奶奶。直到我铺被子时,她才悄悄地来到身边,先是抚摸我的头,半天才说:“以后扛门板,只一块一块扛,不要贪多。他当学徒时,受的罪比你还要多!唉!常说十年的媳妇熬成婆。别记恨他,当学徒的都有这一关。”我的心往下一沉:“他要在我身上讨债了,以后可得格外当心。”她待了半个小时,可我一声未吭。
鼻血还未止住,我就去挑水,这是规定给我的生活。我的个子太矮,只好一再将系绳缩短。出门后向左转,经过张一鸣医院,再向南,穿过一条长长的石板路巷子,到达河边的石级码头。从小在家种菜就得经常挑水浇,但我总感到这条巷子是那样长,它被两边的高墙夹住,尤其是在冬天,石板上结了冰,稍不留意就会滑倒,肩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不能换肩,不能停下歇息,只能一步步向前挪。这使它显得更为幽深、漫长。在以后的岁月中,我眼前常常浮现它的无穷幽深,甚至耳边还回荡着沉重的脚步踩在石板路上的一记记回响。特别是在山野和人生道路上进行漫长的跋涉时。直到1988年,电视台拍我的专题片,妻和孩子都一同去了,发现这条巷子才不过20米。起先,我以为是找错了地方,但经过多次反复考察,确实是它,然而这也未能改变我记忆中它的幽深和漫长。大约正是它锤炼了一个人的毅力和坚韧。
把水缸挑满,我就得赶快去水炉冲开水、洗茶壶、茶杯。街面上已熙熙攘攘了,店里的主顾们也快到了。主顾主要是织布的小机房主。那时在东门外的圩埂上,有很多家庭式的织布作坊,多者七八张织布机,少者两三张。这些小机房主早市去卖布,卖完布后就到这里来买颜料、喝茶、闲聊、交流各种信息。我得负责茶水和招待。他们性格各异,我得随时谨慎,得罪了主顾,老板是不答应的,同时还要接待那些零散的来染布的顾客。这样一直要忙到近11点,其间还得帮老板娘淘米、洗菜、烧饭。这时才能吃上第一顿饭。
洗完锅碗,得赶快去砸烧碱。烧碱是染布时必不可少的化工原料。一筒烧碱有几十千克重,我当然扛不动,只好从库房里将它滚出来。它是长圆筒状,开它时需有点技术,一般是大师傅干。大师傅是个憨厚人,他先是撩起长衫,拿起我递给他的斧头,抡起斧背先行砸一两圈,然后再用斧口劈开咬合的铁皮,之后,就是我的事了。要将大块的肉红色烧碱砸成小块,便于包装。看来这是个简单的力气活,其实并不简单。烧碱有强烈的腐蚀性,老板也不给手套,也不给防护镜。一筒烧碱砸完,左手的拇指、食指、中指总是要烂掉一层皮,血迹斑斑,疼得浑身打哆嗦,几天之中拿东西、沾水,火烧火燎疼得钻心。要把大块砸成小块有很多窍门,稍不留意,就右手砸了左手。第一次砸完一筒烧碱后,第二天我发现衣服上有好几个洞,身上皮肤也烂了好几块,再一想,肯定是碎块溅的。有一次,溅到了眼里,赶紧用水不断冲,但还是红肿了一个多星期。后来大师傅说我幸运,因为曾有人把眼烧瞎。从此每次砸的时候我都将眼眯起来。既要把大块砸成小块,但碎粉若多了,老板就要骂“败家子”。因为细碎的小块和粉很快就溶化了。有了经验,砸完了烧碱,我总是赶快去洗澡。冬天洗澡,我得向老板拿钱。当学徒的有规矩,身上不能装分文。姨母走时交了两块钱给老板,说明是给我剃头、洗澡的。每逢这时,老板总是眼一斜:“身上生蛆啦!”我也总是翻眼看着他,重复一句话:“拿三姨娘留给我的。”
傍晚左右,是第二餐饭,也是一天中的最后一餐饭。晚上老板三天两头就要出去在饭店里“抬石头”或叫“打平和”。我得一直等到深夜,直到他回来。逢到他高兴时,也还对我说几句关心的话。关上了门,我才能把被子铺到两尺多宽的柜台上。那种磨炼,使我能一夜不翻身,也从未跌下来过。对面布庄的学徒小贺,睡在比柜台宽得多的春凳上,却隔三差五要跌下来。
老板娘生下第二个孩子时,我的工作更加繁重,不仅要带大孩子,还要为婴儿洗尿布。
晚上等到把一切的杂事都做完了,老板娘和大师傅都睡下,不再支使我做这做那,这时才是我自由的天地,虽然这个天地很小,只能局限在店堂的10多平方米内。老板有规定,不可擅自离开一步。最初的日子,一到这时,湖边的各种趣事,沙滩、芦苇的种种神奇,海阔天空,无拘无束的自由……全都涌现出来。得意和欢乐,常常使我笑出声来……是的,我想家,想外婆、三姨娘、姐姐和弟弟,想我大哥。特别想妈妈,她绝不会让我忍受这么多的屈辱。当我明白了这一点,狠狠地捶了捶头,外婆说过“吃得苦中苦,才能自立”。连这点苦都不能吃,还想担当起支撑家庭的担子?从这以后,只要这些影像一出现,我立即抑制。
我终于在书籍中找到了最大的乐趣。包颜料的纸都是廉价收购来的旧书报。五花八门、各色各样。我在如豆的油灯下,贪婪地读着这些已被撕开的书籍的片断,幸运时,还能碰到整本的书。以至于老板娘数次警告我耗油太多。记得曾读过一个外国作家写的关于染坊的各种人物和生活。那些幽默的语言、鲜活的形象,特别贴近我的生活,常使我忍不住大笑。它使我心里朦朦胧胧中产生了一种欲望:也把我当学徒的染坊里的故事告诉人……这或许与我以后想当作家有些瓜葛。
但最难耐的是饥肠辘辘的漫漫长夜。作坊里每天只有两餐饭,但老板和家人及大师傅早上有一餐早点。三河的早点非常丰富:狮子头、烧卖、油条、煮干丝……尤其是卖煮菱和煮藕的,叫卖声悠长流韵,小桶里冒出热腾腾的菱香、藕香,使人馋涎欲滴。老板每天总是要买很多的点心,但小学徒是没有享用这些美味的权利的,这个规矩老板第一天就宣布了。只能看着他们快乐地吃着,不时地赞美着菱的清香和藕的绵软。以后,只要一听到叫卖菱藕声,就胃酸翻涌,像猫抓的难受。关于吃饭时我的处境,在《三次水中逃生》中已有简单的叙述。尽管我做了种种设计,减少程序,加快吃饭的速度,但总是只能吃个七八成饱。若是碰上孩子拉屎,或是被支使去临时干件事,那可就惨了。刷锅洗碗时,若老板娘不在旁监视,我也可以乘机偷偷塞些饭团到嘴里,但这样的机会不多。也有特殊的时候,老板的妈妈丁大奶奶在这里住时,每次刷锅,她都要我再吃点饭,并帮我望风。我曾埋怨过她在姨母面前把学徒的生活说得那么轻松,把她的儿子说得那么好……这时,我原谅她了。
但是,好景不长,在一次为家务事的纠纷中,我亲眼见到老板打了他的妈妈。我冲上去护住她,老板一下将我搡出多远,我爬起来就把老板撞到一边,大喊一声:“她是你妈!”老板愣住了,少顷,放声大哭。老人没有掉一滴泪,只是木木地坐着,不吃不喝。我担心要出事,陪她坐在那里,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心里乱成一团麻,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夜已很深了,她轻轻地说:“他不是有意的,是急了。不要对外人说。你去睡吧。”我怯怯地走了。想起姨母说的她20多岁守寡,全凭手中的针线将两个儿子拉扯大,把一生的幸福、一生的期望都倾注在儿子的身上,然而……第二天早上我见到她时,似是变了个人,满脸憔悴,白发平添了许多。她走了,回到乡下去了。她的二儿子在斜对门做丝线,但儿媳妇容不下她,才到大儿子这边来的。没过多久,她就满怀辛酸、悲伤和失望离开了人世。这件事,对我心灵产生剧烈的震荡,久久难以平复。
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每天的劳作又是那样的繁重;食物对他说来是何等重要。冬季天短,第二餐饭相应的要早一点,在下午4点钟左右,只是夜晚那饥饿感更为难耐。开始时,像是猫爪在胃里挠,渐渐地,老鼠、狗、兔的爪子都来抓了。突然,像有团火“轰”地一下点燃,饥火烧灼得我坐立不安,我常在这时冲到水缸边喝上一瓢凉水,可没一小会儿,那火又烧起来了……它使我想起了许多事。就是因为在家中挨饿挨怕了,才愿意出来当学徒的,但在家中,饭再少,外婆、姨母、姐姐总是要多给我和弟弟。饿了,我们还可以随时到菜园上摘点瓜呀果的填饥,可现在……这种饥饿的感觉,比在家里更为难受……我开始怀疑来当学徒是否正确了。读书,是帮助我度过饥饿煎熬漫漫长夜的唯一食粮,书籍已经打开了精彩的世界,使我这个生于湖边、长于湖边的野孩子,看到了另外五光十色的生活,心田扩展开了,有着各种的向往,那时最令我向往的是既不挨饿又能读书。那是多么美好!
初夏雨后的一天,上午9点多,我去河边淘米洗菜。乘桃花汛放来的木排挤满了河边。来河边洗刷的人都上到木排上。我淘完了米,正在洗菜,突然听到异样的声音,循声看去,好家伙,山洪来了。我赶快收拾后撤,谁知淘米篮已被水头冲去,只见它滴溜溜转。想也没想我就跳进河中去追,只见它在前面转,伸手就可抓到,却总是抓不到,像是在梦中一样……几个回合下来,明白了可能是水光的折射在作怪,也憋不住气了,上去吧。往上一浮,头却被撞了一下。坏了,钻到木排肚了。我在水边长大的,深知钻到木排肚的危险,因为木排长,总是尽量往岸边靠,能活着出来的人并不多。难道这次真的要在水中淹死?不,绝对不能!在家乡时,我曾两次水中逃生,经验告诉我,最紧要的是头脑要清醒。冷静下来之后,为了不让水呛着,我只好主动喝水,缓解憋闷。再一想,心里亮堂了。我摸清了木头的走向,感觉到了水流急的方向,然后用手沿着木排横向向水流急的方向扳……终于,从木排肚里钻了出来……木排是一根根竖向编的,而水流急的方向,正是河的中间。我就是凭着这点小聪明救了自己。等我爬到木排上,挺着个胀肚子软瘫地躺着,看到老板气急败坏地跑来了。原来有人去报了信:你家小学徒钻木排肚里了。
老板给我一顿臭骂,说是想要挟他。因为他对我的刻薄已引起了街坊邻居的议论。
晚上,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我要离开这里,去读书!”自己也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怎么向姨母、外婆、姐姐、弟弟交代呢?但我就这样苦熬下去,连自己都保不住,还能履行对他们的许诺?还能担负起支撑家庭的重任……可怎么离开呢?什么时候离开呢?离开后又到哪里去寻找到饭碗呢?
最重要的是,我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余下的是下决心和时机了。
不久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封信,看笔迹是大哥刘先紫写来的。自从我到三河当学徒,按照姨母的嘱咐,不往家里写信;家里也不给我写信,理由是防止我想家。我感到拆信的手在颤抖,心在急速地跳动,费了很大劲才将信纸抽出,隐约地觉得这封信将给我带来重要的消息。信很短,大哥说大姑母病危,要我立即回家。脑子里立即一片空白,接着是因大姑母病危的悲伤充满了心间。大姑母非常聪慧,但一生坎坷,无儿无女,患有肺结核,长期和我们住在一起。平时较疼我,以我母亲的话是“吃虾子也少不了我一条腿”。但她给我食品时,只要母亲看到,总是要说她。可她仍是笑眯眯地偷偷塞给我:“我未沾过嘴,不会把病传给你。”现在大哥叫我回去,看样子是病得很严重。
我将信交给了老板。老板说他也收到了我大哥的信……你既不顶家主事,他又已回去了,你不必去了。我列举了种种理由,说明应该回。他说来时就订过三年生死文书契约……接着老板娘出动了,尽拣好的说,并且许诺以后和他家人同吃早饭,孩子的尿布也不要我洗了。三年学徒,眼看就要熬出了头……总之,是劝我不要回家。
无论是反对还是劝说,但他们的话,却响应了我的感觉,这封信中藏着重要的内容,只有回家才能知道。难道是让我读书?我很清楚,在决定我去当学徒时,姨母并没有征求大哥的意见。原因是他远在芜湖,出师时间不长,工资微薄,已到了成家的年龄。大哥是十四五岁出去当学徒的。在战乱的年月里,断断续续读过几年私塾。但他一向鼓吹要读书,认为读了书才能使人聪明,才有出路。我惊喜得不敢再往下想。
老板看我已在收拾行装,深知我人虽小,但决心一定,是会拼命地。老板娘又变了一副面孔,要我早去早回。晚上,我向老板要路费乘船,他煞有介事地把算盘拨拉得震天响,说:不仅姨母留下的2元钱用完,还倒欠他2元8角。原因是两年中打碎了一只水瓶、三只碗、剃头、洗澡……工资当然是分文没有。
“明天我起早走!”我说得斩钉截铁。
大师傅闻声从阁楼上下来了,正要张口时,老板把算盘珠一拨:“再借5角钱给你。”随即在账上记下,从抽斗里拿出了钱(船票是4角5分钱)。
我很感激大师傅。他平时言语不多,说话和和气气,从不欺侮我。只要他看到,总是帮我干这干那。我大学毕业工作后,多次寻找,希望能当面表达我的感谢,然而都未成功,直到现在,还觉得是件憾事。
轮船一出河口,我就看到了巢湖中的孤山。眼睛湿润了,强行压制着心绪的涌动,可越是强压,那思绪越是澎湃翻涌,胸口涨得发痛,非常想放声大哭一场。可轮船上挤满了乘客,我不想让别人看到一个男人的眼泪,于是,疾步走到船舷捧起水使劲喝……我家在巢湖北岸,每天打开大门就看到浮在湖中的孤山,它曾引发过我无限的遐想。现在见到它,就像是见到了家———苦难而充满温暖的家。从施口下船,走过漫长的湖滩,终于看到西边湖村的浓绿的杨柳了,马上就要见到在梦中给我欢乐的故乡了。越是快到村口,心里越是胆怯起来,我把草帽压得很低,不希望见到任何人。可是刚到村口西头的小塘边,我还是被书法家大嫂看到了,只听她惊呼一声:“这不是先平吗?”仅仅是这一句话,又触及了我在船上看到孤山时的思绪,一溜小跑往家里赶。刚踏进大门,那奔涌的思绪冲开了闸门。我放声大哭,哭得山摇地动,以致外婆上来抱住劝慰,也停不下来。直惹得外婆也号啕大哭……
大哥闻讯赶回家了,满脸惊讶:“哭什么?”
“我马上去湖西吴村。”
“干什么?”
“你不是说大姑母病重了?”
他笑眯眯地用指关节在我头上敲了两记:“叫你回来考学校!现在是新中国,中华人民共和国!”
“那你信上怎么……”
“不那样写,老板能放你回来?”
我还是不敢相信:“你现在有钱了?”
“学徒再当下去,你就变成个大傻瓜了!告诉你吧!新中国一切都不一样了。现在穷人家孩子去读书,只要你成绩好,国家就给饭吃,就免掉学费,这叫人民助学金!”
在苦难的熬煎中盼望了那么久的福音,真正来临时,心里倒反而平静了下来。相比之下,大哥满口的新名词、新的消息、新的世界,更引起我的无比好奇。
大哥不容置疑地向我宣布,既考学校,就到合肥去考,考当时最好的学校,合肥第二初级中学。一问考试时间,却只有八九天了。我有点顾虑。大哥却豪迈地说志向要高,努力要实。你有灵气,再难考的学校,也是人考的嘛!我只读过私塾,但现在在学数、理、化,也没什么难的!关键在志气。”
大哥比我大6岁,由于他年少时就出去当学徒了,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并不多,但他一直是我们的榜样。只是他在水边长大,却不会游水(可能至今还不会游水),这多少有损他在我心目中的光辉形象。
我赶快找课本,曾读过的小学课本却让弟弟搞掉了。再是由于在船上喝了那么多的脏水,到家就开始拉肚子,拉得浑身无力。但第二天,我还是强忍着肚疼,走了很长的路,跑到寺门口村,找同班同学刘先武借来了书。他已上中学了。
我发现姨母对此事一直不太热情,也不敢问,也无暇问,只恨白天的时间太短,有那么多的书要看。多少年后我都非常惊奇,在那五六天中,读书是那样入脑子。
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天,也就是临考前的一天,天刚亮,外婆就喊醒了我。五姑父带着小表哥也出了门,他是特意送小表哥去合肥考试的。大哥穿着件短裤头(他平时总是衣冠整齐)跑来嘱托五姑父,一路上一定要照顾我。五姑父满口答应。为了省两角钱的船票,我们走了10多里地到三叉河乘木船。
五姑父在船上反复督促小表哥背书。小表哥其实只比我大月份,是应届毕业生,在班里总是前三名。他背起书来有韵有辙,朗朗不绝,使我很羡慕。五姑父听得心花怒放,得意之中,突然问一句:“你这次去,考不取怎么办?”小表哥先是垂下眼皮,但在五姑父威严的目光紧逼下,脱口而出:“考不取,我就投大河!”五姑父更得意:“男儿应有志气。”转而又问我:“先平,你考不取怎么办?”他明明知道我已荒芜了两年学业,现在这样一问不是把前面要小表哥背书等的用意,表现得太清楚了吗?我笑着说:“反正我不投大河!”他无奈地摇摇头。
小表哥性格温顺,懂得的知识也较多,我们都喜欢跟他玩。五姑父很看重读书,有些家学的底子,但仕途坎坷。大约是抗战胜利后,他带着五姑母和两个表哥回到了家乡。他家在罗胜四村,兄弟五人,老宅已无立身之地。他是老大,当然不能再往老宅中挤,于是在我家南边菜地,含辛茹苦地盖起了三间草屋,放下架子,水一身,泥一身,与姑母种菜为生,将无限的希望寄托在儿子的身上。他为人耿直,严于律己,对生活从无怨言,只是苦挣苦累,但仍不失儒雅之风。在1959年的大饥荒中,为了姑母和小表哥去世了,终于未能看到他儿子的成功。我常常为他感到不平。夜晚,常常听到他教小表哥朗朗读书的声音。有一次姨母在我家,很感慨地说:“先平应该向他学习,不用苦功,哪能读好书?”母亲却不以为然:“他爸爸(我的父亲曾任庐州师范教师)在世时说过,读书有各种读法,何必强求一致。五哥把孩子管得太死了。读死书害人。”
小木船在淝河中蜿蜒,下午三四点钟才到达合肥。嗬!好大的城市!繁华的三河镇也只不过是它的一个角角。但我心事重重,无心赏景。先跟着到大表哥处,大表哥当时在粮站工作,正在河滩上收购粮食。五姑父和他说了几句话,就领着我们急急忙忙往西门赶。
合肥第二初级中学的校址是原府学,前面的状元桥和后面的文庙都还在。校内到处是考生,因为是报名的最后一天,外地的考生都赶来了。操场上有面新中国的鲜艳的国旗在飘扬,我长久默默地仰头注视,满腔的希望都倾注在那耀目的红艳中。
排队等待报名时,眨眼之间,小表哥已插到另一队前面。等到他把一切手续都办好了,身材魁梧的五姑父拉起他说:“先平,我们到你大表哥那里去了!”
我很愕然,这不是要甩了我吗?可我将脖子一倔:“你们走吧!”
我又佩服起大哥了。他深知五姑父的脾气,昨晚,特意多加了2块钱给我,担心五姑父不愿牵累。现在想起来,这或许就是他教育孩子的一种方法。
等我报完了名,天已傍晚。这下我真的傻眼了,到哪里栖身过夜呢?明天就要考试呀!真是四顾茫然。转而一想,现在天热,我又带了线单,就在教室外睡一夜,问题也不大,就怕看门的来撵。这时,我发现有两个大同学一直在注意我,还小声议论着什么,接着发现他们胸前都佩有“考生服务团”的标志。眼睛一亮,立即上前问:“晚上有住的地方吗?”大约是穿着土布褂子、短裤头,斜肩着一床线单,提着一只土布口袋的我,茫然的样子早已使他们心中有数,忙说:“有,有!最近的是第七小学。出校门向右拐,没几步路就到了。我们送你去。”我无限感激地说:“不用。我能找到。”
第七小学是一座祠堂的旧址,有很大的天井和回廊,全是青石铺就的。后殿祖先牌位上已空空荡荡的。上到阁楼,已见几位同学在那里。住处落实了,我才感到饿得慌,还是早上在家吃的饭。等到从外面填饱肚子回来,小阁楼上已挤满了考生。我只好在楼梯口挤了块地方,铺上线单。这些考生中只有一位王裕祥后来成了我的同学。天太热了,窗户又小,挤了四五十人的阁楼简直像蒸笼。我提了线单、口袋下到天井,选了西廊沿的石板,可石板也烫人,无法睡。我突然发现口袋外映了一片墨水,慌忙取出墨水瓶。还好,是瓶盖不严渗出的,还有半瓶哩!这只口袋是外婆用纺纱换来的土布做的,用了三尺布。外婆在袋口折一层,再用线编成带子穿进去,一提时袋口就自然收紧了。我特意要她在袋里靠底处再缝个小袋子装墨水,这就是我的书包。这个书包曾为我背过很多很多的书,一直伴随着我读完大学、工作。我一直珍藏着它,因为那里面装满了外婆的希望和我求学的艰辛。
墨水提醒我明天就要考试。为了考试,必须睡,心一静,没一会儿,我进入了梦乡。
考完的第二天,我在轮船码头碰到了大表哥兄弟。五姑父早已回去了。小表哥的满脸憔悴使我惊讶!考试中我几次见到小表哥,可没和他说一句话。仅两三天的时间,他怎么变化这么大!大表哥那时正和东湖村的一位姑娘热恋着。到了船上,我异常坚决地把买船票的钱塞到大表哥的衣袋,直到今天依然记得清楚:4角5分钱!大表哥非常不高兴,可我不管,只求他一件事,发榜时,请他顺便帮我看一下,并写信告诉我。
大哥听说我考完后感觉良好,就回芜湖了。姨母还是那样淡淡的。我很纳闷,但又不敢问。在亲友中,我最怵的是姨母,她比我母亲大12岁(我母亲是在她背上长大的),常常说她把孩子惯坏了。母亲却不已为然,认为培养孩子独立才是最重要的,凡是有助于我们将来能自主生活的事,一概赞成,赞成孩子去冒险、去闯荡。
姐姐偷偷告诉我:“大哥对姨母没有商量就让我去当学徒有意见。他说现在根本不想成家,父母亲走的早,没有遗产,没有靠山,只希望我们都能多读点书,将来自立。为了说服姨母,他将自己的全部积蓄买了10担米,一是给家里,再是给我的上学费用。姨母一生在土地中讨生活,姨父客逝外乡,小儿子幼年夭折,女儿和女婿都被日本鬼子残杀了。命运的乖戾,生活的坎坷使她非常实在。她希望大哥成家后定下心来承担家庭的责任,顾虑那几担米根本维持不了我读书,特别是听说大哥也想读书后,更感到未来虚幻。对人民助学金一说,我将信将疑。她提出我若是考不取学校,还应回去当学徒,否则大哥就需应承永远负担我的学费。我非常理解姨母的心情,并暗暗决定:“若是考不取学校,得不到助学金,那就一定要寻找到端饭碗的地方。”
没隔两年,大哥真的辞去了工作,经过考试插班高二。后来才知道,他还鼓动了同在芜湖的治仁表哥共同自学,共同考入淮南中学。大哥毕业于华东水利学院,一直在科学院工作。治仁表哥毕业于浙江大学。
在等待发榜的日子里,为了取得姨母的支持,我拼命在菜园和地里干活。一天早晨,外婆对我说:“你心事太重,夜夜听到你沉重的叹气声。小人心事太重不好。你能考得取。考不取也不去当学徒了,菜园上的人都能活,也饿不死你一个人。听奶奶的话。”我满含着泪水点了点头。
发榜已经三四天,可一点消息也没有,但我注意五姑父家里反应。有一天夜里,听到五姑父怒斥小表哥的吼声,我想:“坏了!小表哥肯定没有考取,大表哥已经来过信。”我请别人去他家打听。果然是没有考取。五姑父还说我也没有考取。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心里直打鼓。最奇怪的是,我在考试时碰到小学同学胡锡兰,她也挂着考生服务团的条子。我郑重托她为我看榜,还买了邮票交给她,她也没有来信。是怕我忍受不了打击?若说小表哥未考取是个意外,我考不取似是情理中的事,毕竟是荒芜了两年。
没过两天,姨母突然对我说:“长临河中学正在招生,你去报考吧!”这不啻是大赦令,惊喜得我像个木头人似的,很长时间才回过神来,哽咽了半天,也说不出话。
考场就在我曾读书的长临小学,那时中学和小学在一起。第一门数学考完后,布告栏贴了标准答案。我一对照,几乎全对。而这份试卷和二初中的试卷几乎一模一样。心里非常纳闷,决心这里一考完,就到合肥去看榜。考第二门课交卷时,发现监考的是小学同班的柳大个子。他也认出了我,都很惊讶。临出教室门,他说丁老师那里有我一封信,快去拿。我的心一下提到喉咙口,感到信中一定有命运攸关的大事。
丁老师教美术,身体瘦弱,讲话有点结巴,为人和善慈爱,就住在学校后面。我一阵风跑到他家,刚进门,丁老师就认出了我,说:“邮局有封信不知该往哪投,拿来让我认。我叫他放这里,可又记不清你是哪个村的,学校又在放假。”
那是只旧式的牛皮纸长信封,刚看到左边盖的是“皖北合肥第二初级中学”长印,心就怦怦跳。投信地址是毛笔写的“合肥东乡长临河”。收信人“刘先平”三个大字赫然在上。但那时,我的名字肯定不是长临河人都能知道的,感谢邮递员的聪明送到了学校。扯开信时,“录取通知”几个字,让我一下跳了起来,拔腿就跑。丁老师追着我的身影说:“这是我……我们长临……长临小学的光荣!”
我闯进教室去拿墨水,柳大个子伸手来拦,我将墨水往地下一掼,说了声再见,就飞快往家跑。出了南门,见姨母在棉田里锄草。我喊了声“三姨娘!”举着那份录取通知一口气跑去。她抬头看了看。我将录取通知往她手上一塞:“我考取了!”
“不是才考两门吗?”她只将两眼紧紧盯着我。
“是合肥的!”
自觉声音并不太高,但她一震,拄着锄头挺直了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后来,姨母一直跟随我生活。70多岁时,她还背着孙子上楼。每当我和妻发生矛盾时,她总是义不容辞地责备我,数说我种种不是,巧妙地赞扬妻的贤惠。满天的乌云顿时消散。有一次在饭桌上,大儿子有所感,说:“爸爸是我们家最高权威。”小儿子立即反驳:“不对。爸爸怕奶奶!”说得老人把饭喷了一桌子。我是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但历来不善饮酒,这造成了很多误会。有一次我被朋友灌多了,回家刚开开门,就听到她在床上说:“40多岁的人,还把握不住自己?酒多误事!”但一当我过了50岁生日,她就劝我每晚要喝一小杯酒活血脉。
我的孩子10多岁了,还不知道她是我的姨母,而不是母亲。她在向我儿子叙述这段往事时,两眼炯炯,盈着喜悦的泪花。说她开始时不同意我考学读书,但我太想读书了。谆谆告诫她的孙子们要自信,要有韧性。不知艰难,就不知奋斗!她在94岁高寿时,才离我们而去。
几乎是一个村子的人都来祝贺。外婆乐得又是哭又是笑:“是菩萨保佑你这无父无母的伢子!”
还未高兴够,我就愁起了学费、伙食费。录取通知上写明:报到时要交学杂费、书本费2元多,一个月的伙食费6元。也就是说我最少要带9元。可哪里去筹措这笔钱呢?
是新中国建立的人民助学金,使我终于又回到了学校。在到校的第一天,我再一次仰头注视着飘扬在蓝天中的鲜艳的国旗,久久地站立着。
我主要是靠人民助学金读完初中、高中、大学的!
在一次回答外国朋友问题时,我非常自豪地说:“我是靠人民助学金才读上书的,是祖国人民的血汗养大的,这就是我的作品中洋溢着高昂的爱国主义的原因!”
我的老师
大年初一的早晨过得很隆重,沐浴焚香,先拜天地祖先,鸣炮开门,再拜父母、师长……
自姨母在94岁高龄仙逝之后,每年大年初一,我总是带着儿子、孙子先给老师拜年。父母的早逝,是我的不幸,但我有幸遇到了几位好老师,他们总是在最艰难的时候,给我解惑、传道、授业。
接到合肥第二初级中学的录取通知后,还未高兴够,我就愁起了录取通知上写明报到时要交学杂费、书本费2元多,一个月伙食费6元,也就是说我最少要带9元钱。可到哪里去筹措这笔钱呢?
上学心切,又想到有人民助学金,我就提前两天到了学校,好不容易找到了班主任姚老师。他长得很英俊,穿着讲究,操着江苏口音,一问知道我才带了6元钱,不容分说,就讲:“赶快回家讨钱。”我说不是有助学金吗?他说:“那也要等到上课之后再评,第一个月不行。”说完转身就走了,把我孤零零地晾在那里。好心的传达室师傅大约是看到我的茫然,走来领我到了宿舍:“别急,先住下再说。”
已是下午3点多钟了,水米还未沾牙。学校对面即是菜市场,我用4分钱买了两个烧饼,边走边嚼着,无意中看到了一篮子大蒜头,饱满得发亮,紫英英的皮色,是好种子。上前一问,价格比家乡的便宜不少。眼下正是种大蒜的时候,前天姨母还在说今年要种多少。心里算了一下,我急忙跑回宿舍,将外婆给我做的书包倒空,再回到菜市买了整整一口袋蒜种。
第二天,我改乘火车到桥头集,虽然路要远了七八里,且又是下午的车次,但我可以先到外婆家的三家罗。因为它比轮船票便宜了5分钱!
到了桥头集已是下午5点左右,离三家罗还有近10千米的路。我扛起30多斤的蒜种一溜小跑。不一会,汗水腌得眼疼,干脆脱下长裤、上衣,打起赤膊,攒足了劲赶路,希望在天黑之前赶到三家罗。似乎是直到这时,我才想起要走一大段的山路,才想起关于山里狼的种种传闻……
三家罗村在青阳山脚下。在家里的菜地,趁有露水干活时,只要看到菜叶上有红光相映,我会立即抬头站起来,陶醉在一轮红红的太阳从翠绿的青阳山升起,满目的光辉灿烂!傍晚那鲜红的太阳,又焕起满湖的霓霞……心中涌起对大自然的无限赞美之情……
可现在,前途的不测,青阳山的神秘,只能使我心中忐忑,加紧脚步。蒜种太重了,中午我只花4分钱买了两块烧饼,肚子早就空空,喉咙冒火,真想歇一会,可狼的凶残使我不敢歇,脑中浮起在三河当学徒,每天挑水时要走的那条幽深、悠长的窄巷……肩上神奇地轻了。
我已走到青阳山下了,爬了一段山路。在石牛背上,眺望到浩渺的巢湖一片橙黄闪红,夕阳已近湖面,彩色霞光四射。心里又喜又急,但我还是留恋大自然的馈赠,深深地舒了口气……
一位不速之客,我最不愿碰到的一位陌生的朋友,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威风凛凛地立在30多米开外。它那灰褐色的毛、硕大的头颅、三角形的嘴、龇在唇外的尖牙、雄壮的躯体,尤其是那扫帚一样的尾巴……一切都说明了它就是传闻中的吃人的狼!
多希望它只是一只狗!可传说中,狗的尾巴是抬起的,不粗;狼的尾巴才是拖着的,如扫帚一般!
我恐惧、紧张得只是喘着粗气。
更要命的是,我和它都在一口山塘的高埂上,都在互相盯视,它还不时伸出舌头在嘴唇上左抹右抹,似乎是在打量着眼前的美味。我偷空观察四周,选择逃跑的路线———四野没有一个人影,村子在两三里外;左边是满塘的水,面积不小,右边埂下2米多深才是湿漉漉的田地。是的,我可以跳到埂下逃跑,虽说有把握不致摔伤,但狼纵身一跃,不是更有优势?跳到塘里游水?常听人说“狗父狼舅”。头十岁时,村里有条黑狗特别爱跟我后面转,我经常将树棍扔到塘里,它就一跃入水将棍衔回。狼是狗的舅舅,外甥会游水,舅舅还能不会?即使我的水性比它好,可要是它坐在岸上等着,还不是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三次水中逃生的经验提醒我,千万要冷静,心不能乱。这样一想,我觉得首先是搞清它是不是狼?我只是听说过狼是“铜头、铁尾(扫帚尾)、豆腐腰”,可从来没见过它是什么模样。再是必须想出对付它的办法。刚上塘埂时,我看到了一头驴。我回头一看,它还在那里埋头吃草,拴驴的木桩清清楚楚、不粗。有一袋蒜种可作武器,但也只能抵挡一阵。然而那是我的学费啊!想起考学的曲折、读书的艰难……最好的办法是既丢不了蒜种,又能逃走……
那狼见我不动,它突然浑身一摇,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雪白尖利的牙齿,却一声不吭。常说咬人的狗不叫,狼也是这秉性?是示威还是发起进攻的冲锋号?
黄昏已经降临,远处村子升起的炊烟在橙色的暮霭中青青袅袅……
我已想好了让它自报家门的灵丹妙药,也算计好了逃跑的办法。那位好心的主人一定是预计到了我在这里要碰到厄难,才把那头驴放在那里。事不宜迟,我决定按想好的方案实施了。我装出不经意转身往回走了几步,过了驴的身边四五步,弯腰作捡石块的举动再猛回身,迎面向它冲去……突然,神丹妙药起作用了,一阵狂叫响起。我浑身一软,跌坐在地上……
天哪,它叫的是“汪汪汪”,只是狼的外甥!气得我爬起来就扔过去一块泥巴!它也就夹着那扫帚般的尾巴跑了……
还是儿时的顽皮给了我智慧。狗对生人猜忌心重,只要你做出怪异的似是攻击它的动作,它就会回应。如果是狼,我就拔起拴驴的木桩,骑到驴身上跑,或者以驴作为屏障和它周旋……
当我在满天星斗、淡淡的夜色中赶到三家罗村时,表嫂善兰大姐吓了一跳。穿着短裤、打赤膊,浑身如水洗一般。我的双腿发软,想将肩上的30斤蒜种放下,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可还是强撑着。正放假在家的治荣表哥连忙取下我肩上扛着的蒜种,见口袋都是湿的,惊讶不已……我只是咧着嘴笑着,伸手逗了逗在凉床上的侄儿小盟,他们一家人已吃完晚饭,在场地上乘凉。见脸盆里还有稀饭,我端起来就酣畅淋漓地吸溜起来。善兰大姐一再说:“慢点,慢点,别呛着。我马上给你摊粑粑。”
二舅英年早逝,舅妈在生下治荣表哥后,也撒手追随二舅而去。他是在我妈妈背上长大的,我们也就如亲兄弟一般,对表嫂也姐弟相称。她家在丁家桥村,离我家只2千米,是位漂亮、热情、忠厚、泼辣、干起农活如旋风一般的姑娘。为了能够阅读表哥的来信和写信给表哥,她20多岁才住到我家学识字,夜晚和我们围在一盏豆油灯下学习,妈妈、姐姐和我都是老师。两年后,她终于如愿以偿。她非常孝顺我的外婆,任劳任怨地服侍她一生,也特别关照我们……
第二天回到家,三姨母看了半天蒜种,惊讶的眼光又反反复复在我脸上抚摸……嘴角露出了笑容,转身将准备买蒜种的钱拿出。外婆在枕头底下摸索,也拿出了6角多钱。姐姐从衣袋里抠出1角多钱,总算凑足了9元钱。
我终于又回到了学校,依靠人民助学金读书。那时的乡村孩子,脑子非常简单,现在想起往事,觉得是那样愚笨。两个月要洗一次被子,也需回家讨点咸菜,背上6斤重的被子,为了省几角钱车船费,硬是起早走30多千米的路到家。我常和孩子们讲,笨到不晓得将被子拆了,只带被里和被面;学习很用功,只知道学习有饭吃,不知道为什么学?乡村来的孩子,面对城市里的同学,有着特别的自尊。这种自尊往往会表现得非常强烈,以至于同学们很难接受。
开学时的那个姚老师不久就调走了。感谢班主任方明老师。他教政治常识,是位从乡村走出的知识分子,理解乡村学生的艰难,理解那份可贵的自尊,尽量对我给予照顾和理解。他忠厚、热心。我的助学金已很高了,但每月还要交1元多伙食费。家里时常不能及时带来,我就时常接到停伙通知,方老师也就赶快写担保条,我才又能到食堂吃饭。特别是他使我知道一个人不是为了自己活着,应该有理想,理想会给人无穷的力量。最使我难忘的是1963年,因一篇评论文章,再次被省报点名批判后,我陷入了极度的恐慌和苦闷之中。是方老师给我温暖,为我排解……他是我学业、事业上的真正的启蒙老师。在以后风风雨雨的50多年中,我们之间深厚的师生友谊,一直让很多人羡慕。
我从初中开始热爱写作,有了当作家的梦。但我的作品只是发表在黑板报上,投到报纸和文学杂志的稿子都被退回来了。同学们经常嘲笑我,可我不在乎,也从不怕人嘲笑。我从小就有这脾气,想干的事,谁也阻挡不了。到了高中,这种愿望非常强烈,每个星期都要写首诗,学校的黑板报常常将它登在头条。我的作文较好,经常受到语文老师的表扬。
记得是高二清明节假,全班同学都到我的家乡巢湖远足。这当然是因为我平时的宣传起了作用,大家都知道长临河一带很美。回来后语文老师要我们以这次春游写篇作文。我洋洋洒洒地在作文本上写了10多页,记叙春游的美妙,其中不断夹杂着“山歌对唱”。我很得意,盼着作文评讲。我想这一次一定会以我的作文作范文……
终于盼来了作文评讲,我的大作也确实作了范文。李光业老师胖胖的、矮墩墩的、黑黑的,戴一副眼镜,当过报纸编辑,一口合肥话,语言生动、有趣。他读了我一段文字和诗,然后大声地说:“写诗的朋友们,诗不同于小说、散文,诗有内在的韵律,是语言的歌,不能只要分行的就是诗。写诗写得不好,就很容易成了我们合肥话说‘诗’字时,一滑,变成了……”
“屎!”同学们同时大喊,乐得大笑,都将眼光投向了我。我顿时感到像被电击火灼,脸涨得通红。可我没有低头,却两眼直视李老师。我发觉他轻轻地怔了一下,然后语气一变:“写诗的朋友们,我也很爱诗,写诗要先读诗,常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来也会诌’嘛。读多了,就有体会,有了感悟。特别是这个‘悟’字非常重要,悟多了,就能写出真正的诗……”
在以后几天的教室中,常常能听到捣蛋虫们“屎人”“诗人”的叫声。
“哎哟,我肚子疼死了!”
“干吗忍着?快去喷涌而出,不就有了一手(首)又一手(首)了吗?”
我从这最大的难堪中,悟出了道理。我真的去认真读诗了,慢慢地能够一点一点去品味……后来,我确实写出了诗。在那时能发表十几首诗,也是小小的轰动。学文学,靠的就是悟,没有这种“悟”,不可能产生灵感。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合肥工作,在师专教书。有一天,走在大街上,我眼睛一亮,迎面来的正是李光业老师。总有10多米吧,我大声喊:“李老师!”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不管多少人惊奇的目光,我只顾紧紧地握住李老师的双手。李老师表情复杂地微微笑着,突然朗声大笑:“我读过你的诗,真真确确是诗———《不夜的茶山》《巢湖的琴声》……”这都是我回到安徽后,发表在报刊上的。
“感谢老师的教诲!终生铭记。”我羞赧着脸,但一字一顿说出了积存在心中多年的话。
“老夫喜欢说笑。爱之切切,下药也重。”
我一定要请李老师吃饭。他说已退休了,正要去办一件事,以后肯定有机会。1980年,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出版了,要送一本给李老师,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了。他住的地方房子已拆,面目全非,问了很多同学,又去母校合肥一中打听。因他在校教书时间短,又经过了“文化大革命”,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不时想起,总感到留了个深深的遗憾。
高三下学期,开始分科复习。我的理工科成绩一向较好,“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影响根深蒂固。总是因为饿饭饿怕了,虽然热爱文学,但我还是报考理工科,希冀有个铁饭碗。在复习迎考中,关于将来从事何种职业,感情和理智的矛盾不断激化,心情变得烦躁。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不知不觉地走向李淑德老师家。
李老师是教生物的,性格开朗、豪爽,讲课生动。初一时,她就教我们植物课,在宿舍和教室之间有块实习园地。因为我是农村来的,又会种菜,课也听得有味,挖地,种草莓、马铃薯、麦子的劳动,当然是我做得较好。她就要我当植物兴趣小组组长。我以后热爱在大自然探险、热爱生物学,追根求源,和李老师有着莫大的关系。不久新办了三初中,李老师调去了,我也调去了。我考上合肥一中,她也调到了一中。她常说:“这个小刘先平(她喜欢在我名字前,冠以‘小’字,一直到现在还是常常冒出这个‘小’字),我们就是有缘。我到哪,他到哪;他到哪,我到哪!”三初中在城外,周末回家进城,那时没有公共汽车,她常常喊我同行。因为她怀有身孕,就扶着我的肩膀(我身材一直很矮,高一时,我排在队尾;高三时,就成了排头兵了)艰难地一步步走。我一直要将她送到家。她留我吃饭,我也从不客气。她的几个孩子都喊我大哥哥。
到了她家,她正和殷老师说话。殷老师是位文弱书生,在教育厅工作。两人都很惊喜我的到来,因为那年的招生数字只有107000.上一年还动员同学们考大学,今年却早就开始动员大家上山下乡了。在这样紧张复习的时候,还有空来,肯定有事。说了半天学习的情况,我才向李老师说了我的心事。话刚落音,李老师快人快语:“小刘先平,一个人如果不能从事热爱的工作,一生都是很痛苦的……”
“你怎么这样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离考试只有两个月!”殷老师急了。
我还未见过殷老师这样大声说话。他平时语调温和,慢声细语,对李老师特别尊重,是一对很多人羡慕的恩爱夫妻。
李老师说:“小刘先平没有父母,就当是我家的孩子。他是来听真话的,能讲假话糊他?你别为他考学校担心,他有毅力、有韧性,只要是定下心的事,一定能成功!这个时候,他还来和我们谈这事,就是位特殊的学生!”
真是一语点破了懵懂。我说:“我决定了考文学。非常感谢李老师的话。殷老师也别为我担心。我走了,回学校报告班主任,找文科复习材料!”
说完,我提脚就走。身后传来了殷老师埋怨李老师的声音。
班主任一再劝我别改。正如李老师说的,只要是定下的事,我就不会改。是的,只有两个月的复习时间,但我相信够了。
接到杭州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到合肥办完了各种手续后,我去李老师家辞行。李老师拉住我的手,向殷老师说:“你看,他这不是如愿以偿了吗?你一生都求稳,冒冒险,有时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成果!”
人们常说运气、命运。人生道路上需要抉择时,一个人、一句话、一件小事,就能影响人一生的道路。我就是这样的幸运者!因为我有几位崇高的慈爱的老师。
“文化大革命”中,李老师和殷老师被下放到南陵县师范学校。我出差时去看望了他们。七八口人挤在两间房子里。他们共有7个儿女,三姐已嫁到肥东县,小四子有残疾留在合肥,还有90多岁的老母需要赡养,一家人被活活分开几处。李老师还是那样爽朗地大笑,乐呵呵的;可殷老师眉结间的凄凉,让我心酸。我鼓动她往合肥调,她说正在找人。
不久,一个深夜,李老师摸到我家,说是今天去过市革命委员会政工组,看来调回无望了,准备明天回南陵县。我说:“你别急,政工组长是军代表冯亚,我认识他。因为搞文学辅导,我还认识他夫人,是位挺热情的女同志。明天我带你去他家,成不成就是这一锤子。你迟一天走,也没什么关系。”李老师说:“我一生不求人,没想到老了,还要为一家老小去求人。算了。”我说:“李老师,你教过那么多的学生,对社会的贡献有多大!这不是求人,家人团聚是你该得到的,这是去要回、争回自己的东西!”李老师笑了:“还是小刘先平能说动我。”她又担心去了也无用,那时的军代表的权势令人敬畏。我说:“说得好听,就说;说得不好听,我们提腿就走。他又不是凶神恶煞!”那时我正在一家文学杂志编辑部工作,曾耳闻冯亚同志非常尊敬他的老师。我想这或许是个好的机遇……
第二天,我先给冯亚同志的夫人打了个电话,她告诉我在吃晚饭时去最好。我陪李老师按时去了。很巧,他们正在吃饭。我们等了一小会儿,冯亚同志出来了。他认识我。我将李老师介绍给他,然后开门见山地说,她是著名的教师,曾经怎样教育我,教育过多少学生,同学们怎样尊敬她。又说到她十口之家分在三处的艰难……当时,李老师种种感人的事情,全都涌上心头。自始至终,李老师没说一句话,冯亚也未插问一句,只听我滔滔不绝地说。等我说完了,冯亚同志说:“我们有很多好老师是应该得到尊重的。李老师,你明天上午9点直接找教革小组。”李老师还愣在那里。我连忙说:“我代表李老师过去所有的学生,将来所有的学生,感谢你!”
我知道已经大功告成,连忙告辞。李老师木木的,大约还未反应过来。冯亚夫妇非常恭敬地送李老师出门。
不久,李老师一家在合肥团聚了。
今年李老师已是90多岁的高寿,依然红光满面,朗声大笑。大年初一我带孙子去拜年,她脱口而出:“小刘先平,叫你别带礼品,你还是带……”说着又是大笑,拉过我的孙子,“我叫你爷爷小刘先平,你没意见吧?”
小时候,常听老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在杭州大学读书,而且是热爱的文学专业,那满腔的喜悦,涨得胸口都疼。开学不久,我被同学们选为班主席。后来,又主编了学生会的油印刊物《水滴石》,我面前的世界,真是一片灿烂。
但当时学校的气氛,也有让我不安的因素。这是1957年的秋季,学校到处可见反右派的大字报。高年级同学,每天还在开批判右派的大会。好在我们是刚入学的新生,并没有受多少牵连。但那种激烈的气氛,还是让人不寒而栗的。
1958年春,开始了“插红旗、拔白旗”“向党交心”的运动,我们新生也不例外。我开头并未在意,但不久,就听到同学中有人说《水滴石》上发表的作品有问题。风越刮越大,终于牵扯到一个编委。他是我同班同寝室的好同学,是团员。团支部首先开始“帮助”他,说他的一篇散文,充满了资产阶级的情调。我很不服气,在一次班级会议上说:“这篇作品是歌颂社会主义春天的,若是这篇散文有问题,应该由我负责,我是主编。再说,我们是学生,即使写得不太好,也应该是善意的帮助。”我这样说当然也因为担心那位同学被开除团籍。这下可惹了大祸,由班级扩大到年级,说是辩论,却上纲上线。“既然刘先平跳出来了,那么就剥下他的伪装,看看《水滴石》是什么货色?他是什么货色?”霎时,乌云密布,事情很快升级,有同学揭发我“信奉丁玲‘一本书主义’”,一心想当作家。还说中文系是作家摇篮,要想当作家,现在就要努力学习各种知识,锻炼写作各种文体,一位作家不能只会写诗,却不能写小说,不能写戏剧。文学是综合的,小说中就有诗和戏剧。“水滴石穿,就是宣扬个人奋斗”。最后的结论是:“刘先平是高高飘扬在中文系上空的一面大白旗!”最让人不解的,是那位团员同学已在团支部会上作了自我批判……
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昨天还是笑脸相迎、可亲可爱的同学,怎么一夜之间,都成了充满敌意的陌生人?而且那些批判,全是歪曲我的话。想当作家有什么错?作家不是人类灵魂工程师吗?
有一天,我突然听一位同学说年级支部正在组织写大字报,要把我拿到全校批判。我又慌又气。这段风波目前只局限在年级,到了学校,我还怎么做人?我找辅导老师,用木刻制作《水滴石》封面时,他还主动借了一套木刻刀给我。他很紧张,说是已向组织上交代曾借过木刻刀给我,要我认真接受批判,彻底改造思想。我的心一下凉了半截。我想了想,就去找系总支浦书记。
浦书记是位女同志,才从北京下放来的。她听完了我的申诉后说:“学校的任务是教育学生,如果学生的思想观点都是正确的,还要学校干什么?想当作家不是坏事,人民需要自己的作家,我希望你将来能成为作家、大作家。对同学们的批评,要有正确的态度。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们年级已来汇报过此事,很多老师也来反映要爱护学生,我们不赞成再批判了。我很赞成一些老师的话,学校、老师重要的责任是爱护学生。你是学徒出身,家庭贫农成分,根子正。安心学习,不要有思想负担。挫折会磨炼一个人。你这样一个大个子,心里还装不下这一点点委屈?”
我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生怕一开口就会把憋不住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点了点头,就离开了她的办公室,心情也豁然开朗。
没过几天,我才知道,教文艺理论的秦亢宗老师,曾在教师会上慷慨陈词,中文系的学生想当作家是应该鼓励的。刘先平说要想当作家现在就要努力学习,要锻炼写各种文体,是很有见地的。把正确的东西批了,错误的不就变成正确的了?有好几位老师都支持他的意见。但也有个别老师反驳他的看法。他是研究文艺理论的,在系里有一定的影响。
这件风波似乎已经平息。过了两三周后,我决心辞去班主席职务,当然被批准了。
有一天早晨,有位同学小声告诉我,学校大字报栏有大字报批判我。当时我的脑子一炸,三步并两步跑去了。果然,总有十几米长的批判专栏,贴满了批判“大白旗”刘先平的大字报,前面围满了数学系、物理系、化学系……的同学,还有人对我指指戳戳!突然,我想起三次水中逃生的事,告诫自己要冷静。我看完了全部的大字报,感到全是置我于死地的一片胡说,事态严重。
我又去找浦书记。浦书记显得很激动,冷场了五六分钟,也才稍平静地说:“我们的态度没变。这是你们年级搞的。我们态度很明确,事情到此为止。”
我不至于笨到再说什么了。
从12岁离开家乡后,虽然也经了坎坎坷坷,但总的说来还是一帆风顺,还没有经过这样暴风骤雨的打击,思想上非常苦闷。我每天走路都是低着头,在食堂也是躲到角落。我想不通很多事,尤其是对同学的变化,更是想不通。不久,严重的失眠,使我几乎无法再坚持学习。再加上年级又压低我的助学金等级,我到月底,连买牙膏的钱都没有。大哥当时正在华东水利学院读书。我写了封信给他,想休学,有人介绍我去师范学校代课。大哥迅速回信:“为什么这点挫折都经受不了?如此艰难争取来的读书机会怎么能放弃?想想你的学徒生活吧!”
一天下午,我正从教室往宿舍走,只听有人喊:“刘先平同学!”回头一看,是盛静霞老师,从另外一条路岔过来的,走得很急。我喊了声:“盛老师!”
盛老师教我们古典文学,在词学上很有造诣。她的诗词,和著名的词学家、也给我们授课的夏承焘老师的词,在同学中广为流传。她的先生蒋礼鸿老师是古文字学教授。等我转过身子,盛老师说:“你为什么走路都低着头?喊了两三声才听见?心事太重了。我知道你受了批判,其实没什么了不起,你又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难看的呢?你知道,交心时,我把和你蒋老师枕边的话都说了,后来就批我这些。难看的是我吗?我在从旧社会、旧家庭中走出,寻求独立自主、民主自由,也是受过很多煎熬的。想当作家,有志气。志气是个宝。你这样忧心忡忡,对谁有好处呢?也有人曾嘲笑我填词写诗是自命不凡,想当李清照。要是因为这个我就不写诗填词,不是证明我真的是自命不凡吗?我看过你写的作业,有灵气,有可能成为一个大作家。人不能因为别人说三道四不走自己的路。我看你有点沉沦,心里很难受。抬起头来走路!奋斗是医疗痛苦的良药,挫折能使人学得聪明。你去读读文学史,有哪位作家是一帆风顺的?李白、杜甫、司马迁……我和蒋老师欢迎你有时间到我家来聊天,来啊,一定来!”
我现在提笔写这一段时,盛老师纯真的、恳切的、充满慈爱的神情,额头上沁满细细的汗珠,仍鲜活地浮在我的眼前,还感受到了那天阳光无比灿烂、无比温暖……
盛老师,我不会辜负你的教诲。离开盛老师,我果然抬起了头,挺起胸膛大步向前走,世界在我面前依然是光明的。心境的转变,我重新安排了学习和生活,不久,失眠症也离我而去。
1980年,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云海探奇》出版了。我特意去了杭州,拜见盛老师,深深地躹了三躬,将书捧上。两位老师接过书时,微微地笑着,轻轻地打开书页,细心地看了起来……以后,只要去杭州,我就要去看望盛老师、蒋老师。前年,我还邀了几位同学一同去。蒋老师已作古了,中国失去了一位著名的古文字学家。盛老还是那样神清气爽,慈爱地和我们共同回忆着当年的杭州大学生活。
我很幸运,在人生的关隘,总有敬爱的老师给我指路!大学毕业后,我也从事过10年教师工作,正因为我有着可敬可爱的老师。如今,也常在各种场合,遇到有叫“刘老师”的学生。
2006年9月,我去北京参观国际图书博览会,在浙江的展台上,突然看到了《蒋礼鸿文集》,捧着厚厚的四卷,伫立翻阅,思绪激涌……他和盛老师充满睿智、慈爱的微笑,时时浮现……
山谷里升起一朵白云
我是1957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的,先是诗歌、散文,后来因为从事教学,我将重点转移到美学研究和理论批评。
1961年,大学毕业前夕,学校给1958年对我的批判平了反,并进行了“赔礼道歉”,认为《水滴石》是健康的学生刊物。我所发表的作品也是歌颂社会主义的。毕业后分回合肥教书,我写作得也较勤奋。
1963年,正值“反修防修”,开始对文艺界进行批判。首当其冲的是发表在省文学杂志上的一部中篇小说,报纸上用整版的篇幅集中火力批判,认为这部中篇小说宣扬人性论、宣扬修正主义文学观点。其中重点点到一篇赞扬这部小说的评论。这篇评论的作者就是我。写批判文章的作者,显然是权威机构的负责人。一份省的权威报纸,点了一位普通中学教师的名,其影响可想而知。读了报纸,我感到掉进了冰窖。
这部中篇小说在杂志上刊出后,编辑部召集了作品讨论会。会上就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是优秀的小说,一种认为是宣扬了资产阶级的人性论。出于正义,我认为作品应是那个时代省里较为优秀的小说,写了寡妇的爱情,不应该作为资产阶级人性论。会后,杂志发了一组评论,其中就有我根据发言整理成文的《时代的颂歌》,刊登位置显著。
当时“反修防修”声势浩大,但也有学术问题和政治问题分开的精神。正巧,我在教书的学校是“社教”试点单位,教育局管人事的副局长郭刚带队蹲点。虽然感受到压力,但因我的教学受到学生欢迎,又还小有名气,学校的领导对我还好。批判不断升温,报社组织了座谈会,凡是写过赞扬、批判这部小说文章的作者都要参加。我接到通知后,决定不出席。因为根本不同意那种批判,若是参加会议,以我的个性,肯定要据理力争,事态会变得严重。开会前一天,报社打电话给学校,点名要我务必参加会议。学校领导感到事态严重,先是赵校长找我谈话。赵校长是位工农干部,为人忠厚,很有长者风度。我简单说了不去参加会议的原因,他沉吟了半天,最后说:“我们研究一下,请示蹲点的郭刚副局长再说吧。”
下午快放学时,郭刚找我谈话。他是苏北人,曾任新四军的骑兵连连长。吸烟的水平很高,据说每天只用3根火柴。他听过我的课。省里组织业余作者出外参观、访问,都是他同意我去的。但省里和大学来调我时,他坚决不同意:“没有好教师,我怎么当教育局局长?”彼此的印象都还好。我较为详细地说明了不参加会议的原因,并态度坚决地说:“绝不会检讨。”大概是因为我说得很激动。他想了一下,吸了两支烟,笑着说:“刘老师,你不参加会议,总得有个能摆到桌面上的理由吧?我也不能像你这样说的答复报社。”
我也被他的机智、友好感染,笑了:“赵校长还能找不到理由?明天上午我有4节课,是高三毕业班的。”
他很爽快:“就这样吧!你明天别接任何电话,也别出校门一步。”报社离学校很近。
“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批斗他时,其中有条罪状就是“只要专,不要红”,包庇了大批反动学术权威,刘先平是一个。这真是抬举我了。我也为此不安,感到对不住他。
果然,据参加会议的人说,凡是写过赞扬那个中篇小说的,都作了检讨,会上还点名我未参加会议。虽然因为有校长、局长保了我,表面上看来还算平静,但内伤是看不见的,种种遭遇,使我再一次深深感到,在那种环境下从事文学创作,真是危机四伏。经过痛苦的思索,在一天傍晚,我狠狠地将钢笔甩掉,它竟然越过前面的屋脊,飞得远远的———决心不再为文学写一个字了。
“文化大革命”中被批、被斗、被抄家,那是可以想见的,我也懒得再去说了。
命运有时真会开玩笑。三转两不转,1972年,我又被调到了文学杂志编辑部,那是因为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30周年,要恢复一些杂志。全国各省的杂志的名称大概都叫《征文作品》。虽然在文学部门工作,那时的大批判文章也很吃香,也有领导、好友劝我写点文章。但我仍然坚持一字不写,只是做个文字匠。
在编辑部工作,每月都要下去。我看重的就是这一点。儿时喜爱冒险、喜爱在山水之间的兴趣得到了充分地发展。我主动要求看皖南地区的来稿。皖南是山区,以著名的黄山为核心,多是名山名水。我做了个大致计划,每月总有一周时间,是在皖南山水中漫游的,寻着大诗人李白、杜牧、陶渊明……他们的游踪。山民的淳朴,大自然千奇百怪的造化,深深地吸引了我,常常能在山岩上一睡就是几小时。它使我忘掉了现实生活中五花八门的“批判”、纷争的世事,心灵是那样宁静、纯洁。我听到了很多山野的故事,见到了从未想过的神奇。
逐渐,我产生了徒步穿越石台—祁门—黟县—黄山原始森林的念头。我计划背个背包,独自一人,餐风露宿,用双脚去丈量那片崇山峻岭,每天记下见闻……不是决心不再为文学写一个字吗?这个决心不会改变,但我可以留给妻子、儿子读。
每次出差回来,我都是蓬头垢面,妻子嘲笑我是“野人归来”。就是在这样的漫游中,在山野,非常偶然的机会,遇到了几位从事动物考察的大学教师。我们年龄相仿,有着同样的经历,相似的生活环境,又是在大自然中,大家很快就解除了防备的盔甲,坦露胸怀……我就是从他们那里知道“自然保护”“生态平衡”、人与自然的和谐、珍贵稀有野生生物对人类的意义……他们领着我到达山顶,回头一看,我所走过的那片世界已完全改变,是一片崭新的神奇的世界,充满了科学、充满了神秘。
他们背着背包、干粮,最原始、简单的装备,有的还正在挨批斗,但为什么还要如此忘我地工作呢?只能说是为了科学,为了事业。这是一种什么精神?大山是大自然的筋骨,他们是人类的筋骨!
我一次次跟随着他们在山野中跋涉,想方设法谋取机会,去江河湖海、荒漠戈壁中去寻求儿时的梦,去寻求自然的爱抚。我常常梦幻般地与大自然对话,倾诉心中的郁积,倾听它们的呼喊。
是的,是这些科学家领我走出了“大自然属于人类”的误区。
是的,是他们把我领到“人类属于大自然”的境界。在这个境界里,每走一步,都美不胜收。
但是,目睹了大片森林被乱砍、乱伐、水土流失正在加重、蔓延的工业污染……自然生态严重破坏的恶果,引得我们痛心疾首。
我们在莽莽的原始森林中,追踪野人的足迹,考察短尾猴的社群结构,在三十六岗寻觅梅花鹿的身影,在山谷中倾听相思鸟的歌唱,窥视喧嚣的野生动植物世界残酷的生存竞争,窥视香花与毒草形成的特殊的生境……我们深深地被大自然的魅力、野生动植物世界的魅力、探险生活的魅力、人生哲理的魅力所诱惑。
大自然是部丰富多彩的百科全书,我贪婪地汲取着它的营养,同时也阅读了大量的生物学书籍。我和考察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甚至成了其中的一员。
“四人帮”被粉碎了。严寒已经过去,春天来了。
大约是1977年下半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资深编辑周达宝来安徽组稿。在一次会议上,她也热情地向我组稿,我只笑了笑。我觉得她并不太了解我的情况,虽然当时的形势有了变化,虽然1963年被批判的那部中篇小说及其作者都得到了平反;可被牵连的我并没有得到平反,那件事还时不时被人有意或无意地提起。我还要补充说一件事,1974年当时有份很有“权威”的杂志,点名批判了我们刊物上发表的《除夕之夜》,说它是“无冲突论”的代表。《除夕之夜》是我编发的。这把当时的领导弄得非常紧张,事态虽然没有扩大,但曾有过这件事。在小气候中,我的处境并不妙。
然而,周达宝大姐的组稿,确实在我心里掀起了波澜,毕竟我曾那样地热爱过文学。文学曾给我的生活带来了无穷的乐趣,又使我吃过那么多的苦头,这种千丝万缕的纠葛,割舍得了?最重要的是,春天毕竟来了!
这些年来的探险生活,更使我内心文学的波澜逐渐壮阔起来,形成了强烈的创作冲动。然而,我已停笔10多年了,当年的毛头小伙子,已成了年届不惑的中年人,有了家庭、孩子,有了生活的负担和责任。为了重新拿起笔来,我还得努力做着各种准备工作。
1978年对我说来,是非常重要的一年。5月,纠缠了我两年的一件极不正常的事,终于有了结果。这个结果,出乎意料,对当时的我说来,无疑是惨痛的。很多好朋友得知此事,都担心我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和深刻的委屈,想方设法来安慰时,我已被大自然召唤到崇山峻岭中去了。
是的,那个决定宣布的第三天,我就赶到了考察队的营地。营地在深山中。经过两三天的紧张工作,我们出发了,这次主要是想彻底揭开野人。黄山短尾猴的秘密,同时,在野外寻找到皖南梅花鹿的踪迹。目的地是滴水崖一带的猴子街。山民们传说,那里是猴子的天下,它们自开商店,买卖兴隆;自开作坊,酿酒做糖……比《西游记》中的水帘洞更神奇。“滴水崖”在我心里一震,很自然地想到当年主编的学生会油印刊物《水滴石》,是命运的巧合?
第一天探山,就很让我们吃了苦头。这是一片三县交界的深山区,途中见到很多残存的房基地。这里曾有过居民,但几十年前的一场血吸虫灾难,已使这地方变成了无人区。到处是稠密的次生林和亚热带地区的荆棘、金刚刺和老虎藤,每走一步,都得用砍刀开路。草丛、灌木上布满了可怕的无孔不入的旱蚂蟥。途中,在一小河滩休息,每人挑了一块石头坐下。刚点着香烟,猎人小张做了个怪相,示意我的裆下。低头一看,我惊得一蹦三尺高,好家伙,一条五步蛇正从我坐的石头下探出,昂起了头!这就是山民们谈蛇色变的剧毒五步龙呀!大约是我坐上去后,石头压了它。大家先是一惊,接着哗然大笑:“是你侵犯了它的领地,没咬着你算你运气。”“你大富大贵呀,小龙出来迎接!”说笑中,大家还是纷纷急急站起……
我们好不容易才到达了山顶。在山顶上,我们仔细地观察了对面的滴水崖。
云雾中,山体陡峭,原始森林郁郁葱葱。滴水崖在两座大山中间,如练的高山小河奔腾而下,到了巨崖断头,果然有个大的瀑布。但断崖下,正好有个小岭,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向导说,那座小岭叫龙吐珠。以生境推测,那里很可能就是传闻中的“猴子街”,生存着我们考察了数年的、被当地人称之为野人的黄山短尾猴。科学是以事实说话的,但至今未采到标本。我们这次的主要任务之一,是能采到标本。在确定了明天考察的基本路线后,就决定下山。
麻烦事来了,向导迷路了。我们只好找水溪,依据水向低处流的原理摸索着往山下去。天色转暗,太阳已经落山。真是祸不单行,溪流断头,巨崖笔立,总有五六米高,无路可走。不要说我们未带行李,即使带了,在这样布满毒蛇、旱蚂蟥、野兽的山野,临时也无法宿营。我们只有硬着头皮,顺着边缘往下爬。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时,我们也顾不得防备旱蚂蟥和毒蛇了,一心往下。我踩松了一块石头,骨碌碌就跌了下去。幸而岩下是烂泥,没受大伤,但也跌得够惨的。
摸黑回到宿营地,当地开采的一个小的铅锌矿工棚。矿长不在,会计管家,很不友好,连盐也不愿借一点,更别说蔬菜和食油了。我们只好清汤寡水煮笋,每人还是吃了三大碗饭。笋子虽然是美味,但清水笋到肚子,胃就开始难受,我难受得腰都直不起来。
但这次考察的收获是丰硕的,我们在滴水崖采到了短尾猴的标本,揭示了它生命史上的很多奥秘,寻找到了“猴子街”这个特殊的生境。不仅解决了它的分布界线,而且为以后大规模捕猴(完成科研后再放回山野)提供了可贵的借鉴。这些惊心动魄的场面,以后都编织到《云海探奇》中了。
那几天,每天都有惊人的发现,生活充满了乐趣,我已彻底忘掉了那沉重的打击和种种不快。由于每天吃水煮笋,我原有的胃溃疡迅速加剧,先是黑便,接着开始吐血,但我很好地掩盖了这一切,因为我感到这是一次难得的机遇,决不能放弃这次机遇,否则要后悔一辈子。
这一天,我们辗转来到了一个叫石门国。不知是如何的鬼斧神工,竟将一堵万丈巨崖劈开一道窄窄的石缝,穿过石门,天地豁然开朗。这是一片桃红柳绿,鸟语花香的天地,如进入桃花源。种种奇妙的景色、民俗、民情,使考察队员们惊喜不已。我们要在这里寻觅皖南野生梅花鹿的身影,落脚在一个叫汪河水家的地方。
汪河水家在三县交界点,北面、东面、南面和西面是三个县。山头上是孤零零的四五间瓦房。男主人出门了,女主人带着三个孩子在家。汪河水是他们曾祖父的名字。想当年,只身一人,来这绵延几百里的三十六岗荒无人烟、野兽出没的岭头上安身立命,那要具备何等的胆量!这里过去丈量土地时,实行的是“锣音亩”。敲一声锣,凡是方圆能听到的地方,这中间的一块地就是一亩。
这样寂静的孤零零的房子,一下来了个奇装异服、背枪挑担,担头挂满采到的动物标本的小队伍,女主人以为是玩把戏的到了,乐得嘴都合不拢,露出两排玉米般的黄牙。烧饭时,猎人小张发现锅太脏,幸好门口就有山泉汇聚的小塘。他挑了三担水洗锅,但等到煮好饭,揭开锅一看,满锅饭还是像放了红豆,映着蓝黑的颜色。
晚上,我们全睡在牛屋上面简易的阁楼上。牛粪、牛尿的骚臭,从板缝中冲鼻子,跳蚤成把抓。但大家太疲倦了,都很快进入了梦乡,只有我因为胃疼睡得稍晚了点。不久,又被“哗哗”的水声惊醒,以为是下雨了,却听不到瓦响。很长的时间,水声滴答而止,这才明白:好大的一泡牛尿!
黎明,我在鸟的叫声中醒来。走到山岭,山野的清香扑面。我深深地吸了几口,似乎已将一夜的污浊涤荡。
晨曦正将天宇展现,欢快的鸟鸣声中,山谷里逸出了淡淡的、丝丝缕缕的云丝,山岚飘忽着,在绿的森林上空汇聚,宛如怒放的望春花。清风裹着花的芬芳,柔柔地拂动着,露珠“滴滴答答”地响着……
啊!山谷里升起一朵白云,冉冉飘浮,云花灿烂;在绿海中,在山的怀抱中,变幻无穷;山在动,树在动,鸟在唱……充满生机,充满欢快,大自然无比壮丽、宏伟,惊人的和谐之美。太阳出来了,一道电光石火突然耀起。创作的冲动,使我激动得透不过气来,听到了大自然的呼唤,心灵已追着森林、白云、红日……这么多年来,在大自然中探险的种种生活,都成了生动的、无穷的画卷展开……
是的,就在那个早晨,就在那座山岭,就在山谷里升起一朵白云时,以后几部长篇小说中的无数场景、人物都鲜活地在脑海中展现……
是的,就是面对着山谷里升起的一朵朵白云,我决定恢复文学创作,写我在大自然中的见闻、思考,写我和大自然息息相通的对话。面前所展现的画卷,只有长篇小说才能表达。虽然我停笔了10多年,虽然我从未写过小说,更未写过长篇小说,但我有着最坚强的依靠———大自然母亲。
目睹了梅花鹿在两片森林中,往往复复和我们捉迷藏之后,因为吐血加剧,我只得离开营地。回到家中,整整躺了5天。
那年大旱,酷热。7月,我背了一包稿纸,较隐蔽地到了大别山佛子岭水库的招待所,开始了大自然文学的跋涉……这就是以后描写在野生动物世界探险的长篇小说《云海探奇》《呦呦鹿鸣》《千鸟谷追踪》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