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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逃遁(2)

“今日来到贵宝地,承老少爷们抬举。我们是初学乍练,有经师不到、学艺不精的地方,请诸位多多包涵。”南来好俨然是打把式卖艺的人,俗语说光练不说是傻把式,光说不练是假把式,会说会练才是好把式。他接下去说,“假如各位看我们练的还像那么回事,请高抬贵手,赏我们个吃关东有各种小店,以为不同身份投宿者服务分为江湖小店、过往行人店、买卖店、官司店、特殊店等。

饭钱、住店钱。”

游击队来镇上侦察,怎么打起把式卖起艺来?杂巴地是什么地方,闲乱杂人汇聚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可获得各方面消息。

最有收获的是董仙桥,刚支上摊,一个卖糖葡芦的人扛着草把(糖葫芦插在上面)站在卦摊前,直眉愣眼望着算卦先生。

“你算算……”董仙桥抬起头来,话横在嗓子眼,他细端相认出来,“老狗。”

“邢老挖渚!”卖糖葫芦的人惊喜遇到同乡,他俩还是光屁股娃娃(童年朋友),他撂下草把,拔下串糖葫芦,“吃一串!”

董仙桥接过来,咬一口,赞誉道:“不错,你自己蘸的?”

“我哪有那手艺,从蘸糖菊芦人家批发来的。”老狗坐下来,说,“你还记得我的外号。”

“怎么不记得,为你嫂子……”董仙桥深刻记忆多年前的故事,他们一个屯子住,老狗的哥哥采珠一头扎进水里再没出来,撇下嫂子跟两侄子,爹娘做主,嫂子嫁给小叔,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他尽心尽力种地养家,待侄子念书成人接走母亲,一脚踹了他,嫂子绝情骂他句最伤心的话:“老狗。”

在民间,最大侮辱莫过给狗日了。也许,嫂子压根儿不情愿嫁小叔,十几年全当被狗日啦。老狗!一个冰凌一样凉透心的话,从此他自起外号老狗,在关东民间歌谣中可寻到唱老狗:

说老狗,道老狗,房前屋后四场里走。

牲口圈里看牛马,有动静,贼来偷,老狗听见撵贼走。

不庆功,不贪求,不夸富贵不夸口。

涮锅饭,冷饭粥,一天两遍稀溜溜。

主人翁,吃酒肉,老狗俄得不自由,哼呀喊呀赶外头。

见了饼子吃一口,掏灰把,铁掀头,不论头腚就下手。

打断腿,打破头,老狗挨打也得受。

狗比人,人比狗,人心没有狗忠厚;怎么打也不记仇。

“凑。”一声,“呗呗凑。”

舍生拼死往前冲。

喊一声“出去的狗。”

溜刹刹地往外走。

那知道,拿心没换出肉;打手出,动了手,套上绳子务着走。

老狗叫着转回头,喊声“怕死”望人救。

不但他不救,还说没拿镢头。

上了吊,加水流,连打带灌一命休。

“这么些年你都以啥为生啊。”董仙桥问。

“干的活儿多了去了,摊过煎饼卖过没牙乐(卖烤地瓜〕,在县府里做饭,前几天才不用我,卖糖莉芦。”老狗说。

在县府里做饭,董仙桥惊喜,离他要打听的东西近啦,他说:“你在县府做饭,那活儿多好啊,先说饿不着,到什么时候饿不着厨师。”

“锅上锅下抓巴一口就划拉饱了,饿不着,活不好干啊!大锅小灶的不一样,一顿做几样饭。”老狗抱怨。

“县长嗓子眼细,自然吃不了粗米大饭。”董仙桥顺着老狗的话说,目的多套出些话来,“够费事的呀。”

“拿犯人不当人待。”老狗愤慨道,“剩菜喂猪的玩意给人吃,我实在看不下去,往他们的白菜汤放几滴油,给保安撞见,惹了揦揦蛄(事端),把我开啦。”

“县府里咋有犯人,犯法有警察……”

“这年头啊,大鱼吃小鱼,说你犯法你就犯法,谁有县长嘴大呀!”老狗气不公说,“头些日子抓来个卖唱的,唱唱小曲能冒犯县府?最近又逮来花子房的掌柜。”

“哦,抓叫花子干啥?”

“谁知道,开始我送饭,见他两回,撵我离开县府大院前一天,不知把他弄哪儿背旮旯去了。”老狗说。

光屁股娃娃多年后见面唠了几袋烟工夫,直到有位小脚女人来相面,老狗才走开。

夜晚,南来好他们都回来,杂巴地卖艺也有收获,综合消息,确定黄杆子押在县府大院,章飞腾也住在大院里。

“我们商议一下怎样行动。”南来好说。他们商议的内容有两项:刺杀章飞腾,营救出黄杆子。

哈哈!黄杆子大笑。

“你笑啥?”烧火棍愣然。

那份告示摆在花子王面前,他看穿了诡计,讥讽道:“你们县长挺贪啊!线儿蚂蝇(水蛭)盯(叮)上了富贵堂的财产,你寻思寻思我能给他吗?”

“这女人……”

“别小猫没眼睛瞎唬(虎)啦,用一千块大洋保人,明明写给我一个人的嘛!警察局破天荒贴这种告示,小孩过家门玩啊!”

“信不信由你,真是这么回事。”烧火棍说。

“瞪着眼睛说瞎话,”黄杆子揶揄道,“你咋没带驴皮鼓?装神弄鬼你轻车熟路,请来黄大仙魅住我,说不定我还会信呢!”

烧火棍走出密室,章飞腾等消息,他问:“咋样?”

“没信。”烧火棍说。

章飞腾沉默,过会儿说:“夭严门,你今晚回去吧,明天再说。”

烧火棍关上密室的门,回身说:“我走啦,县长。”章飞腾摆下手,轻手轻脚走出县长室。

大筐头不轻易上当,在章飞腾的预料之中,这个计划一开始,他持怀疑态度,黄杆子辛辛苦苦十几年攒下的家底,怎会轻易拱手送人?卖唱女人在他心里固然重要,舍财救人也在情理之中,可他清楚身陷囹圄,交出财产最后什么也得不到,岂能……唉,计划欠缜密啊!

窗外好像下雨了,雨点很大很急。

烧火棍走出县府大院,准备去郭记马具铺,几天没去了,想舒服地抽口大烟,然后再跟烧烟泡的女孩……雨点儿打在漆布伞上,噼啪作响,刚走进胡同,两个人从左右夹住他。

“你们干啥?”烧火棍以为遇见劫道的,打劫他不怕,亮出身份都会吓跑劫匪,他说,“我是县保安队的!”

“找的就是保安队的你。”说话的语气挺硬,更硬的是腰间给顶着铁器,他知道那家伙的威力,没再说什么,乖乖地跟着走。

胡同越深越黑,在一间破房框子里,劫持他人说:“不想死,你说实话。”

“不想死。”烧火棍说。

“黄掌柜在县府大院哪间屋子里?”

他们询问黄掌柜,大概是花子房的人,来救他们的掌柜,如果是他们倒没什么太可怕,一来进不去防范严密的县府大院,尤其是夜晚,防卫更严。他说:

“你们要去救他,趁早改变主意。”

“少废话!问你啥说啥。”

遭到哏斥,烧火棍套近乎失败,他在想往下怎么跟他们周旋。

“说,黄掌柜在哪儿?”

“我说,我说……”不说没好,可能丢命,烧火棍说出黄杆子的藏匿地点,并讲了一个让游击队员高兴的消息:保安鲁队长带大部分人出去,今晚加上他才六个人守县府大院。看来,既然出卖,就出卖彻底。

雨把章飞腾隔在办公室里,他半躺在椅子上,手枪摆在桌子上,顺手可操起来。做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梦,狂风吹开一扇门,他企图去关上门,怎努力也推不上门……他猛然睁开眼睛,一张面孔朝向他,啊呀一声,他相信真的是梦境了,过去他有过梦中很清楚的时候,比如说太可怕的梦,他努力让自己醒来,安慰自己这是做梦。因此他说:我在做梦。

“这不是梦!章县长。”面对他的人手里握把枪。

“怎么不是梦,黄杆子是个瘫子,他站不起来。”

“那是你没见到他站起来。”

“醒,赶紧醒。”章飞腾想努力走出梦境。

“仔细看看,我是谁?”

“我在做梦,在做梦。”章飞腾挣扎站起来,给一只有力的手摁下,他似乎清醒过来,应该说从愣怔中完全清醒,他惶然道,“你真是黄掌柜吗?”

“没错,是我。”

“你的腿……”

“我的腿好好的!”黄杆子手里握着枪,对着章飞腾说,“我向你要两样东西。”

“说吧,啥都行。”章飞腾不敢丝毫激怒对方。

“把护身符还给我!”

“哎,哎。”章飞腾从抽屉里取出那个方形古铜钱,“给你。”

黄杆子一只手接过来,拎在眼前望,然后揣起来,说:“当年救走南来好的事你已清楚了,还有一个事你不清楚。那年北沟镇死了一个警尉,双眼被鹰琢吞掉,砂枪击中心脏毙命。警署认定凶手是猎人,于是你逮捕了用海冬青狩猎的高手,给他坐老虎凳、灌辣椒水,逼其供认杀死警尉。”

章飞腾惊愕,面前的黄杆子是被自己害死的猎人的儿子,十几年前发生救走胡子大柜南来好不难解释了。

“我父亲死在监狱。”黄杆子说。

“那年你多大?”

“十五岁。”

十五岁足可以产生仇恨的年龄。狱中发生霍乱,黄杆子染病,被扔到镇外雪地喂狼。

“狼没吃掉我,花子王老膙子刚好打那里经过,他救了我。”黄杆子说。

复仇的人站在面前,已不是当年的弱小孩子,手枪对着自己,反抗徒劳。命运该是如此吧,保安队给宪兵队抽走去保卫收割鸦片,守县府大院不过五六个人,即使二十人,也不能怎样,稍有动作,自己恐怕就没命了。跟他走,再寻机逃生。

南来好他们也摸进县政府来,跟他们汇合在一起。

“走。”黄杆子押着人质,县长是最好的挡箭牌,他说,“你带我们出县府去。”

“那第二件东西你……”章飞腾试探着问,多少有些滑稽,让羊去问一只饥饿的老虎,你打算吃我吗?老虎还用回答吗?

他们带上芳翠,押着县长从保安的枪口下走出县府大院,消失在茫茫烟雨之中。

两天后,警察在白狼山脚下找到县长章飞腾的尸体,也许他就是黄杆子要的第二件东西吧!

三江县长章飞腾被杀害,伪满朝野震惊的面孔阴郁,关东军宪兵司令部把命案看得政治色彩很浓,派遣一个精干侦缉小组密入亮子里,命案迅速侦破,柳秘书继任县长,他娶了一个日本女人。

柳家婚宴刚开始,匆忙跑进来的宪兵在队长林田数马耳边说些什么,宪兵队长霍地立起身,用日语对柳县长说句什么,没向同桌的客人打声招呼便走了,柳县长命在场的警察跟随林田数马而去。

宴会的场面一下子冷却,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也有人想借故离席。柳县长掩饰住内心惊慌后,端起酒杯说:

“皇军运大烟的汽车半路遭到土匪袭击,林田数马队长率兵和警署联手剿之,诸位放心,我提议为皇军凯旋归来干杯!”

院子里骤然响起打呱啦板声,柳县长皱起眉头,喜庆的日子,唱喜歌是无法拒绝的,任花子唱吧。

花子唱莲花落:

打竹板,笑呵呵,站在门前唱喜歌。

“唠忙”的亲友人不少,门前停着迎亲的车。

大门上贴着一副对,笔走龙蛇写得活。

上联是:未卜他年大学士,下联是:且看今日小登科。

“燕尔新婚”四个字,贴在那里够规格。

天配良缘结婚配,真好像牛郎织女渡银河。

郎才女貌成配偶,长命百岁富寿多!

今天傻子我来贺喜。

老爷一定管吃又管喝。

(白)青天大老爷,傻子来贺喜啦!

柳县长给了花子赏钱,花子没走,唱起十二月红,声音比先前更响亮:

要饭的四海行,天黑咱就扎大营。

大车伙里摇竹板,听我唱段十二月红。

正月里迎春二月杏,三月桃花满园红。

四月梨花五牡丹,六月荷花水上冲。

七菱八桂九菊美,十月里来开仲春。

十一月里水仙艳,腊梅开花腊月中。

一年四季花常红,万紫千红开不赢。

需要有一种声音盖过乞丐说唱声,柳县长叫戏班子开场,唢呐奏着喜庆调儿,酒宴继续。

哗啦!几片碎瓦从屋檐突然滚落,屋顶的响动惊慌了客人,有人喊声不好房子要倒,人们嗖嗖箭射出来。

这时,一张张圆黄的纸片飘然降落,脊瓦上活跃一只猴子,披着长长的孝布,掀开瓦朝下扔压纸钱一一阴币,整幢瓦房像座墓坟。

柳县长拔出枪瞄准,几声尖厉的唿哨,猴子扬撒怀中的纸钱,仓皇穿檐过瓦灵捷地逃走,冷脆的枪声追它很远。

婚宴场面陡变,满院飘扬着黄烧纸阴币,丧葬的气氛极浓。

“这是结婚吗?”日本新娘眼里噙着泪水喃喃委屈。

柳县长带人追猴子到院外,猴子已不知去向,又见到一帮乞丐,年龄都不大,领头的是瓢形身段的小丐,他唱喜歌:

登贵府,喜气先,斗大的金字粘两边,大抬轿,大换班,旗罗伞扇列两边。

掐喜顶,贺喜杆,新人下轿贵人挽。

铺红毡,倒红技,喜枝倒在喜堂前。

一拜地,二拜天,三拜喜婆喜当然,四拜姑姓也是喜,五拜五子登科喜状元柳县长再次给赏钱,他疑惑:这小丐如此面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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