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招手,一辆面的飘然而至。
因为黄色的面的在北京城铺天盖地,且又能钻能蹿,而开车的司机则被善于调侃的北京人称为“的哥”。
司机摇下车窗,探出一颗长着一蓬乱草似的胖头。他大约30出头,眼睛像龙虾一样凸出,目光冷漠而又有些疲倦。没等他问“去哪儿?”我已抢先一步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离目的地正好十公里,中途我还要下车办事,又快赶上上班高峰了,如果事先说明,司机是断然不会拉的,索性“先斩后奏”。
果然,司机听我报出到站,用眼白瞟我一眼,很不情愿地挂挡,重新上路了。我有些愧疚,想想也是,司机每天挣点辛苦钱也不易,如果净赶上我这种活儿,非得喝西北风不可。于是,便有话无话地和他搭讪起来:“朋友,挣几张儿了?”
“几张儿?”司机看一眼前方亮起的红灯,一点刹车,停在了长蛇阵似的队尾,“这不,刚出车就让您给逮着了嘛!我说一早儿起来,这右眼皮怎么老跳呢!”
话不投机,我不再自找没趣儿。车厢里异常沉闷,司机的脸也阴着,仿佛随时都会有“暴雨”倾泻。我为了打破这难耐的沉闷,掏出手机……
一位农村大嫂抱着一个孩子,拎着一个包袱在车前方艰难地行走。太阳已经升起老高,热气升腾,从大嫂艰难移动的步履中可以感受到她的疲惫与无助。
“怎么着,捎她一段儿?”司机并不看我,句式虽属商量,但语气却分明有些不容置疑。顺路捎活儿,他可以收双份儿的钱。
司机把车稳稳停在那大嫂身旁,摇下车窗,探出那颗胖头问:“上哪儿?”大嫂说出了一个地名,正好我们路过。司机闻言已抬脚下车,拉开车门:“上车吧!”农村大嫂有些犹豫,但看着怀里哭闹的孩子,一狠心上了面的。
司机仍然无话,脸仍然阴着,仿佛谁欠了他二百吊钱仍然没还。到了大嫂要去的地方,他下车拉开车门,帮着抱过孩子,拿出包袱,一转身又坐进了驾驶室。大嫂拿出十元钱递给他,他看也没看,甩出一句硬邦邦的话:“顺道儿,不要钱!”话音未落,车已蹿出十多米。
面的驶上中轴路。我指指路旁的工人日报宿舍,说:“朋友,能不能在这儿停一下,我送点东西马上就出来。”
司机向右一拔蹦灯儿,面的稳稳地停在路旁。
“要不,我先把车钱给您?”
司机从兜里掏出一盒香烟。弹出一支叼在嘴上说:“大老爷们儿,办事儿忒肉!去你的,我正好儿歇会儿,抽支烟。”
我下了车,一溜小跑儿,来到朋友供职的《中国珠宝首饰》杂志社,没想到,巧遇一位外地来京组稿的熟悉编辑。久别重逢,便天南地北一通儿神侃,竟把外面等候的司机忘了。等我急如星火般跑出来,哪里还有面的的影子!院门口一位修鞋的老头儿见我出来,翻着眼白从老花镜的镜片上方瞅了我一眼,“哼”一声:“哟,您还出来啦?”
“那辆面的呢?”我急切地问。
“走啦!”老头一边钉鞋一边说,“一猛子扎下去就没影了,谁知道您唱的是哪一出啊!我告诉他这院子还有个后门,他一听骂了一句就走啦。”
我顾不得和老头儿生气。我实在不愿辜负了司机的那一份信任。那信任本是一片带雨的云,可以浇灌因冷漠而龟裂的心田;本是一首无言的歌,可以缩短因猜疑而拉长的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啊!可是,人海茫茫,也许我们从此再无缘相见,他的心中会不会从此又种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呢?
正懊恼间,一辆面的从车流中驶出,“嘎”地一声停在了我的身旁。车窗摇下,露出那颗长着一蓬乱草似的胖头,那司机翻一翻龙虾般凸出的眼睛,望住我说:“本来,我不打算回来找你了。不过,我琢磨着你一个大老爷们儿也不会因为十块钱跟我‘吊腰子’吧?”
“怎么能呢!”我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认真地解释说,“遇见了个熟人耽搁了,真是对不起!”
司机嘴一撇,脸上掠过一缕不易察觉的笑容。过了一会儿,他左手握住方向盘,腾出右手从身后摸出件东西扔给我—啊,我的手机!刚才和朋友通完话,我随手放在了车座旁,下车时忘了带走。
我拿着手机,百感交集,一时竟心动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