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忘记这一天:一九二九年四月二十三日。
这一天,整个十里洋场为她哭泣,她倾国倾城倾倒众生,她的媚,是媚到了骨子里,就是死,也那么的风情万种。
枫华苑附近的数十条街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车,人们都一脸悲痛的站在路旁,好像在等待承受不了的结局。他们手中颤抖的白色花束在向世人宣告,这是不可逆转的结局。
枫华苑正门所对的那条街旁林立着万千幅同一绝色女子,或临风而立,或凭窗远眺,或媚态百生,或凄楚薄凉……同一张脸,却千般风骨,万种柔情。
枫华苑的大堂中间摆放着巨幅照片,照片中的女子一袭紫色的旗袍,面若桃花,芊芊嫣然。巨幅照片前是一口棺材,棺材是上等梨木制成的,四周是自木匠手下妖娆而出的蔷薇,肆虐着,冶艳着。棺材中躺着的正是那万千姿态的女子,面色如生,却是死了的。她的袅袅娜娜的身躯已摔得粉碎,独剩下这张颠倒众生的脸丝毫未损,继续颠覆整个十里洋场。
大堂里堆满了花圈,胜雪的花圈上垂下两条挽联,像是垂死挣扎一样。最显眼的挽联上垂下的字是:此情已是久长时,又岂在生生死死。青绾挽。
青绾就站在巨幅相片之前,一动不动,纹丝不动的旗袍苍白的没有生气,仿佛也死了一样。伊黛走过来,拍了拍青绾的肩,轻声的说道:“别这样,子情会不放心的。”青绾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只是死死地盯着照片,仿佛一眨眼连相片都不复存在了似的。伊黛早已泪流满面,看到青绾这个样子,更是涕泗横流,她拉住青绾的手,含糊不清的说:“青绾,你不要这样,子情曾不止一次的说不放心你,我以为是开玩笑的,就没有在意,对不起……”青绾的眼泪在眼窝中来回翻滚,喃喃道:“这世间,容得下一切丑恶,唯独容不下真爱……”后面的话低到了空气中,连青绾自己都听不到,她只知道,她爱她,虽然她死了,但是她的思念不会随风而散。青绾看向那巨幅照片附近的墨子情三个大字,竟是痴痴地笑了,这世俗算什么?连死生都无法阻断的真爱,世俗就可以么?旋即,青绾泪如雨下,这世俗,活活的逼死了子情。
这一时期的上海,关于女明星的事迹大多登载在《风月》报上,墨子情便常常是这报纸的头条。
一九一九年,墨子情十九岁,精致的五官,高贵的气质,精湛的演技……总之,墨子情一炮而红,红遍整个十里洋场。捧红墨子情的便是青绾的小说《胭脂醉》。在片中,墨子情饰演一个沦落风尘的女子,巧笑盼兮,为了真爱的男子离岩结束了自己的烟花生涯,却不为世俗所接受,最终,空留红颜薄命的结局。从此,墨子情便红了,红的如火如荼,一发不可收拾。
一九二零年,青绾的《朱砂痣》改编成剧本,女主角仍是墨子情。就这样,墨子情的风头一年更劲一年。也就是这一年,青绾的名字登上了《风月》。接连的佳作,绝代的女子,浮华的背景,冶艳的世态,薄凉的对白,薄命的结局……这一切,都出自一个叫做青绾的女子。可是,世人却对这个妙笔生花的才女一无所知,不知她的年龄,不知她的背景,不知她的长相,对她几乎是一无所知,除却她那凄绝冷艳的文字。于是,世人便猜测,她的容貌是否同她的文字一样,冷艳。这一年,素未谋面的青绾与墨子情在《风月》上被合称为“媚姬”——一个是风华绝代,凄绝冷艳,笔尽百生媚态;一个是风情万种,痴缠嗟怨,绝世一代姬人。
或许,从“媚姬”出现的那一刻起,冥冥之中,她们便谁也摆脱不了谁了。
一九二三年,《风月》上的头条新闻轰炸了整个上海滩——绝代姬人牵手冷艳才女共谱“旷世绝恋”。这段旷世绝恋是加了双引号的,因为,它不被世俗所接受。这是前卫的十里洋场始料未及的,两个绝代佳人的牵手让天下的男人情何以堪?于是,批判,嘲讽,挖苦……她们一如既往的风光,她仍是文坛才女,她仍是影坛巨星,只是,从那一刻起,她们的风光是穿梭在风雨中的精彩。
接下来的几年,青绾仍是写着凄绝冷艳的文字,墨子情仍是演着凄楚薄凉的世态,她们依旧火的如火如荼,像野火般猖獗。世人离不开她的巧妙的构思,离不开她的精湛的演技,他们为了电影中的生离死别、缘浅情深而痛哭流涕,却不肯正视她们的一片真情。她们受人欢迎,风光无限,她们遭人唾骂,连尊严都被踩进泥土里,灰飞烟灭。
一九二九年四月二十三日,《风月》更是以特大字体登载了墨子情的头条:墨子情《红尘一梦》风尘诀。墨子情死了?墨子情死了!这是无法令人信服的,那么风情万种、坚强骄傲的绝代姬人竟然以那么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是在拍《红尘一梦》的最后一幕戏,墨子情饰演的柳烟凝看破红尘,从二十一楼一跃而下。当现场的人反应过来,为时已晚。救护车像是黑白无常一样,嘶鸣而至,载走了摔得粉碎的墨子情,未及医院,墨子情已香消玉殒,奇怪的是,她的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就这样,她死了,她死在自己的舞台上,她没有欺场,她是拍完了整部戏的。她含笑离去,因为她知道,在这十里洋场的大舞台上,连死,她都是璀璨夺目的。
一时间,猜测四起。墨子情为什么自杀?为情?为事业?还是为了什么呢?
一时间,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的感慨此起彼伏。
一时间,人们忘记了之前的唾骂,记者们忘记了之前的批判。世间的一切都只道墨子情的好,因为,她死了。
也就是在一九二九年四月二十三日,人们才如此清楚地见到青绾。一袭白色的旗袍,不施粉黛,不加修饰,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就足以叫人惊艳。原来,风华绝代的不仅是她的文字,她自己,竟也是如此这般。她的年纪与墨子情相仿,不同的是,相片中的墨子情悄然含笑,而相片前的她,却是泪眼婆娑。此情此景,不禁叫人感叹:也只有这样的两个女子才能够相互映衬。
只是,从此,再没有青绾的消息。留在人们记忆中的只有一九二九年四月二十三日,那一幅恍如仙境的绝色相对,一笑一啼,却是话不尽的万古悲凉,讲不完的旷世情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