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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世纪的钟声

新千年到来前夕,刘湾镇上的人们正传播着一个消息,据说半年后,这里就要建造一个亚洲最大的国际机场,捍海塘周边的乡镇都要拆迁了。不久以后,正式拆迁通知由镇上的拆迁办传达下来。刘湾镇人纷纷开始打算未来的去处,是拿一笔拆迁费到别处买房呢,还是暂时找地方住,等拆迁户安置房造好后,直接搬进去。怎么打算都是一个走,刘湾镇是留不下来了。

常明义对他那所居住了将近八十年的房子自然是万分不舍,老客堂虽是几经磨难,但终究还是属于常家的房屋,现在还挂着儿子的昌仁公司牌子。老客堂后面的二层木楼,是爹爹常冀昌在世时一手造起来的,虽然现在全家人都住进新洋楼里去了,但这幢房子,却是天天在眼前的。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见白墙笔直地矗立着,棕黑色木柱支撑着老屋的脊梁,黑瓦屋顶两头的飞檐依然翘角伸展。这房子,可是常家兴衰的见证。

这些天,常明义常常一个人去木楼,一呆就是半天。他爬到二楼,看看前楼的窗外,那条基本没有改造过的中市街,如今已是异常冷清,麻石街道坑洼不平,没有多大的利用价值,也没有人想着要去整修,街沿边的井也无人使用,井台灰白干燥,不似以往,总是汪着水洼,长着滑腻的青苔,总之,这条街,已是少有人走动。再看看后楼窗外的中央大街,整天车水马龙、尘土飞扬。随塘河已被填平,钦公塘还在,只是东海的滩涂已蔓延出去很远,即使涨潮,海水也是在三公里以外的另一条新海塘外浩瀚翻滚。钦公塘早已失去了海塘的功效,塘下一个浅浅的坡度,紧连着的就是中央大街,与宽大的新马路比起来,海塘显得十分狭窄。过去,钦公塘是一条围护着刘湾镇的巨龙,高耸着,蜿蜒曲折,连绵不断。如今,钦公塘就象一个长长的土堆,土堆上种了一些香樟树,外人看起来,还以为是公路旁一条治理得不怎么样的绿化带。没有人想到,这条捍海命塘,曾经庇护了多少代人在它脚下繁衍生息。

拆迁在即,常明义变得脚头很勤,每天都要去老木楼里看看,在窗台边站站,窗外的风景并不特别,他却一看再看,百看不厌。程美珊对常尧仁说:老头子最近有点神经兮兮,一早起来就到老房子去了,一去就是大半天,叫他下来吃饭都不肯。

常尧仁对程美珊说:姆妈,我早就看出来了,要拆迁了,爹爹是舍不得老木楼。

程美珊说:老房子有什么舍不得的,你新造的小洋房不也一样要拆?我可是更舍不得新房子呢。

常尧仁说:爹爹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他对老房子的感情,和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就让他再和老木楼亲热亲热吧。

接近年底,昌仁公司的生意稍得空闲,也是姚芊玲关照的,非常时期,不要过于张扬,低调为好。常尧仁也有新的打算,大伯父来信了,上次回刘湾镇后,他想了很多,再三思量,他决定,接受常尧仁的建议,与侄子一起,在浦东地面上重立信丰祥名号。虽然常明德年事已高,但为家乡建设出一把力,为常家兴旺添一块砖,也是他如今最希望做的事情。接到大伯父的信,常尧仁的脑子便飞速运转起来。重新注册信丰祥商号,自然不再是开一家绸布店了,常尧仁想到了经营丝绸面料和服装的进出口,还想到了开一家丝绸服装企业,品牌就叫信丰祥。具体事宜,还待大伯父再次回来时细细筹划。常尧仁内心的激情和波澜再一次奔腾翻滚起来,他已经想了很久,他要找姚芊玲好好谈一次,昌仁公司虽然赚钱不少,但海关陈主任与姚芊玲的关系,始终让常尧仁不能释怀。虽然他从不在姚芊玲面前提出异议,但疑虑早已埋藏在心里,那是他的一块心病。他想,等过了年,他要说服姚芊玲,和他一起操持信丰祥的筹备,他不希望自己心爱的女人越走越远,也许他说服不了她,但他一定要想办法把她拉出那个旋涡,把她救出危险的过山车游戏。他要拯救她,或者,他要拯救的,是他多年来深藏于内心的一份爱。

快过年了,常尧仁放下公司里的事务,张罗起给父母做八十大寿的事情来。他给兄弟姐妹们一个个打去电话:千年到了,爹爹和姆妈正好都满八十,我们给老两口做一回八十大寿。

兄弟姐妹们立即响应。还是常尧仁做主:爹爹正好比姆妈大一岁,过了年是虚岁八十一,足岁八十。姆妈呢,正好是虚岁八十,所以,这一次,我们就为爹爹姆妈一起做寿。就放在春节,大年初五,迎财神的日子。

兄弟姐妹一致认为常尧仁的安排很周到,平日里谁都忙,春节正好都休息,人手抽得出。于是各自分派了任务,开始准备父母的八十大寿。

常尧仁把做寿的工作一一分派给兄弟姐妹们后,自己就有些无所事事起来。忙碌惯了的人,忽然空闲下来,竟感觉心头隐隐失落。但想想刘湾镇也将在不久以后消失,这个养育了常家几代人的浦东小镇,将在不久以后夷为平地,变成一个巨大的国际机场的一部分。也许,老客堂的位置,将是停机坪,也或者,是候机大楼的一个角落。这么想着,常尧仁心头又感释怀。

除夕那天,常尧仁亲自下厨做菜,他已经很久没有进厨房了。今天,他主动要求留两道菜给他做,一道是香酥鸭,另一道是水晶虾仁,这是常尧仁最拿手的两道菜。傍晚时分,他穿着围裙,戴着袖套,在灶上忙得不亦乐乎。阵阵香味扑鼻而来,秦小翠站在杂货店店堂里都闻到了,便嚷嚷着叫喊起来:尧仁,好长时间没吃你的香酥鸭了,今天难得你肯下厨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秦小翠的嚷嚷声响彻刘湾镇中央大街,好在大年三十,大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人人都在家里准备年夜饭呢。常尧仁听到秦小翠的叫喊声,不满地咂了一下嘴,想想这个老婆可真是改不了的农民脾气,嗓门怎么都没办法小一些,整天就像在田头喊劳动号子一样。常尧仁低头继续做菜,杂货店里的喊声又传过来:尧仁,怎么那么香啊?你放了什么调料?是茴香还是桂皮?

常尧仁简直怒不可遏,他冲着杂货店方向大喝一声:叫什么叫?不叫没人说你是哑巴。

话音刚毕,腰眼里的手机响起来。常尧仁咽下后面喝斥秦小翠的话,接听手机。姚芊玲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伴随着一些不明所以的喧嚣,听起来似乎是大海的波涛声。常尧仁很是奇怪,他脱口问道:小玲,你在哪里?大过年的找我什么事?正好,我也要找你呢,想和你商量一下,刘湾镇拆迁了,公司是搬迁呢还是……

姚芊玲打断常尧仁的话:尧仁,现在不要提公司的事情,我在东海边。

居然真在海边,常尧仁问:大冷的天,你去那里做什么?

“有很重要的事情等着和你商量,你开车过来接我一下。”

常尧仁听出来,姚芊玲说话语气近乎凝重,他问:出什么事了?现在就去吗?

姚芊玲沉默片刻,然后说:现在别问了,你来接我,我当面告诉你。

东海滩就在钦公塘往东五公里外,常尧仁放下电话,马上启动汽车出发。只用了没几分钟,常尧仁便把汽车直接开到了海滩边。一个黑色的身影正站在大片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芦苇边缘,天色已向晚,黑色的身影像一尊雕塑一样伫立不动,本是小巧的身躯,此刻更显消瘦薄弱。

常尧仁下车,向着姚芊玲走去。

“小玲,出什么事了?”

姚芊玲转过身子,黑色长发被风吹得覆盖了一张苍白的脸。她开口道:我刚得到消息,陈主任,昨天,被检察院传去讯问。当然,也许明天他就会毫发无损地出来,也许只是虚惊一场,也许……

姚芊玲已是语无伦次,常尧仁终于明白,究竟要出大事了。他沉思了片刻,问:那么,现在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姚芊玲回答:销账。等待。听天由命。

常尧仁想了想,说:其实,昌仁公司的帐户上没多少钱,这几年也够折腾了,修路、买车、捐助刘湾中学。公司的赢利也有很大部分归你处理,当初说好的不是?

姚芊玲:是,我操作,等于陈主任操作。

常尧仁:小玲,我会和你一起担当。

姚芊玲:不,尧仁,找你来,就是想说,和陈主任之间的交易,是我的事情,你自始至终没有插手。你和我不一样,你是真的想干一番事业,我不是,我只是为了赚钱。

常尧仁没有再说话,他抬起头,看入夜前依稀透出缕缕灰色光线的阴霾天空,一只海鸥独自颠簸飞行而过,巨大的海风无以阻挡它展翅飞翔。云层深厚,天空虚无,常尧仁忽感周身寒冷。他不由地想,其实做一只鸟,真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为什么人人都希望自己能长上翅膀呢?要知道,一旦长上翅膀,就经常要飞到死寂而寒冷的天上去,这又有什么值得渴望希冀的?也许,人们希望身上能长翅膀,是渴望自己能拥有俯瞰世界的能力。当你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整个世界时,你的眼光,你的胸怀,就完全超越了双脚踏在地面上的普通人了。当你拥有居高临下俯瞰世界的能力和地位时,你必然是寂寞的。你必须要忍受超常的恐惧,这恐惧,是你脱离了地面和人群之后的孤独感。常尧仁忽然感觉,自己就像那只孤独飞翔着的海鸥。

他扭头看看身边的女人,再低头看看脚下的地面。还好,他身边还有一个女人,还好,他的双脚还踏在地面上。所以,他还不是一只孤独的海鸥。他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叹息声却整个地被淹没在了海水涌动的波涛声和海风吹刮芦苇的呼啸声中。

常尧仁对姚芊玲说:小玲,我们上车吧。

他搀扶着姚芊玲走到停在岸边的汽车边,拉开车门,把姚芊玲塞进去,自己坐上驾驶座。车发动起来,他把暖气调到最高档,并不马上开动汽车,只是扭头看着姚芊玲。车窗外,海风呼啸,沙尘打在玻璃上,发出“猎猎”的撞击声。新世纪的第一个除夕夜,一辆黑色的小轿车独自停在荒芜冷寂的东海滩边。车里的男人和女人沉默以对,新年即将来临,每家每户都在温暖的餐桌边等待着迎候新世纪的第一个大年初一,车里的男人和女人,却如静坐在世界末日里,等待着迎接明日的天地湮灭,沉默着,等待着。遗憾的是,今天并不是世界末日,今夜过去,明天还有更严酷的现实等着他们去面对、去承受。

常尧仁打开车内的音响,小提琴曲《苗岭的早晨》轻柔传出。这是常尧仁最喜欢的音乐,这首小提琴曲让他想起西双版纳的十年岁月,那些年,他是把每一天都当成世界末日来过的。如今,不堪回首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自己曾经多么憎恨的生活,为什么现在又无时不刻地在想念?常尧仁又想起永久离开云南前的那个夜晚,他没有和云南师院的同学们告别,和他一样整装待发的同学还有几个,他们都保持着沉默。默默地整理着床铺被褥,没有告别声,没有祝福声。他们竟产生了一些错觉,他们觉得,自己是背叛了这第二故乡,丢弃了患难与共的战友,要去投奔新生活了。这里,他们将永不会再回来了。那一天,也是一个世界末日。人这一辈子,究竟会遇到多少个世界末日呢?

常尧仁忽然跟着音乐吹了两个小节的口哨,然后咧嘴笑起来。他扭过头,故作轻松地对一直保持沉默的姚芊玲说:小玲,我想起一首诗,那个长大胡子的印度诗人写的,叫什么来着?对,叫泰戈尔。那首诗叫《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前几天,我们家舒畅送给我的一本诗集,我翻了翻,就看到这首诗了,挺好,写得挺好。

沉浸在大难临头的惶恐中的姚芊玲一脸疑惑。常尧仁笑着继续说:我背几句给你听吧。

说完,清了清嗓子,背诵道: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

而是我站在你的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我站在你的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

却不能在一起……下面的,忘了。

姚芊玲心头一酸,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

常尧仁伸出手,轻轻揽过姚芊玲,把她小巧的身躯搂在了怀里。第一次,这是第一次,常尧仁把心爱的女人抱在胸怀里。姚芊玲没有挣扎反抗,她就让他抱着,耳边的小提琴不屈不挠地传递着遥远的山谷里春天的某一个清晨的天籁之声。常尧仁在姚芊玲耳边喃喃而语:二十四年前,我从云南回来,兴冲冲地去粮管所找你。那天,你给了我一张冰冷的脸。后来我知道,你已经嫁人了。那天,我可真觉得是世界末日来了。

常尧仁说完“呵呵”笑了起来。姚芊玲只是把头埋在男人胸怀里啜泣着。常尧仁继续说:小玲,不要担心,不要去想,哪怕你什么都没有了,还有我呢……不过,有一件事,如果不说,就是永远的遗憾了。小玲,我爱你!和自己最爱的女人在一起度过新世纪的第一个除夕,这是我的福气。和你在一起,是我最大的愿望,而且,我觉得,我们不会只拥有今夜,今夜过去后,黎明还会来临。所有的幸福和快乐,我们还可以用后半辈子去享用,我们还来得及,是不是?小玲,小玲……

小提琴悠扬婉转,轻灵跳跃,苗岭的早晨展现于眼前,鸟雀鸣叫,水车转动,晨雾迷蒙,露水湿鞋……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日子?不是世界末日,肯定不是,如果世界末日是这样的,那么,常尧仁愿意把每一日都过成世界末日。

天色已经完全漆黑,凛冽的寒风叫嚣席卷。暖意融融的车内,男人和女人解开困封多年的禁锢,把这个世界末日,过得天翻地覆、竭尽倾情,过得天荒地老、星辰尽消……

两个小时后,常尧仁驾驶着黑色小轿车在通往市区的公路上疾驰。天色已经漆黑,现在,他要把姚芊玲送回市区。夜雾浓重,两边的水杉树成了两条连续不断的墨绿色履带,与公路边的栏杆配合着,一并“刷刷”后退。高速驾驶让常尧仁产生一种错觉,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公路上驾驶汽车,他象是在玩电子游戏。也许是因为刚从极度颓丧和极度兴奋中走出,内心膨胀起一股强烈的冒险欲望,此时的高速行驶让他感到很刺激。他曾经在电子游戏机上玩过赛车,那种感觉,简直就是一个亲临赛场的车手,他驾驶着一部汽车,超越身边所有车辆,躲避路上突然出现的障碍,冲向终点线时那面挥舞的黑白格子旗,这一切都很诱人。无怪有人喜欢飙车,在瞬息万变的状态下,如何把握自己,如何应急处理突然出现的状况,如何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比别人快……这种需要智慧和勇气的游戏,一度成为常尧仁最热衷的娱乐项目。开赛车是要有天才的,常尧仁一直这么认为,不是人人都能自如操纵一辆高速行驶的汽车。掌驾命运也不过如此,常尧仁不是一个没有生活经验的毛头小伙子,他的经历足以让他对任何变故具备承受能力。在这灾难当头的时刻,他的胸腔里,竟充满了激情和冲动。这哪里是一个世界末日,分明是生命的重新开始,这样的结局早已在他的预料中,他从不插手姚芊玲与海关之间的往来,他也从不与陈主任直接接触,他并不是逃避,只是发自天成的本能让他选择了沉默。他当然希望能重整山河,况且,这种可能不再仅仅是一种可能。他要做回他的信丰祥,他要让自己手里的一份事业做得坦坦荡荡,他要把他身边的这个女人从湍急的河流里拉上岸,他的希望并未完全被湮灭,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没有一个赛车手会甘心承认自己失去了驾驭坐骑的能力。

汽车内的一场疯狂云雨之后,姚芊玲已恢复冷静。她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保持着沉默。常尧仁开车过快,姚芊玲还是有些担心。走出世界末日的女人又回到了现实中。她说:尧仁,我来开车吧,你休息一会儿。

常尧仁摇摇头说:不用,我喜欢开车。开车的时候,有一种把命运捏在手中的感觉。比如我想好好活下去,我就会格外仔细地开车,虽然速度快,但我心里很清楚,我现在的注意力和反应能力,足以保证自己和车上乘客的生命安全。有时候,感觉做人真是辛苦,努力到最后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了。这种时候,我就觉得生命的维持其实是一件十分无聊的事情,那么如果我想要结束无聊,我就可以把自己送上人生的尾声。小玲你放心,现在,我对生活还是充满信心,当然对你也很有信心。我们不会有事的,今天,绝不是世界末日。

常尧仁说完,自嘲般“呵呵”笑了两声。

夜色中,高速公路上起了一层浓雾,汽车依然快速行驶着。能见度极低,可常尧仁并未减速。他手握方向盘,眼睛盯着前面的路,嘴里一边对姚芊玲说:小玲,还记得吗?上次去昆山的路上,你说,如果有一天,你沦为乞丐,收留你的,还是我常尧仁。

姚芊玲说:记得。可是现在,尧仁,不要说话了,雾很大,专心开车吧。

常尧仁却没有停下说话的意思:我再说一遍,如果你沦为乞丐了,那我就去做流浪汉,我总是和你般配的。我有一种感觉,小玲,也许因为这件事情,我们会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如果新生活真的要来临,小玲,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迎接?

刚说到这里,前面路段突然出现一长溜临时路障,姚芊玲大叫:尧仁小心!

黑色的轿车已经冲进一段正在维修的路,整齐排列着的临时路障发出阵阵撞击崩裂声,浓雾中,闪烁出微弱的荧光。轿车冲向路边的栏杆,巨大的撞击声轰然响彻在新千年的除夕雾夜里。

常尧仁清醒过来时,发现身边的姚芊玲正静静地靠在椅子上,头颅上的鲜血正缓缓淌下。他大叫一声:小玲!

汽车早已熄火,车厢内灌入阵阵冷风,挡风玻璃已经撞得粉碎。常尧仁试图站起来,发现身上的保险带还牢牢地绑着。他抬起胳膊,伸手去解保险带扣,他的手颤抖得厉害,保险带却无论如何解不开。他轻唤着:小玲,小玲不要着急,我会救你的,小玲,坚持啊……

姚芊玲依然没有声音。保险带牢牢地锁在扣子里,因为汽车猛烈的撞击,扣子卡住,无法解开,手却抖得更加厉害了。常尧仁努力移动身体,从后腰里摸出手机。手机屏幕一片漆黑。他想起来,姚芊玲打他电话,他开车去东海滩接她时就关闭了手机,他不想让秦小翠知道他去哪里了。那会儿,他以为很快就可以回家,已经卤好的香酥鸭正等着他回去下油锅呢。常尧仁赶紧按下开机键,屏幕依然一片漆黑。颤抖的双手把手机电池取出又装上,他希望是因为撞击而使电池松掉了。再次开机,还是没有反应。看来手机也撞坏了。

常尧仁摔掉手机,拽住绑在自己身上的保险带,拼命拉扯着,嘴里不由自主地叫喊起来:小玲,小玲,小玲你醒过来啊!

保险带终于“咯哒”一声松开了。常尧仁翻身扑到姚芊玲身边,抱住安静的像已死过去的女人:小玲,你醒醒,不要这样,小玲!

女人微微歙动眼皮,竟睁开了眼睛。常尧仁狂喜,大叫着:小玲,你醒了,小玲,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姚芊玲嘴角一咧,竟露出一丝笑意:尧仁,陪我,好冷。

常尧仁脱下外套,包在姚芊玲身上,然后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小玲,不怕,有我呢,不要怕。

姚芊玲气息虚弱,声音更轻了:尧仁,陪我,天一亮,我就要走了。

常尧仁更紧地抱住姚芊玲,只是紧紧搂抱着,适才在海边的激情已全然消失。此刻,他们只是一对相依为命的同命鸟,他们紧紧依靠着,仿佛两个刚从洪水里爬起来的人,用紧紧搂抱的方式,温暖着彼此的身体。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她听到了他节律沉重的心跳;他的脖子里,胸膛上,有微弱的呼吸拂来,亦是温暖的,可分明,他感觉到她的身体越来越冷。他抱着她,不断和她说话:

小玲,挺住啊,这里是交通要道,一定会有车经过,马上就会有人来的,你一定要挺住。

小玲,千万不要绝望,大伯父已经来信了,过了这个槛,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们还有信丰祥,爷爷会在天上保佑我们的。

小玲,还记得小时候,你帮我洗衣服的事儿吗?你那么瘦那么小的一个人,和我抢洗衣盆,力气大得吓人,你还记得吗?

冷风吹进车厢,夜已很深,除夕的夜晚,公路上竟没有一辆途径的车。人们都在家里过年,举家团圆的日子,一对男女却在支离破碎的车厢里等待着遥遥无期的营救。他们就这样搂抱着,直到听见窗外不知道哪里传来的钟声,旷远、绵长、沉重。常尧仁默默地在心里数着,一下,两下,三下……十二下,然后,他听到许多许多爆竹炸响,此起彼伏。他们几乎身陷战场,身周的地雷和炸弹不断轰鸣着。他们搂抱着,很紧很紧,似害怕这炮火般的爆竹把他们即刻炸得粉碎,他们无处藏身,只能用相互的搂抱来抵御恐惧。爆竹声终于渐渐平息,常尧仁听见姚芊玲在他怀里微弱的说话声:新年快乐,尧仁。

常尧仁顿时滚滚泪下,爆竹声近在咫尺,可周围却没有一个人影,是不是,今天真的就是世界末日了?常尧仁忽然想到:现在,已经是千喜年的第一个大年初一了。他掐指一算,自己竟已过了五十岁。什么时候,他已经是一个五十岁的老男人了呢?进入五十岁的新年第一天,竟是在这样的绝境中度过,是不是,这就是他的命运?

常尧仁把姚芊玲本已凌乱的头发揉了揉,手掌上立即染满了鲜血,姚芊玲白皙的脸隐藏在乱发里,越发显得惨白。常尧仁拨开头发,轻轻吻了一下那张脸,说:小玲,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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