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作为职业写家打响的第一炮：《骆驼祥子》
众所周知，写于 1936年的长篇小说《骆驼祥子》是老舍作为职业写家打响的第一炮，是老舍创作生涯中的一座高峰，也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最优秀的作品之一，在三十年代，老舍与茅盾、巴金并驾齐驱，形成长篇小说的三座高峰。《骆驼祥子》奠定了老舍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
四十年代曾有美籍华侨摄影师飞来北平筹拍《骆驼祥子》电影，五十年代梅阡把它改编成话剧演出，八十年代导演凌子风将小说搬上银幕而家喻户晓。年复一年这部长篇被列为大学中文系课堂重点分析作品，相关的研究论文，洋洋洒洒，源源不断。《骆驼祥子》的文学价值和影响，都是巨大的。
值得注意的是，《骆驼祥子》也深受西方悲剧小说的影响。老舍喜爱和景仰的莎士比亚、哈代等作家在对社会和人生有了深刻认识之后，都经历了一个放弃喜剧而专门写作悲剧的改变。使老舍受益终生的是但丁的《神曲》，他说，“但丁会把你带到光明的天堂，再引入火花如雪的地狱，告诉你神道与人道的微妙关系，指给你美与恶，智与愚，邪与正的分别与果报。他笔下的世界是一首完美的诗，每一色彩，每一响声，都有它的适当的地方。”老舍对悲剧艺术形式进行过长期的思索，并对中国传统文学中缺乏悲剧格局深深地遗憾。 1931年老舍在《论创作》中吐露豪情：“好著作叫人家比下去，不是还有我们吗？”《骆驼祥子》不正是一个由天堂而地狱指给你“美与恶，智与愚，邪与正的分别与果报”的中国化的城市贫民的寓言故事？从某种意义上说，《骆驼祥子》
是老舍冲击无悲剧格局的中国传统文学艺术高峰的一次有意识的尝试。
《骆驼祥子》写于 1936年，1936年 9月至 1937年 10月连载于《宇宙风》
杂志第 25至 48期。1939年由上海人间书屋出版，收入《老舍全集》第二集。
《骆驼祥子》讲述的是老北京一个绰号叫“骆驼”的车夫祥子的悲剧故事。
这个故事源于老舍与朋友的闲谈，老舍精心搜集各种材料，凭借对北平社会的熟识，经过从春到夏的思索与酝酿，终于成就了这部“笔尖上便能滴出血与泪来”的经典作品。
《骆驼祥子》是老舍成为 “职业写家”后打响的“第一炮”。《骆驼祥子》
不仅是老舍最满意的一部作品，是他创作道路上的一个里程碑，而且是现代文学史上描写市民生活最优秀的一部长篇，奠定了老舍在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与茅盾、巴金并称“现代长篇小说的三大高峰”。
《骆驼祥子》共二十四章，小说以旧北平为背景，描写了勤劳善良、朴实好强的人力车夫祥子由“人”而堕落为懒惰贪婪、麻木缺德的“非人”的悲惨遭遇。破产的农村青年祥子独自来到北平谋生，“带着乡间小伙子的足壮与诚实，凡是卖力气能吃饭的事儿几乎全做过了”。最后他选中以容易挣钱的拉洋车为生。他的生活目标是凭着自己的努力买一辆车，在城市过上安稳而自食其力的生活。经过整整三年奋斗，祥子用省吃俭用的九十六块钱买上了一辆新车。不料城外来了乱兵。为了“两块钱”的好营生，祥子拉了半年的新车被匪兵抢去。被洗劫一空的祥子趁乱逃出兵营，顺手牵走三匹骆驼，贱卖了三十五块钱。“骆驼祥子”由此得名。祥子一切从头开始，拼命拉车、攒钱，准备买第二辆新车的积蓄又被侦探敲诈；无处投奔的祥子只能回人和车厂。车厂老板刘四爷的独生女儿虎妞喜欢祥子，祥子经不起诱骗被迫与这个自己讨厌的又丑又凶的老姑娘结婚，并用她的私房钱买下一辆车。不久，虎妞难产而死，祥子不得已只得卖车料理丧事。祥子继续拉车，可是不再像以前那么俭省了……祥子心爱的女人小福子为养家糊口沦为妓女终至自尽，祥子的梦想全部破碎了，什么也不再希望，懒洋洋地拉车，吃喝嫖赌，贪便宜、掏坏水，变成一个又瘦又脏的低等车夫，成为一个堕落的个人主义末路鬼。
《骆驼祥子》小说的基本线索是祥子与车。祥子历经艰辛，饱尝屈辱，三起三落，买车失车。老舍把旧北京城里受人歧视的贫民车夫，塑造成性格鲜明、血肉丰满、栩栩如生、令人难忘的艺术典型，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经典的人物形象之一。在这个充满悲剧意义的车夫的故事中，读者得到的是穿透心灵的震撼和通向现实的反思。祥子的悲剧首先指向那个强大的、罪恶的、病态的社会，是具有深广的历史和社会冲突的产物。祥子的悲剧也是其自身固有缺陷、劣性（不合群、自私、狭隘、脆弱、屈服等）极度膨胀的结果。这是对那个不合理的制度、畸形的文明社会的深刻控诉，也是对一个个人主义奋斗者沉沦于逆境悲怆的哀叹。从祥子满怀希望，独自挣扎苦斗，直至意志崩溃，不断堕落，滑向深渊的悲剧人生图卷中，能体味到老舍对现代城市文明病以及落后愚昧的传统文化给贫民带来肉体、精神双重伤害的深深忧虑和警醒，它凝聚了作者对城市文明病与人性关系的艺术思考、文化批判和道德审视。
二、展现都市底层市民生活的经典之作
老舍小说创作的杰出成就，首先表现在语言方面，对语言的审美追求和大胆实践始终贯穿在老舍的创作之中。读老舍的作品，给读者印象最深的就是其语言的特点。例如《骆驼祥子》第三章祥子牵着骆驼走夜路的描写，既反映了老舍对细节描写的深厚功力，又表现了他语言上一贯的“在俗白中追求讲究、精致的美”的特点。比如：“走吧，走，走到哪里算哪里，遇见什么说什么；活了呢，赚几条牲口；死了呢，认命！”这就是老舍所坚持使用的“嘎嘣儿脆的”的大白话。老舍笔下擅长描写的是活的、自然的、本真的通俗话语，主张的是在简单、有力、可读的“顶俗浅的字”中追求语言之美：“外面的黑暗渐渐习惯了，心中似乎停止了活动，他的眼不由的闭上了。不知道是往前走呢，还是已经站住了，心中只觉得一浪一浪的波动，似一片波动的黑海，黑暗与心接成一气，都渺茫，都起落，都恍惚。”这即是一段俗白中的讲究的描写，它细致入微地刻画了祥子处于近似于梦游的似醒非醒的精神状态。
老舍擅长以细微的小事刻画人物性格、展现人物心理的微妙起伏与变化。
《骆驼祥子》第四章祥子回到北京城喝馄饨、吃老豆腐，“站起来，他觉出他又像个人了”的描写恰到好处地写出祥子身心从极度困顿、疲惫、麻木状态中苏醒的过程，身体与意识全部“活过来”。热汤和老豆腐使祥子品尝了活的滋味，这一点平常粗陋的“滋味”是祥子孤寂生命中的一丝甘泉。没有文化的车夫祥子逃出兵营，劫后余生，找回自我，就是这么简单、具体而物质的，无须经过什么痛苦复杂的思索过程。活过来的祥子是兴奋的、舒畅的，对未来仍充满了梦想。老舍对北京市民日常生活的细节描写使读者仿佛觉得一切近在眼前；老舍对粗人祥子心理的体察深刻而传神。
老舍的笔下构建了一个北京平民的世界。老舍爱生活、爱北京，他说过“真爱北平”，“这个爱是几乎要说而说不出的”。在这“说不出的”爱的驱使下，老舍以他饱蘸感情的笔墨为读者描画了北平的自然风光和市民社会。
老舍在《骆驼祥子》中几乎把旧北平的风光风俗一网打尽。天桥、长安街、鼓楼、雍和宫、景山、玉泉山、胡同、茶馆、四合院等等历历在目；亲朋好友之间的迎来送往、礼仪风尚，市民家庭迎时当令的生活图景使人身临其境。
老舍将北平风物圆润协调地融入到他所编织的人物故事当中。贫苦的祥子吃个热烧饼夹爆羊肉、喝些热汤、吃碗老豆腐，均被老舍写得有滋有味，更不要说是写小胡同、小茶馆、大杂院等各具特点富于立体感的平民生活，更是淋漓尽致、栩栩如生。《骆驼祥子》是关于北京风物和市民生活情趣的风俗画卷，是关于旧北平底层市民生活的一首凄美之诗。
老舍是“北京市民诗人”，在现代文学史上极少作家如此出神入化地以一支“一半是泪，一半是笑”的、饱蘸爱心、不失幽默、充满诗情的笔触，去描摹市民的日常生活情趣，揭示平民追求精神慰藉的世态风俗。
三、精彩赏析
1.他的身量与筋肉都发展到年岁前边去；二十来岁，他已经很大很高，虽然肢体还没被年月铸成一定的格局，可是已经像个成人了——一个脸上身上都带出天真淘气的样子的大人。看着那高等的车夫，他计划着怎样杀进他的腰去，好更显出他的铁扇面似的胸，与直硬的背；扭头看看自己的肩，多么宽，多么威严！杀好了腰，再穿上肥腿的白裤，裤脚用鸡肠子带儿系住，露出那对“出号”的大脚！是的，他无疑的可以成为最出色的车夫；傻子似的他自己笑了。
他没有什么模样，使他可爱的是脸上的精神。头不很大，圆眼，肉鼻子，两条眉很短很粗，头上永远剃得发亮。腮上没有多余的肉，脖子可是几乎与头一边儿粗；脸上永远红扑扑的，特别亮的是颧骨与右耳之间一块不小的疤——小时候在树下睡觉，被驴啃了一口。他不甚注意他的模样，他爱自己的脸正如同他爱自己的身体，都那么结实硬棒；他把脸仿佛算在四肢之内，只要硬棒就好。是的，到城里以后，他还能头朝下，倒着立半天。这样立着，他觉得，他就很像一棵树，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挺脱的。
《骆驼祥子》小说开头对祥子其人的描写极尽赞美和陶醉之情。祥子是一个相当出色的车夫：“身量与筋肉都发展到年岁前边去”“一个脸上身上都带出天真淘气的样子的大人”，他就像一棵挺脱的树，这是一棵高大挺拔的健康之树。
祥子拥有靠力气吃饭的车夫最引以为豪的年龄、体能、体力以及精气神儿，这些精彩的描写，把一个活生生的祥子呈现在我们面前。祥子似乎不是作者虚构的小说人物，而是他的一位至亲好友，实有其人。在作者对可爱、健壮而朴实，充满生气的祥子的赞美中，读者确信这个人力车夫“就是在地狱里也能做个好鬼”。作者在第三人称的叙述中既注入自己的陶醉情感，也流露了祥子自我崇拜的自恋倾向。祥子此时似乎置身在“光明的天堂”，这为小说的后面把祥子“引入火花如雪的地狱”打下伏笔。这种先扬起读者的情绪，再震撼读者的心灵的构思是作者的精心设置。
第一章和第二章关于祥子其人其车的描写是整部小说中最具诗意的乐章。在现代文学史上以人力车夫为题材的作品不少，但很少有作家像老舍这样对拉洋车这种劳作写得如此诗意。祥子“这样立着，他觉得，他就很象一棵树，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挺脱的。他确乎有点象一棵树，坚壮，沉默，而又有生气。 ”在如此诗情画意的描画中，读者不经意间被感染上如作者一般的陶醉之情，并期盼着能有与如此美好可爱的劳动者相对应、相匹配的故事的发生。但是读下去就会发现，故事的发展越来越与人愿相悖。
作者前面的陶醉与赞美，是为了“先扬后抑”，是为了加深人物的巨大反差，是为了强化读者的失望，是为了让读者看到一棵挺脱的壮实的乡村之树如何被都市的病虫吞噬、蛀空，连根烂掉，是为了在读到小说结尾时激起读者的战栗忧愤之情，进而深入思考“由车夫的内心状态观察到地狱究竟是什么样子”的题旨。
2.祥子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揣起保单，拉起车，几乎要哭出来。拉到个僻静地方，细细端详自己的车，在漆板上试着照照自己的脸！越看越可爱……这么大的人，拉上那么美的车，他自己的车，弓子软得颤悠颤悠的，连车把都微微的动弹；车箱是那么亮，垫子是那么白，喇叭是那么响；跑得不快怎能对得起自己呢，怎能对得起那辆车呢？这一点不是虚荣心，而似乎是一种责任，非快跑，飞跑，不足以充分发挥自己的力量与车的优美。那辆车也真是可爱，拉过了半年来的，仿佛处处都有了知觉与感情，祥子的一扭腰，一蹲腿，或一直脊背，它都就马上应合着，给祥子以最顺心的帮助，他与它之间没有一点隔膜别扭的地方。赶到遇上地平人少的地方，祥子可以用一只手拢着把，微微轻响的皮轮像阵利飕的小风似的催着他跑，飞快而平稳。拉到了地点，祥子的衣裤都拧得出汗来，哗哗的，像刚从水盆里捞出来的。他感到疲乏，可是很痛快的，值得骄傲的，一种疲乏，如同骑着名马跑了几十里那样。
老舍对祥子与其车的描写，极尽生动的形容。这些陶醉的描写凸显了祥子与车的关系。车是祥子谋生的手段，也是他的理想、人格和生命的象征，对可爱的车的欣赏也是祥子自我欣赏的另一种表现。拉上自己的车是祥子全部生活的目的，它寄托了祥子全部的感情。正因为祥子视车如命，它的丢失才倍具打击力，这便构成祥子悲剧的起点。
从《骆驼祥子》的开头部分可以看出，老舍在写作之前做了大量的细致准备工作以及他对老北京人力车夫等下层平民的生活和心理的熟识。《骆驼祥子》是老舍“酝酿的时期相当的长，搜集的材料相当的多，拿起笔来”“并没感到多少阻碍”的倾注全部心力的顺畅之作。小说首先根据北平洋车夫的年龄、体格、经历和家境，把他们分成几种基本类型，整体分析了他们生存的各自不同的状态。老舍以自己特有的悲悯的胸怀关注着这些城市底层的车夫们，他能够辨别出他们最细微的差别，洞察并体悟到他们不同现状和遭遇背后的相同的悲剧归宿。写各类车夫是为了给祥子一个确定的地位。祥子是小说中的中心人物，是小说的主线，其他人物与祥子之间构成了一个“活起来”的社会环境。
附：相关评论
1.
由这里，我又想到，一个车夫也应当和别人一样的有哪些吃喝而外的问题。他也必定有志愿，有性欲，有家庭和儿女。对这些问题，他怎样解决呢？他是否能解决呢？这样一想，我所听来的简单的故事便马上变成了一个社会那么大。我所要观察的不仅是车夫的一点点的浮现在衣冠上的、表现在言语与姿态上的那些小事情了，而是要由车夫的内心状态观察到地狱究竟是什么样子。车夫的外表上的一切，都必有生活与生命上的根据。我必须找到这个根源，才能写出个劳苦社会。
老舍：《我怎样写〈骆驼祥子〉》，载《我怎样写小说》，文汇出版社 2009年版。
2.
祥子被剥夺掉的，不仅是车子、积蓄，还有作为劳动者的美德，还有奋发向上的生活意志和人生目的。在这里，美好的东西的毁坏不是表现为一个品格高尚的英雄在肉体上的死亡，而是人物的高尚品格的丧失殆尽，即精神上的毁灭。“他没了心，他的心被人家摘了去。”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这就是为什么祥子的形象会具有特别强烈的悲剧意味的原因所在。
樊骏：论《骆驼祥子》的现实主义，原载《文学评论》 1979年第 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