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冰在家休假呢。”可能是发现自己的话达到了预期的效果,申丽的脸上露出了得意之色,“十天前做的手术,听说术后大出血,住了几天院。”
“她——”伯轩欲言又止,他不愿再跟申丽多谈下去了。
“哼,还她呢,这两天风言风语的多了。”申丽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凑上一步说,“听说她和她丈夫的感情一直不好,天知道是怎么怀的孕,她丈夫老不在家。”
“不要胡乱传播谣言,说话要负责任。”伯轩严肃起来。
“你还不爱听?看着吧,这回有好戏了。”申丽幸灾乐祸地说,“我可请您大经理了,您不赏脸,拜拜了,我得回家做饭去哪。”说完,她骑上自行车,顾自走了。
伯轩呆呆地站着,脑子里一片混乱。
这里是运河大街与人民大街的十字路口,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汽车喇叭声、自行车铃声、小贩沿路的叫卖声,交汇成一片,鼓噪震得他耳膜轰鸣成一片……路灯、霓虹灯、广告牌上的碘钨灯,连结成 让人眼花缭乱的刺目的光网……伯轩深呼吸,大喘气,勉强使自己镇定下来,晃晃悠悠骑上车,往自己家奔去。
15
第二天,本该他休息。他没去上班,不顾一切地直奔逸冰家。
他看到的是一张憔悴而冷漠的脸。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林伟去上班了,公婆接走了亮亮,小姑子住到北京高考补习班了,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看书。
“这是怎么回事?”他进门劈头便问。
她凄苦万状,斜靠在镀铜床栏上,随手丢过来一封信。
他见她微闭双目,一副不愿开口的样子,便拿起信读了起来。
信是逸冰写给林伟的:
林伟:
近几天来,你似乎又犯了老毛病。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你我心里都明白。
我这个人,你也了解,既不善于辞令,也不善于争吵,更不善于饶舌。鉴于你我之间已经不能心平气和地对话,我想还是把我的想法写出来好。
自从我发现自己怀孕,告诉你以后,我就没见着一个好脸色。且不说我在医院里住了三天没见你的人影,我住院前你非但没给我应有的体贴与照顾,却用诋毁我人格的恶言恶语来羞辱我,刺伤我,天理何在?!良心何在?!
孩子是不是你的,我想你应该清楚。过去,我看在十年夫妻的情分上,看在公婆的面子上,事事让你一头,可现在,我忍无可忍了!任何一个清白的女人,都忍受不了这种不白之冤!
我觉得,夫妻间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互相尊重,相互信任,而现在,你我之间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我不想过多地表白,但有一点请你记住,我从小在我父母的宠爱下长大,家庭的正统教育塑造了我的心灵和性格,我在这件事上没有对不起你。
考虑到我现在已经是你身边多余的人了,我想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的好。反正平时你也很少在家。等身体复原后,我会接回亮亮,你就不必操心孩子了。分居对你我都有好处,所谓“眼不见,撂一片”。
你有什么想法,也请开诚布公地谈出来。
现在仍是你家庭成员的逸冰
×年×月×日
他看完这封信,又看看斜倚在床上的逸冰,心里一阵抽搐:半个月不见,她简直像换了一个人。脸色黄黄的,整整瘦了一圈;眼睛周围是明显的黑晕,眼角额头,竟现出了细细的皱纹。这哪里是那个充满活力、热情爽朗的逸冰呢?这哪里是那个青春常在、举止高雅的逸冰呢?年龄对美女最苛刻,这一番折磨,她一下老了十岁!
“逸冰,不要这样。你现在经不起感情波动,养好了病再说,好吗?”他柔声劝慰道。
“你走吧。”逸冰冷冷地冒出一句,“你不怕担嫌疑吗?用你的话讲,你代替不了林伟。是的,你代替不了他。而他呢,跟你一样,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他走了,你也走了,你们都走了!走得好啊!”她长出了一口气,仰身倒在枕头上,“这番折腾,我算是大彻大悟了。”
“逸冰,先不要说这些吧,快说说,需要我干些什么?快说呀。”伯轩催促道。
“什么都不需要了,一切都不需要了,需要的就是你走,快走!”
“不!逸冰,我要帮助你,你吃苦了,受委屈了,为我的缘故背黑锅了。我一定要为你做些什么,说吧,我求你了。”伯轩情急地说。
“晚了,伯轩,一切都晚了,什么都不用了。快走吧,我求你了。”她索性翻身向里,盖上了被子。
他有什么办法呢?他只好站起身,对她说:“好吧,你若有事,打电话到公司或到我家找我,除非万不得已,我不会离开这两个地方。”
他走了,痛苦地走了。
逸冰见他关上门,便坐了起来,几步抢到门口,听得他脚步沉重地下了楼。她又冲到窗口,眼睁睁看着他骑上车,垂头耷脑往局里的方向骑去,眼泪扑拉拉落下一片:“好狠心哪,就这么走了,怨我自己,不该痴心妄想,这是报应!”
她扑到枕头上,呜呜咽咽哭得好不伤心。女人哪,真是矛盾。明明希望他哄她、搂她、亲她、疼她,嘴里却在伤他、赶他。她觉得,这一回,自己的心是凉到底了,应该绝望了。把自己的感情需要寄希望于别人的恩赐,本身就是不自信、不自强的表现。
晚上,林伟从公司下班回来了。他照旧阴沉着脸,不过却下厨房给一天没吃饭的逸冰煮了一碗挂面,还卧了两个鸡蛋,端到她的床头上。然后,便一言不发,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抽起烟来,抽得满屋烟雾腾腾。
逸冰不见他还好,一见他真是像有一把利刃在割她的心。她面向里躺着,把那封信扔给他,一言不发。
这十来天,在她的一生中,真称得上是天翻地覆,大彻大悟。
那天清晨,她送走了亮亮,去公司请了假,就直奔县医院。化验室门口,围聚着一群等结果的人们。
逸冰无精打采,靠坐在长椅上,好像犯人等待宣判。
“大姐,您也做检查?”身旁的一位少妇,没话找话地问她。
“嗯。”逸冰含混地应了一声。
“我也是呀!”那少妇显然很高兴找到了可以说话的人,“我结婚都快两年了,一直没动静。我们那位倒没怎么着急,他爹妈可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也难说,他上头三个姐姐,就他一根独苗……”她喋喋不休地说着,手里飞快地打着一件葱心绿色的小孩毛衣,“这回刚有点反应,他妈就把小孩的衣服裤子,连尿布都撕好啦。说实话大姐,我真怕不是呀,要不,我可怎么交代呀……”
逸冰看看她,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模样,头发烫得蓬蓬松松的,是什么蛇妆还是乱妆,十个手指涂着红红的珠光指甲油。生儿育女对一个女人真那么重要吗?挺漂亮一个小媳妇,有了孩子还能这么俏丽干净?
“快,56号,该你啦!”化验室门口,人头攒动中,一个穿西服打领带的小伙子杀出重围,冲她们叫着。
烫蛇妆还是乱妆发的小媳妇眼睛一亮,像堵枪眼一样扑了上去:“56号,在这儿呢!我就是!”
少顷,她被西服领带扶了出来,一脸的泪,一边擦一边絮絮叨叨:“是真的?没查错吧?这回可踏实了。不会错吧?”她又哭又笑,满脸光辉。
逸冰叹了一口气。
她的化验结果也出来了。一样的结果,一样的人,她的情绪却完全相反。
下午上班,她才知道,伯轩到武汉去了,真不巧啊。
晚上,林伟到十点多了才回家。孩子早睡了,逸冰把那张化验单撂到他面前。
“怎么回事,你不是都看见了?”逸冰实在懒得和他多说话。
“我是问你,这是怎么回事?我可是每次都采取措施了的。”林伟话外有话。
“你话要说清楚!”逸冰的心一沉,话头也硬了。
“你自己的事自己清楚,这事赖不着我!”
“你?混蛋!”逸冰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她真有心扇他一记耳光。
“我是混蛋,”林伟阴毒地冷笑着,“我老婆在外边搞得满城风雨,我还哑巴吃黄连,好面子,我混得可以了!”
“走,这话上你们单位说去,天下之大,有讲理的地方。林伟,你大小也是个官,说话血口喷人不行!走呀!”逸冰急了,伸手抓林伟的袖子。
“我懒得奉陪!”林伟猛甩胳膊挣脱了,“要打官司要告状由你,我等着!”说罢,他摔门而去。
逸冰气得浑身乱抖,连夜抱着孩子回了娘家。逸冰的父母觉得事不宜迟,说着劝着,第二天逸冰的母亲就陪她去县医院做手术。
不知是逸冰的身体虚弱,还是吵架造成的气滞血淤。手术倒是进行得很顺利,然而当天晚上,逸冰突然血流不止。幸亏有逸冰的母亲陪在她身边,立刻叫了救护车送她去医院抢救。人们四处找不到林伟,后来才得知,他已经飞往海南岛考察去了,气得逸冰的母亲大骂女婿是混蛋。
逸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脸色惨白像张纸,气息微弱得只剩了一丝丝,她颤颤地说:“妈,别怨人家了,这就是你们当年千挑万选,给我选中的好丈夫……”
“孩子,不能这么说,当初你爸和我全为了你好啊!”逸冰的母亲老泪纵横,“当时林伟这孩子倒挺老实,都是这几年搞公司搞坏了……”
“说来说去,只怨我命不好。”逸冰闭上眼睛,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眼角滚落到枕头上。
“说的是,这都是命啊。”逸冰的母亲赶紧接口道,暗暗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林伟的父母提着大包小包的罐头、补品赶到了医院。于是同屋病友都知道了,逸冰原来是老县长的儿媳,她丈夫出差在外没法来探望。两位亲家握手谈笑,一片暖洋洋的亲情。老婆婆坐在逸冰的床头上,又是给她端饭,又是给她倒茶,倒好像她立了什么大功一般。
逸冰只是躺在床上休养,按时打针吃药。婆婆那么侍候她,她也不喜,妈妈偶尔责备她,她也不恼。她就这么冷眼旁观,好像在看别人家发生的事情。
林伟很快就回来了,是他父亲拍电报把他叫回来的。老县长很恼怒,说他若不回来就不认这个儿子。
林伟赶上了接逸冰出院。他不如他妈会来事儿,借口不方便,不肯进病房,只是在逸冰出门上车时给她开了一下车门。
这回逸冰的母亲不依不饶了,毕竟她只有这一个女儿。她把女儿直接接回了娘家。
林伟也没回家,他住到公司里去了。
林伟的父母只好来收拾残局。他们把林伟叫到了北京的家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总而言之,老婆做人流,丈夫没有十分把握不能把事情闹大,不然何以见人?
逸冰在外边有风言风语,林伟的屁股也不干净,如果闹将起来,被逸冰一口咬住,林伟比她官大位尊,岂不吃亏——
林伟现在的地位,垂涎者大有人在,倘若因生活问题使他人获渔人之利,悔之晚矣!
最后,老父好言相劝,解铃还须系铃人,大丈夫能屈能伸。不管用什么办法,也要把老婆接回家去。
这对林伟是个考验。这个从小被娇惯、长大一帆风顺的“公子”,破天荒第一次公开认输。他买了点心水果,带着三岁的儿子亮亮,到岳父岳母家,向岳父岳母道歉,并说愿接逸冰回家。
对逸冰,他关切地问候病情。见逸冰不理,便推儿子上前喊妈。逸冰已经一个星期没见到儿子了,母子连心,她紧紧抱住儿子,泪如雨下。
逸冰的父母、哥哥也都来劝她回去。是啊,家庭闹矛盾,娘家人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为她好,难道非要她离婚不成?逸冰没有坚持,她懂,娘家不是久住之地。她跟林伟回家了。
由于她还在病假期间,林伟把孩子送到了北京的爷爷奶奶身边。
这些天,林伟早出晚归,两个人尽量少说话,尽量避免正面冲突。
逸冰已经不会哭了,她老是忘不了医院化验室门前那对小夫妻。怀孕生子,几乎是每个女人都会经历到的事情,可人家就那么欢天喜地,而自己呢?往事历历在目,一想起来就心酸。
且不说这次,就说怀亮亮的时候吧,那年她已经三十岁了。不知是谁的原因,她结婚六七年了也没怀孕,老婆婆也是急得不行。好不容易有了亮亮,也许是第一次怀孕,也许是年龄大了,她反应特别厉害,吐得昏天黑地,别人吃饭,她只能躲开,不然一听“饭”字她就要吐。而林伟呢,不但不关心她,反而对他母亲说她就是娇气,平时就挑食,不愿吃拉倒;别人上医院做检查,都有丈夫陪着,可林伟从来不去。特别到怀孕后期,身子笨重,脚肿得连鞋也穿不进去,挤不上公共汽车,只好一步一挪走路去医院,半路走不动了,她抱着电线杆子喘气擦眼泪。孩子生下来了,公婆朋友们来给他办满月,满屋子都是喜气洋洋,只有林伟,坐在那儿嗑瓜子喝酒,一点初当父亲的喜悦也没有,还说这孩子不像我,一点儿也不像……
怀孕生子,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考验,据说非此就不能称之为完全的女人。家庭里有了孩子,夫妻与孩子之间,便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稳定框架,孩子是维系父母感情的坚韧的纽带,女人往往也因之享受荣耀。
然而亮亮的到来,却给他的母亲带来了永远也抹不掉的痛苦的记忆。由于这样的经历一生中只有一次,这伤痕就格外深重地刻在了她的心灵上。
够了,这一切该结束了。逸冰抬手擦干了不知什么时候流出来的泪水,推开那碗早已不冒热气的面条,来到客厅。
林伟还坐在沙发上,在黑暗中吞云吐雾。
逸冰打开了吊灯,又推开窗户,然后坐在林伟对面的沙发上:
“林伟,我想我们是不是该心平气和地谈点什么了?”她口气平和,没有痛苦,也没有怨恨。
“没什么可谈的,”林伟的声音死一样怪气,“反正都是我的不对。”
“我对谁对谁错不感兴趣,我想听听你对我们今后生活的想法。”逸冰觉得自己的口气和辞令像是在谈判。
“我能有什么看法?我倒想问问你有什么想法!”林伟以攻为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