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谈谈我的想法。”逸冰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激动,“我们一直是凑合着过,这个家,从来就没有温暖和幸福可言。我痛苦,你也痛苦。平时你不在家,我和亮亮过得很好,你一回来,亮亮害怕,我也压抑,我想,为了孩子,为了我们今后的生活……”
“说得对,”林伟情急地打断了她,“我同意。我们都还年轻,今后的生活道路还长,只要你同意离婚,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离婚?”逸冰冷笑了一声,“你已经连听我说完一句话都等不及了么?离婚,让我成全你和唐娜对不对?你算盘打得不错呀。是的,我可以同意离婚,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林伟在她的话里听出了一线希望。
“等到我五十岁,等到亮亮长大成人!”逸冰咬咬牙,恨恨地挤出这句话。
“好哇!你个恶婆娘,”林伟气得脸都扭曲了,“你甭神气,治不了你我不是人!”他恨恨地说着,一跺脚,转身走了。大门传来“嘭”的一声响。
逸冰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突然掠过一丝报复后的快意。本来倒是真想跟他离婚的,一看他那么迫不及待,一气之下不知怎么想出了这么一个损招儿。“倒也不坏,就这么拖着吧,你们也别想得太美了,我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哈哈,苍天有眼,妙哉妙哉。”她轻声自语着,多少天来第一次笑了。
16
公司里召开全体干部会。会议由伯轩主持。他见人已到齐,便道:
“今天,咱们开个汇报会,内容嘛,各科科长已经跟大家打招呼了,目的是交流经验相互促进。各部门,每个同志,都做了哪些工作,让公司所有的同志都清楚,提高一下透明度。”
“好吧,看哪个科长先说。”
大约沉默了两分钟,供销科的王科长说:“我先汇报吧。”
“我们科的工作,今春以来,办了几件实事,主要是找油,找钢材,帮助销售汽车……”
伯轩开始还认真听着,越听到后来汇报越乱,没头绪,没条理,亏得王科长还津津有味,唠唠叨叨地说着。他耐住性子,把目光扫向整个会场,她来了,她今天是第一天上班。
逸冰坐在靠屋角的地方,和办公室的几位同事在一起。她脸色怎么那么苍白,虽然衣着修饰都恰到好处,也未能掩饰她的憔悴。她既没看发言者,也没看主持人,只是眼光迷离地盯着半空中,好像空气中有什么新鲜东西在引她入迷……
“你先等等再汇报,我有几个问题,除了你,供销科的同志都可以回答。”看到会场上已经有几个人在打哈欠,伯轩觉得这个会不能这样开下去,他打断了王科长。
“第一,全局上下共推销了多少产品?品种是什么?各有多少?”
“这表格上都有。”王科长晃了晃手中的一沓纸,“可以看。”
“今天是听汇报,不是看表格。”伯轩有些生气了,口气严厉起来。
王科长翻翻表格,半天才回答说:“具体数字没有。”
“那好,第二个问题,你们在全国各地建立了多少销售网点?覆盖面有多大?包括你们帮下属企业搞的。”
王科长眨眨眼道:“这个也说不清楚。”
“第三个问题:全系统有多少销售人员?现在销售队伍的状况如何?”
王科长很干脆地回答:“说不上来。”
“第四个问题——”伯轩的声音由于气愤而高了八度,“供销工作搞得最好的下属单位是哪个?经验是什么?”
“我们只知道汽车改装厂抓得好,具体经验是什么,没来得及总结。”
“大家都听到了,我今天提的四个问题,对供销科长来说不旷外吧?”
“不旷外!”王科长抢先答道。
伯轩扫了整个会场一眼:“作为供销科,给下边办实事是对的。可在全局范围内,上边所说的基本情况应该不应该掌握?如果连这些都不清楚,应该怎么评价你们的工作呢?我承认你们没闲着,可你们再忙,该抓的没有抓住,这能说明什么问题?这样的汇报,又有什么必要?”他见王科长十分尴尬,便转了口气道:“今年,我们的计划指标是产值一亿八千万,利润两千万。如果我们一天忙忙碌碌,底数不清楚,如何能实现这个目标?别的科室是怎么准备汇报的?如果没有准备好,那就去重新准备,像这样的汇报是不行的!”他说完了,看看赵副经理和田副经理,“你们二位看怎么样?”
室内的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
没人回答,没人说话,人们面面相觑,静得出奇。
几只麻雀落在了窗外的杨树上,扑拉拉抖动翅膀,叽叽喳喳地叫着,跳着,显得室内更沉闷。猛地,公路上传来了救火车尖利的鸣笛声,这刺耳的声音响过之后,越发显得一片沉寂。
满屋子的烟雾升腾着,咳嗽声此起彼伏。
“还是接着汇报吧,别的科室都做了准备的。”赵副经理喏喏地说。
“好吧,那就接着说。”伯轩同意了。
汇报继续进行。
伯轩一连听了财务科、生产科、计划科的汇报,觉得虽然不尽理想,但都比供销科搞得好。
办公室主任发言了。他除了总结工作,特别提到了工作积极主动,不分分内分外的问题。他表扬了逸冰,说她不仅本职工作做得好,还主动承担了公司的一些社会活动,不计较个人得失,努力奉献……
个人发言开始了,这是从个人总结中选出的重点,其中有逸冰。
逸冰汇报了自己的工作情况后又加了一句:“我有时因工作需要,和领导一起出去的机会多一些,有人在背后说这说那,我觉得这个不合适,希望大家注意些。”
伯轩心中一动,这个逸冰,敢于把问题在全体会上挑明,也真需要些勇气呢。真是个不一般的女人!
汇报继续进行。
等个人发言完了,赵副经理也谈了几点意见,最后他说:“刚才逸冰谈到有人说闲话,我认为说的人不对。跟领导出去也好,跟同志们出去也好,都是为了工作,都是为了公司的利益。逸冰有搞公关的特长,今后还要继续发挥,说三道四的人要注意,干部们听到了要批评。”
最后是伯轩的总结性发言,他也谈到了逸冰说的问题:“……大家都谈到了,逸冰同志的工作努力,很有成绩,为什么?这就有个工作态度问题和工作方法问题。有些事情我们当经理的解决不了,逸冰一出面就能办成,这就是因为她在平日工作中,认真、严谨、热情、周到,给下面基层的同志留下很好的印象,建立了感情基础,因此人家就欢迎她。只要有她在,办事就痛快。这个事例是很说明问题的,有些同志总强调客观,就是不动脑子,自己的工作都没做好,却总去指责别人,这样的人,没有不出毛病的……”
“我同意伯轩的意见,”田副经理说,“大家应该对自己要求得严格一点,不然怎么能做好工作?”
“我也同意。”赵副经理附和道,“今后公司应该定期开会,该表扬的表扬,该批评的批评。”
伯轩看看大家道:“谁还发言?如果没有,咱们就散会。”
“等等,我有话说!”办事员申丽站起来说道,“刚才逸冰说有人说闲话,是谁说的她应该讲清楚。”
“怎么回事?”伯轩愤然盯住申丽。
已经站起来纷纷向外走的人们又停住了脚步。“嗨,说这些干什么?”“莫名其妙。”……
赵副经理看看表:十一点五十分,马上就到开饭时间了,便高声宣布道:“先散会。”
申丽尴尬地呆立了一会儿,赌气甩手而去,不想偏偏一脚趟上了门口的脸盆架,盆里的水溅出来洒了她一腿。
伯轩对赵副经理说:“你有空找她谈谈,做做思想工作。”
“行。”赵副经理一口答应。
伯轩回到办公室,司机已经买来了包子和几个小菜。伯轩邀在公司吃饭的赵副经理和供销科王科长一起吃饭,赵副经理又拿来一瓶酒。
王科长苦笑着对伯轩说:“我工作几十年了,当这么多人面挨批评还是第一回。”
伯轩笑笑说:“我那是从工作出发,对事不对人。”
“我知道,你的批评是对的,我都接受。”
“你是老同志了,身体有病,家又远,困难多些。谢谢你的理解。”伯轩递给他一个热包子。
“申丽也没走。”王科长说。
“那,叫她一块儿来吃饭吧。”伯轩说。
饭桌上,申丽低头不语。
王科长连连让着申丽吃菜,还给她倒了一杯酒。申丽没碰酒杯。
伯轩没让菜,他把那杯酒端过来放到桌上道:“你不要喝酒了,今天的场合,少喝为好。”
申丽仍旧不说话,低着头,索性连莱也不吃了。
王科长拍拍申丽的肩膀说:“你还年轻,得沉得住气。像我,经理一二三四一大堆问题,盯得我真招架不住。换了你得怎么样呢?”
伯轩只管自己喝酒吃菜,还吃了两个包子。吃完,他站起身来:“我已经吃好喝好了,难得今天中午有时间,我得去休息,失陪了。”
伯轩端起自己的碗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锁上门,仰面朝天躺在床上,长吁了一口气。他就是要堂堂正正造些舆论,以正压邪!不然他和逸冰都无法工作、生活。想想申丽那天傍晚谈起逸冰时,那种无中生有的刻毒和兴奋,那种幸灾乐祸的表情,他真受不了。一样的女人,怎么会有如此的天壤之别?即使抛开个人感情因素,逸冰也的确是个好同志,公认的,工作认真,为人正派。而申丽呢,庸俗,低级趣味。不行!现在全公司范围内必须树立正气,不能任谣言传播。在我们这个社会里,谣言滋生的土壤是十分肥沃的,活活让舌头卷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比比皆是。他伯轩必须正本清源,惩恶扬善,让歪风邪气无法抬头。这点权力和能力他还有。
他想着想着睡着了。
17
刚上班,伯轩便接到一个电话。
电话是气雾剂厂打来的,主要事情有两件:送到沈阳的一批货,货款结账要延期;急需一笔贷款进零件。
伯轩请他们来公司商谈。
大约有四十分钟左右,他们到了,是杨刚厂长,与伯轩很熟。伯轩又叫来了另外两位副经理。
杨刚厂长汇报说:“沈阳的一家公司进了气雾剂厂的空气清新剂合款二十三万元,合同期已到,却迟迟不给钱。又打电报又去人,催了四五趟,对方一拖再拖,因此,他们想通过法律手段了结此事。”
伯轩听完后沉吟半晌,说:“依我看,再催一次试试,如若不行,再走下一步。”
大家都同意伯轩的意见。
接着,农业银行的郭主任被伯轩邀请来了。伯轩把杨刚厂长要贷款的事情一说,郭主任很爽快,当下表示大力支持,并答应气雾剂厂随用随贷,保证不误事。
杨刚厂长高兴极了,连连感谢公司和农行领导帮了他的大忙。时间已近中午,他提议大家去潞州餐厅用餐。
伯轩马上想到了逸冰,想到了昨天会上的情景,想到了公司里一些闲言碎语。
“田副经理,你去看看逸冰在不在。”他果断地说。
“逸冰在。”田副经理回答。
“那好,叫她一块儿去餐厅。”
“行,我去叫。”
餐桌上,杨刚厂长滔滔不绝,大谈自己的设想,如何为实现公司下达的任务拼尽浑身解数。伯轩与农行郭主任攀起了老交情,逸冰也在旁边,结果发现郭主任当年很得老县长的帮助和栽培。听说逸冰是老县长的儿媳,自然又是热情非常。逸冰也应付得恰到好处,几杯酒敬得郭主任兴高采烈,当下拍胸脯对逸冰说,农行有什么事尽管找他,决不含糊。
一顿饭宾主尽欢,大家酒足饭饱,一团喜气地各自散了。
回到公司,各人回各人的办公室休息。逸冰走进了伯轩的房间。
“坐。”伯轩让逸冰坐在沙发上,给她沏茶,削苹果。
“最近身体情况怎么样?”他问。从那次他从她家里被赶出来,他们还没有单独接触过。
“还可以。”逸冰轻描淡写地说。
“情绪如何?”
“你不是都看见了?”
“我看见的是表面现象。”他把茶杯递给她。
“内心也差不多,我彻底想通了。”她接过茶,“谢谢。”
“想通了什么?”他也坐在旁边的沙发上。
“人与人的关系啊。”她淡淡一笑,“‘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很多事情都是我们自己闹出来的。有的事情当时闹得要死要活,其实过后想想,大可不必,都是我们自己想不通。”
“你说得再具体点儿好吗?”
“再具体点儿?譬如你我,欢欢喜喜,悲悲切切,都是为了那个‘情’字。”她呷了一口茶,“这茶叶好香。”
“你难道不承认,我们之间的爱情是神圣的、态度是严肃的吗?”伯轩有些吃惊了。
“当然承认。我们也许把自己的欲念太神圣化了,这就使得我们太严肃了,严肃得自己都负荷不了自己的情感。其实,想穿了,爱情不过是很多人心造的幻影,是罗曼蒂克的作家创造的艺术境界,我们肉身凡胎,非要去追求那伟大的纯真的无邪的爱情,岂不是如同海底捞月?”
“你什么时候装了这一脑袋时髦货?”伯轩问。
“因为我差点葬身海底。”逸冰轻松地一笑,不过笑得有点苦涩,“谁让我非要扮演救世主,要把你‘从苦难中解脱出来呢’?”
“那么现在你打算如何处置我?”伯轩有些心酸了。面对逸冰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适应不了。
逸冰看着他,目光慢慢变得柔和而深情了:“人毕竟是感情动物,刚才那些是哲学上的意义,生活中我们还是有血有肉的。伯轩,你我都活了半辈子了,人的一生中,碰上一个真心爱你的人是不容易的。也许是上天独特的恩赐吧?我们都要好好把握,都要彼此珍惜。毕竟,人海茫茫,知音难求。不管是不是合法夫妻,只要能互相搀扶着走过一段人生之旅,我们就不算孤独,就该知足。以现在的环境,我们也只能如此了。过去是我不好,总对你过分苛求,其实想想,你给我的很多很多。作为一个女人,我比千千万万的同性已经是很幸福的了,因为在突然事变中,在绝望和痛苦的时候,我身后总有你的手在扶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