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暴打了丈夫长贵，按理说心里的闷气应该解了。依她的性格，此刻就应该哼上一段串烧调子，走一个套路，哈哈大笑几声。可是，她躲在屋里，一边梳理着满头乱发，一边流着眼泪。
院子里，长贵坐在一只小凳子上，用手拍打着衣服上的土，仔细察看身上一道道的伤情。
大门外面，围了好多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有人同情海洋婚姻的不幸，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上，有人赞扬秦海洋暴打长贵时那一套干净利索的武侠动作，说不亚于新龙门客栈里的老板娘谁谁谁，有人唾骂长贵游手好闲和自私，说海洋这么漂亮，又聪明，又能干，长贵却不去珍惜，只顾自己吃喝玩乐。甚至有人有人还提到了长贵的老娘，说给那个骂断街的母老虎遇上这么个能文能武的儿媳妇是报应，活该！人群中不知是谁惊叫了一句长富的爹妈来了。大家立刻疏散开了。
长贵妈手里拎着一块毛巾走在前面，爹敞着胸口背着手跟在后面。老两口绿着脸，撅着嘴，怒着眼睛，气势汹汹，就像要去把海洋生吃活剥了似的。
一进门，老太婆就扯大嗓门嚎叫起来：“秦海洋，我把你个栓在桩上老驴都不愿日的，你娃心太毒了！你办鸡舍赔了钱就拿我儿撒气呢。你有本事寻公家弄去，欺负自个儿男人算个球。”老太婆狂骂了一阵，见屋里没有人答应，把手里的毛巾朝天上一扬再打在腿上，撒起泼来，拉着哭音，“唉，我儿可怜滴，遇获不好呀，命咋这么苦，娶了麻糜子媳妇，没有活过一天人。”老太婆嘴里哭说着，眼睛是干的，不时地朝里屋看看，想等秦海洋出来立即冲上去，豁出老命，和她拼一番。
老头子站在那里有点无聊，他对围在门口的人们说：“乡亲们，你们也都看见了，女人打男人可是造孽啊。”
人们本来还想见识一下长贵妈的厉害。老头子这么一互动，门口看热闹的人们瞬间走光了。老头子讨了个没趣，索性把头转向堂屋喊道：“秦海洋，你是你爹的娃就给我出来，我看你有日天的本事，能把我们一家人杀光？”
屋里，秦海洋把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拿毛巾擦了脸，正在照镜子呢。她本来不想出去，让老两口骂骂消消气也就算了，可谁知道，老太婆居然跑进厨房，嘴里一边喊着“我叫你个肥牛吃个屁呀，我叫你个****的也要不好过。”一边把灶上的盆盆罐罐碟碟碗碗哗啦哗啦往院子里撂。那瓷器落地的破碎声直刺秦海洋的心啊！
长贵坐在那里傻看着。老头子站在原地喝彩起来：“整，往光里整。下次她再敢这么，就把这房子一把火点着。”
秦海洋终于忍不住了。她竭力让自把己心情平静下来。她大摇大摆走出房门，两手插腰，望着公公说：“整啥呢整，整光了叫我当商品粮去呀？这家里哪一件家具不是我制买的？你老两口一辈子就养了这么一个娃，给娃弄了个啥呢？你说过我小两口子的事你不管，今儿个跑过来想干啥呢？想试试软硬你就来，打不过别人还收拾不了你一家三口？孙长贵，你还是个人就把你爹你妈拉走。“
长贵缩了缩脖子坐在那里没动。
老头子嘴里喘着粗气，用衣襟扇着凉。
厨房里，老太婆停止了撂家具，寻思着下一步应该怎么办。说实话，她也胆怯万一出去被正在火头上的秦海洋收拾一顿，往后当婆婆的威严就再也没有了，在村人面前也就再也说不起话了。秦海洋正在气头上，她的身上有一股“二”劲儿，是一个敢说敢做的种，万一她真的对我动了手怎么办？老太婆不能想太多了，再呆在厨房不出去就等于投降认输了。她心里一横，猛吸一口气，拉着哭声冲出厨房，朝海洋扑去，“我——不——活——了——老天爷呀，这个世上还有没有好人的活路！”声音里有威慑也有求情。
秦海洋见婆婆朝自己扑来，一个大转身，躲过去了。婆婆扑了空，转身又往秦海洋跟前扑，并且两只手还做出鹰爪的样子。你想破我相啊？海洋心里有点儿生气，但是她忍住了。毕竟她是老人呀，打了老人，罪名可不是一条。好男不跟女斗，好媳妇不跟婆婆斗。我已经把长贵打了，已经和他们对骂了，也没有落下风。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秦海洋朝大门外跑掉了。
出了村口，秦海洋慢下了脚步。她回头看了看，不见有人追来，便钻进路边的果树地里。树上苹果已经上色了，白里透红，光亮光亮，既养眼又馋人。再有十来天就是国庆节，果农要赶在国庆节前后把苹果全部摘完，该给果商卖的卖掉，该存库的存库，家家都有一笔可观的收入。那时候你瞧，男人们烟酒的档次上去了，赌场上的基数提高了，女人们变得洋气了，笑声更加甜美了。秦海洋摘了一个颜色全红的大苹果，美美地咬了一口，甜蜜的汁子从嘴角流出来，她用另一只手抹了一下，在屁股上擦了擦。
“干啥呢？！”一个青年男子悄悄溜到秦海洋身后，大喊了一声。
秦海洋浑身唰地一下，被这突然的一声吓得头发都快竖起了。她本能地拧过身子，青年人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秦海洋唾掉嘴里的苹果，用手拍着自己的胸膛说：“是哈三呀，你要吓死嫂子了。咦，你怎么跑到别人地里来了？”
“我去看我的苹果啥时候能摘，走到地头觉着肚子疼，就跑进来了。“
哈三是个啥角色海洋心里清楚。如果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五毒俱全”。
秦海洋咬了一口苹果，边嚼着猫下腰朝地里瞅。她看见一只装满东西的蛇皮袋放在不远处，凭经验，她断定里面绝对是哈三偷的苹果。她直起腰，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
“嫂子，看啥呢？“哈三有点儿心虚。
海洋编谎说：“我听见园子里面有动静，呵呵，可能是黄鼠吧。“
哈三见秦海洋没有发现袋子，心里暗喜。他色眯眯地盯着海洋说：“你吃苹果的神色太惹人了。长贵真是瞎鸟儿碰上了饱谷穗，福分不浅。我要是能娶你这么个媳妇，这辈子也就知足了。“
“你是个聪明人，只要把心事用在正道上，将来的媳妇绝对比我强。”
“听说你鸡舍亏了，我可以给你补钱，只要你让我???”哈三说着就伸手去摸海洋的脸。
秦海洋后退一步，厉声警告：“你想干啥？是不是皮太紧了想叫我给你松松？”
哈三知道自己不是秦海洋的对手，搓着手，尴尬地笑着说：“我是吓唬你呢，别往心里去。”
秦海洋在树上瞅来瞅去，摘了一个大苹果走出了果园。
秦海洋漫无目的的在田间的小路上走着。斜阳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玉米熟了，高粱熟了，苹果马上就要下树了——又一个紧张繁忙的秋收迫在眉睫。怎么办呢？今天要是回去还会继续淘气。要是不回去，该去哪里呢？娘家肯定是去不成，爹妈知道了会格外担心的。去妹妹连玉家里吧，妹夫志宏憨厚，妹妹嘴牢。
秦海洋家里，公公、婆婆、长贵三个人坐在屋里。长贵赤着肋骨很亮的上身洗了脸，看上去比刚才在院子时精神了些。老太婆找来紫药水，创可贴，在长贵脸上、身上，见青斑就抹，见血印就贴，把个好端端的人装点得就好像从搅拌机里掏出来的似的。老太婆嘴里的咒骂始终没停。长贵来到穿衣镜前一照，居然把自己吓了一跳。他皱着眉头，咧着嘴生气地说：“妈呀，你把我抹成啥了？叫我咋出去见人呢？”说着，找来一件干净短袖穿上了。
“这样子正好。你个不争气的软蛋，连个女人都打不过，我将来和你爹在黄泉路上都要替你操心。“
“你知道她有功夫，我光是挡还来不及呢，哪里有还手的机会？“
“那你不会到厨房摸把菜刀和她拼吗？“
“妈呀，我要是拿把菜刀和她拼，这阵子可能都见阎王爷了。”
“没出息的软蛋。和你爹一个种！”
“咔，咔！”老头子使劲干咳了两下，说，“我知道你能成，事情过去了就算了。再说，咱也给人家挑不出啥大麻达。鸡舍赔了，又不是咱一家，全县那么多养鸡户，都这么打起来还不把这个地球打翻？以后还要过日子呢，你把家里整成这样子，叫人家回来咋办呢？”
“不管。”老太婆说，“她回来自己收拾去。不愿意收拾就把嘴堵了。”
“我寻思，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长贵咋办呢？”老头子犯愁了。
“长贵好说，跟咱吃。她要是不回来，今年的苹果钱、玉米钱一分也别想见。”
“万一时间长了她还不回来，叫还是不叫呢？“长贵拉着脸低声说。
“不叫！叫咱就输了，给惯毛病了。两口子吵架，即是你心里回了头，嘴上、行动上也不能软，软了，你就再也赢不了了。”
秦海洋在妹妹家里已经待几天了。妹妹劝她赶早回去收秋，妹夫却一本正经地说：“姐，姐夫不是过日子的人，你们两个人的心分着呢。一辈子的时间还很长，这日子过着还有啥意思呢？干脆趁早离了算了。”
“你驴槽里多出个马嘴。”连玉在志宏肩膀上捅了一拳，说，”能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咱俩先离了。“
志宏摸着挨了拳的肩膀说：“你要给我掏陪练费呢，动不动就在我身上练拳击。呵呵，权当我没说。”
秦海洋离家出走，使本来就沉迷于赌博的长贵更自由了。他卖掉家里所有的粮食，拿这份钱丰厚赌资，企图在赌场有更大的收获。可是，村人们忙秋收了，几个赌点散摊了。长贵心急如火，拿着钱找不到场合。哈三找到他，两个一商量，骑上自行车到乡上农贸市场上大庄去了。
开场的人外号叫夹二饼。陕西西府人把麻将里的筒叫做饼。说是有一次几个大款来村里打麻将，夹二饼拉庄上了树，一把开钱上了万元，口袋里的钱已经不够下一把的了，他用自家的联合收割机做抵押，现场借了三万元现金孤注一掷。摸着摸着，夹二饼停牌了。他停的口子就是夹二饼。他看锅里已经有了三个二饼，离黄牌也只剩下几栋。他极其紧张的心情用语言根本就无法形容。眼看只剩下他摸最后一张牌这一局就结束了，他屏住呼吸，手在空中直打哆嗦。他战战兢兢地摸来牌，使劲用中拇指摸，突然用尽全身的力气把牌甩翻在桌面，“夹二饼！炸胡！哈哈???”在场的所有人都傻眼了。夹二饼的中拇指也甩骨折了。他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疼。一个月后他在家里盖了三间楼房。别人都在楼房一楼的中间门楣贴上诸如家和万事兴、鸿运当头、吉星高照的吉祥匾额，他偏偏不，就让匠人用水泥预制了个麻将里二饼的图案贴在那里。为此，房子盖起来开工钱时，匠人多收了他十块钱二饼设计预制费。
孙长贵哈三两个来到夹二饼麻将馆里，夹二饼正在喝茶。两人说明来意，夹二饼说：“这两天人少了，找个腿子不容易。你两个这么远来了，咱也不能叫你扑空。三个人打麻将太爱黄牌，扎金花正好，谁也没机会作弊。”
哈三问孙长贵玩不玩。长贵说这个太快了。自己只带了几千元。
“钱不是问题。”夹二饼说，“只要兄弟你搭嘴，哈三做保，十万八万尽管开口。”
“来吧来吧，啰嗦个啥。没见牌的面，谁知道谁赢谁输。“哈三不耐烦了。
“咱去里屋吧，这里门户浅。“夹二饼说着端起茶杯朝屋里走去。长贵哈三也跟着进去了。
三个人在桌旁坐定。夹二饼拿出一盒扑克牌让孙长贵启封。长贵仔细检查了塑料封口，觉得没有被拆开过的痕迹。他拆开扑克牌包装，一张一张地检查牌背面，看有没有什么被刻意做上去的记号。哈三摸着下巴，手指动作着和夹二饼交换眼神，夹二饼会意地点了点头。
秦海洋离开妹妹家直接来到自家苹果地头。摘苹果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她心里觉得怪怪的，她朝地里头走去。一个男人提着一篮苹果问她你找谁？
“奧，这是我家的苹果，长贵人呢？“
“你是长贵媳妇吧？这园子我买了。“
“你掏了多少钱？“
“我忙着呢，你回去问长贵吧。“
那个男人说着就走了。他是谁呢？他就是夹二饼。那天，三个人扎金花一直到后半夜。孙长贵头昏脑涨，眼睛发粘，从一开始就捞本钱，输光了借，再输光了再借，到最后收场时，光借条就有十多张，连孙长贵自己都不知道总共借了夹二饼多少钱。哈三给算了算，写了协议，合计人民币是大写：四万九千元整。
秦海洋觉得事情蹊跷，快步回了家，想问个究竟。推开房门，意外发生了——孙长贵上吊了。他翻着无光的眼睛，舌头吐到了下巴。秦海洋连忙拿来菜刀，站在凳子上把绳子割断，长贵掉了下来，喉咙里还呼地出了口气。秦海洋赶紧给做人工呼吸，做了一阵子，她觉得长贵没有反应，再去把脉，脉博已经不波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