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五年秋,佳士得在英国伦敦拍卖会上,拍出一个元代鬼谷下山青花罐,以一千五百万英镑、合两亿多人民币落槌,创下亚洲艺术品拍卖的最高记录,使得原来不知道佳士得的人也知道了这家拍卖公司。可是对一个收藏古董的人来说,不知道佳士得恐怕有点儿说不过去了,因为除了博物馆,许多稀世珍宝都曾在那里出入,现身,拍卖。我收藏界的朋友这么说,要收藏好的古董,就必须上拍卖会,特别是佳士得、苏富比那样声名卓著的拍卖公司。
我们这群热衷收藏古玩的朋友的共同经历都很相似:刚开始,收藏主要考虑的是价值,一心想捡漏,所以多半是去淘跳蚤市场,去赶家宅拍卖,慢慢地,也会去逛一逛古董店。经过多年的洗礼历练,收藏的东西多了,对于价值的考虑就产生了变化,收藏品从一般平凡上升到了稀罕珍奇,想着法子收藏一些好的精美的古董,而这些精美的古董往往在佳士得这样的拍卖公司里。所以,参加大型拍卖会成为了收藏古董的一个高境界。
佳士得和苏富比,是两家国际规模的拍卖公司,它们的总部都设在纽约,主要拍卖世界各国不同时代、不同文化的古董珍奇,也拍卖当代名画、名酒、名宅、名人的衣衫鞋袜,等等。与其他拍卖公司相比,这两家的拍品质量更为上乘,可信度更高,因此成交价也高。每年两季——春拍和秋拍,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有实力的藏家和买家参拍。拍卖之日,没有主客先后,免谈地位高低,也不论高矮胖瘦,唯举牌之手马首是瞻,举牌之手也就是举钱之手,所以没有相当的经济实力很难想象在那里能有所作为。如此说,能走进佳士得和苏富比参加竞拍就不是单单为了炫耀,而是实实在在的要出钱,拍实实在在的东西。一般来说,若干年后,人们会记得什么地方拍过什么物件,多少钱拍的,却不一定会想起是什么人拍的。古董这一行,重要的是东西,不是人。但是像“鬼谷下山”元青花那样的极品瓷器,是个例外,人们会将这件珍品的买家和东西本身连在一起,尽管迄今为止没有人知道卖主的真实身份。
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在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读书,一天路过洛克菲勒中心的佳士得总部,看着这坚固厚实的大楼,高阔明亮的橱窗,身穿礼服的门卫,感觉佳士得是个十分遥远奇妙的世界。报纸电台也时常有关于佳士得、苏富比拍卖的稀奇事儿,听上去都是空中楼阁世外桃源,不管现在还是将来,都和我的生活不可能发生任何关系。至于后来怎么竟然就走进了这个大楼,竟然也举起了手上的牌子,自己是糊里糊涂恍若一梦。
我的收藏梦始于跳蚤市场里的小巧银器,这与我们祖祖辈辈传下来对财富的记忆有关,所谓金银财宝,银子就置身其二,足见纯银的价值不菲。买银器就好像买银子,怎么买都不觉得吃亏。水浒里拿一两碎银子能叫上一坛好酒、切来三两斤精肉的故事曾令我痴迷,有若身临其境。一两碎银子能有多少,一坛好酒三两斤肉又是什么概念?毫无疑问,银子值钱,是个好东西。
很奇怪,在美国金子贵,银子则便宜,用银子做的茶具和餐具非常普遍。这些生活用品多半都是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前半叶制作的,它们大都造型优雅做工精良,价钱却不是很贵,尤其在跳蚤市场里,往往花很少的钱就能买到好银器。银器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由于银器的表层容易氧化发黑,这里五金店和超市的货架上都能找得着专门用于擦银器的粉。
银器到底是银器,大量收藏银器有点儿像往银行里存钱的味道,这种味道与收藏古董的感觉到底不是一码事儿,渐渐地我便开始摸索着涉足一些字画,青铜器,瓷器以及其他杂件。
我的字画收藏经历坎坷道路崎岖。起先我买一些看上去老旧价钱不高的古画,以买外国人店里的为主,后来胆子大了也买这里中国人手上的画。买字画前前后后也认真研究仔细参照,没买下来的时候尚有点儿犹豫,一旦买下了就怎么看怎么好,以至于买画的道儿越走越偏远,当也越上越多越上越大。一九九九年夏,我从一个旅美的浙江藏家买一幅宋徽宗赵佶的纸本花鸟画,卖家明说了这是后仿,原作在博物馆。我打电话回国问行家,后仿宋徽宗值不值收藏。行家大声呼喊,值!只要不是现在人仿的就值。我看这幅画,画纸已经发黄变脆,少说也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于是我便毫不犹豫地将这幅画买下。几年后这位行家来纽约访问,我拿出这幅画请他过目,他问,是你打电话问的那个宋徽宗吗,我回答是。
他告诉我,我上当了。
他的话令我沮丧,不过想想他也是对的,收藏古董隔行如隔山,古字画的学问深奥,不容易入门。这位行家侃侃而谈起现在社会上古画的仿制作假,说了不少趣闻。“也难怪你上当,”他说,“你一个新手,对字画的研究什么没有底子,主要凭个感觉,多半会上当。就连我一个不小心也能买几幅假画,搞字画的在字画的阴沟里翻船是经常有的事情,你手上的画能出手吗?能出赶快出。”
他如此说,基本上熄灭了我收藏字画的信心和热情。可是我怎么出手呢,不是假画么。
“是呵,”行家笑眯眯地点点头,“可是怎么办呢,这世界上总得有人做冤大头,也永远有人会做冤大头。”
字画的困惑,并没有使我放弃收藏的梦想。既然我不能再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也可以另辟它径。
其实早在收藏字画之前,我已经开始注意瓷器,买了书读,也去博物馆看,我觉得瓷器除了它的特殊之美,还有它相对比较容易学。纽约有个世界驰名的大都会博物馆,这个博物馆将中国瓷器陈列在二楼醒目的地方。进了正门,走上大理石台阶,整个宽大的回廊上都是中国瓷器,它们陈列在靠墙的玻璃橱柜里,以各个朝代先后顺序排列,不同窑口色泽各异,每次去看,要花费整整半天才能看完。这么长年累月认真读书仔细观赏博物馆里的展品,我便慢慢地对瓷器有了一些认识,开始敢于收一些瓷器。
开始收藏瓷器的道路并不顺畅,往往瓷器在外地,只能先发几张照片,照片上看着好,便急着买,买来摸在手上就不是那么另一回事儿了,即使有的瓷器能先上手摸,乍一上眼还不错,就是愈摆愈经不住看。开头的几年上当多,买了不少打眼的东西,买了就不能退,自认倒霉,交了不少学费。好在我尚知认错,错了就是错了,不认也不行呵。
虽然到处都有后仿的假瓷,但在纽约这个异国他乡还是不断地可以淘到好瓷器,它们藏在古董店,跳蚤市场,以及各家各户的阁楼或角落里,靠你持之以恒的努力和神差鬼使忽然而至的运气,把它们找出来。话说回头,你若是有了实力肯花钱,就不必走南闯北起早贪黑吃许多辛苦,也不用太多的运气,只要走进佳士得、苏富比这样的大型拍卖公司,勇敢地举起手上的牌子,志在必得地拍,便可以轻而易举的收藏不少好瓷,因为这两家拍卖公司有几十年良好的拍卖信誉,一般来说,市场上收藏家手里释放出的好瓷器都聚集在这两家春秋两季的拍卖会上,常常外州的一些博物馆,也会委托它们拍卖一些压仓的古董。甚至一些美国名牌大学,因为要更新收藏,也会将珍藏了多年的中国古玩交给佳士得、苏富比这样的大公司拍卖。当然,佳士得、苏富比的拍卖品并不是样样都好件件都真,还得靠自己的眼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两家拍卖公司不再对它们所有的拍卖品保真,包括拍品是否有伤有补,也靠自己看,靠自己主动向拍卖公司索要预展品的状况报告。在拍卖会上,任何展品你一旦拍下,法律上你就承担了购买的责任。
多年的收藏之后,我已经对鉴别瓷器有了积累,对真伪优劣有了不少经验,终于在二零零二年秋第一次走进了佳士得,去近距离体验一下佳士得的拍卖气氛,不过这一次我是先来看拍前的预展,正式的拍卖将在几天后进行。
佳士得的石楼还是那么高大,它的橱窗还是那么明亮,它的门口仍然站着身穿礼服的门卫。门卫拉开大门,恭敬地说:你好,请进。
走进门,迎面一个长长的柜台,柜台后坐着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我先在柜台上注册登记,购买拍卖图录,然后顺着左手宽阔的走廊向里弯,很容易就找到了也在一楼的中国古董预展厅。
预展厅里陈列着将要拍卖的各种瓷器和其他拍卖品,不同朝代,种类繁多,器型纹饰各异,如同在博物馆里一般。但与博物馆不同的是,所有陈列的预展品都可以拿在手上仔细地看。只要你开口,工作人员就会将你要看的展品拿到你面前的桌子上让你鉴赏。他们彬彬有礼,小心翼翼但又不厌其烦地把展品拿进拿出,我想,这除了他们有良好的个人素质和职业修养之外,也是因为现代人的实力已无法从外表上明确判断,来者中的任何人都有可能是个腰缠万贯志在必得的大款买家。
每次佳士得拍卖的中国古董里,都有几件稀罕的名贵瓷器,有了上手的机会,我便可以将这些精美的瓷器拿在手上,观其型,抚其釉,听其声,甄其款,仔细研究认真琢磨,并将自己的体会和鉴定一一做好记录。拍卖之日,我来到拍场,领取牌号后,坐在拍客之中,看着他们前后左右的举牌竞拍,一方面可以置身于拍卖会热烈的气氛之中,一方面对什么瓷器被看好而抢手,什么瓷器不被看好而受到冷落,有一个直接的感受。
参加佳士得拍卖会成了我收藏瓷器的经历中一个不可缺少的过程。多次拍卖会之后,我对各个不同朝代的瓷器逐渐加深了认识了解,胆子也逐渐大了。二零零六年佳士得秋拍,我看上了拍号是245的一件明代正德款青花穿莲龙纹渣斗,目录上的预估价是一万五千至一万八千美元。我收藏的瓷器里,正德年间烧制的只有一件青花香炉,而且无款。眼前这个渣斗品相与手感俱佳,我决心拼一拼,买下这个正德青花,以弥补我收藏瓷器的空白。拍卖前我琢磨三万左右应该拿得下来,加上佣金约三万六,算买得起。于是,拍卖那天,我踌躇满志来到佳士得拍卖场,静候拍卖时刻到来。
这是二零零六年九月十九日,星期二,上午十点拍卖开始。拍卖一如以往,节奏时紧时松,气氛有张有弛。
有的瓷器大家抢,有的瓷器乏人问津,我但愿那件正德款的渣斗不要抢得太凶。下午一点多钟,拍到了242号,这是一件锯断脖子的明代宣德朝青花云龙纹天球瓶。虽然是个残器,但釉色异常绚丽夺目,所以竞争相当激烈,你来我往几十个回合,最后拍出了一百九十多万的高价,加上佣金二百二十万美元,令人始料未及。我要参拍的正德渣斗紧随其后,会不会各位拍客仍旧沉溺在天球瓶的气氛中,不留神让我捡个漏?
“245号,”拍卖师唱,“青花正德款渣斗,明代,”拍卖师头顶的投影大照片上显示出那个穿莲龙纹渣斗,“起拍价一万。”
事与愿违,参拍的人竞相举牌,只消几个回合,拍价就升到了一万七,看来不少人都喜欢这个正德窑的青花。现在出价该出到预估价的上限,一万八。我想再等一等,拍到最后举槌,尘埃即将落定时再举牌,拿下这个瓷器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儿。正想着如何进场,我身后一个拍客高声一吼,“三万!”他的声音大,中气足,镇住了全场。大家把目光投向他,不知他的来头。
我回头打量这个声高气豪的拍客,却是我的同胞,一个年纪不大个头中等的华人。他站着,并没有举牌,而是将两手插在米黄色夹克的口袋里,他那站立的姿态里充满了志在必夺的自信。
拍卖师四下左右看了看台下,问,“上看三万二,三万二,有人出三万二么?”
三万二,我举起了牌子。
“三万八!”米黄色夹克紧随着我的声音,毫不犹豫地继续高声报价,不容喘息。
全场安静了,他的跳跃式的叫价和傲人的气势,明显对我和其他参拍的人产生了心理上的威慑力,大家左顾右盼,没有人再往上标,却都把眼光转向我。至于我,原来的底气就不是很足,岂能经得住这位米黄色夹克仁兄如此手大力沉,拍卖师用眼神和蔼地询问我,怎么样,再来一次?我摇了摇头,靠回椅背上,没有再出价。最后,三万八就成了这个青花穿莲龙纹渣斗的最后落槌价,加佣金一共四万五千六,给了米黄色夹克。
下午四点半,拍卖结束,我走出佳士得,来到曼哈顿的大街上,蓝天依然深邃,阳光如常明媚。我并没有觉得受到米黄色夹克气势的打击而郁闷不爽,也没有因为买不成那个正德青花而叹气可惜,相反,我为自己能够勇敢地走进佳士得举起手上的牌子而高兴,这是我的一个重要开头,大型拍卖会来日方长,不必计较一日之得失。回味细想,看来拍卖不尽然只是资本的较量,拍卖也需要眼力、气度和谋略,我期望这只是个起步,下次走进佳士得再试身手时,能有所长进有所斩获。(蔡苏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