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大成仇。
马夫人太了解这个词的意思了。
朱姨娘是她的陪嫁媵妾，她们从儿时便是情同手足的好姐妹。她曾为护着惊马的朱姨娘，手臂上留下了一条深深的疤痕，那时她不难过不怨恨，只高兴、庆幸，好姐妹安好无事。她是真心的，朱姨娘也是真心的。她们早已知晓自己会嫁给同一个男人，这世道本就如此，男人娶妻时会同时娶进三位媵妾。三位媵妾是妻子的帮手。
都说是“以夫为天”，但对她们这种大家族培养出来的女儿而言，男人有时候其实并不算什么，地位和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她和朱姨娘的感情真的很好。朱姨娘没有儿女，她们的立场也一致。
变化是从那时开始的。她生子难产，朱姨娘拼死救了他们母子。
这是恩情，她要还，她儿子要还。她的丈夫、婆母、丫环婆子，知道这件事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在提醒着她，这是恩情，她要还。她要是不还，便是恩将仇报。
她是马府的大夫人，因着这恩情，她的头上多了一尊需要供着的菩萨，她一个夫人却需要将一个妾供在头上，打不得、骂不得、责不得、怪不得。即使这个菩萨从来没有挟恩以报的意思，可是，她却仍然一天比一天能感觉到头顶紧箍咒的存在。
如鲠在喉。
尤其是在连儿子也亲口说出亏得朱姨娘救得他们母子一命，以后要好好孝顺朱姨娘时，马夫人整个心脏都在燃烧。
但她还得笑着，谁也不能告诉，谁都不能让看出来，就连最贴身的崔嬷嬷也不可以。
恩将仇报，会让人心寒。
她和朱姨娘仍然是好姐妹。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马夫人看着平荌的眼神带上了几分慌乱与戒备。
她是怎么知道的？这个认识才不到几天的女孩……或者，是有人早已察觉，在针对自己？
马夫人开始疑神疑鬼。
修仙者少年并不知道马夫人心中的诸多念头，他微微一愣，“是啊，你为什么要诬陷那位朱姨娘？你跟她有仇吗？”他兴致勃勃地问。
平荌却沉默不语。她看向马夫人，又一次问道：“夫人要留下我吗？”
马夫人紧紧地盯着平荌，袖子里的指甲已掐进了手心，良久，她勉强将脸上的阴沉遮住，几乎咬牙道：“让她走！”她不能留下这个女孩。如果可以，她甚至不能留下这个女孩在世上。但不是现在。不能是现在，也不能在这里。
“娘！”丝毫不曾察觉马夫人心中的翻天覆地，马染莹尖叫。
“夫人！”崔嬷嬷也急急地叫道。
马夫人却不再理会她们，转头对一脸茫然明显对她们的对话云里雾里的修仙少年笑道：“这次真是多谢仙长了，若不是仙长……”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修仙少年已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什么啊，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喂，那个叫平荌的丫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话呢。”
眼见护卫让开，平荌已经抬步要走，修仙少年追上几步。
平荌忽地停住脚步。
她微微侧身，用视线的余光斜看着少年。
少年忽然惊叫一声，退后两步，“喂！你想杀我？”他惊叫一声，“我感觉到了你的杀意。”他瞪大了眼睛。
少年明显是刚下山，对尘世间的一切都不太懂，就是所谓的不通人情世故。但凡人对修仙者的态度他却是一下山就体会到了的。
凡人，与修仙者，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凡人对修仙者露出杀意，修仙少年还是头一回遇到。实在不可思议。
好敏锐的知觉！
平荌收回目光，低垂眼帘，淡淡道：“怎么会呢？你是仙人，我是凡人。我杀不了你的。但请你不要出现在我身边十步以内好吗？男女有别，会让我很没有安全感。”如果能根本不出现在她面前就更好了。当然，如果世上压根就没有了这个人，那更好。
听到“男女有别”，修仙少年一愣，他仿佛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不由地停下脚步，打量平荌。
他的打量十分无礼，上上下下审视一番。然后他说：“你是俗世的凡人，我是修仙者，不需要遵守男女大防。你的相貌虽然不错，但也不够美丽，做我的姬妾我本来不太满意。不过你的头脑似乎很不错……”他思索了一下，道，“这样好了，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那个马贼的底细的，我再考虑一下也许你也可以做我在俗世的一个姬妾。”
少年的话说的十分坦荡，一如他坦荡清澈的眼眸。
但在他这番话说完，几乎是一瞬间，平荌周身的气息都是一静。这异样只有一刹那，即刻便消失无踪。因为不是杀意，即使是少年那般敏锐的知觉也只是一个恍惚，以为自己弄错了，再回神，平荌仍静静地站在他面前。
她已经抬起了头，脸上看不出半点异样，淡淡的，她说：“你弄错了。我其实头脑一点也不好的。你只要稍微多在尘世呆些日子，多看看世间繁华，多体味一下红尘世情，这些东西自然也就懂了。不过有一点你说的对，我确实长得不美丽，是没有资格给你做姬妾的。不说修仙的仙子们，就是这俗世中也有很多女子，千姿百态，她们不但都比我美丽，而且更比我聪明。我在她们面前，就连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少年听她这么说，露出茫然的神色，眼睛却亮闪闪的，“真的？”
平荌点点头。
“可是，”少年为难地皱皱眉，“要怎么多看世间繁华，体味红尘世情呢？还有你说的那些聪明美丽的女子，要去哪里找呢？”
平荌淡淡微笑，“你只需要到最繁华的城市、最繁华的地段去就可以了。”
……
修仙者少年又一次踏上飞剑，风风火火地走了。他甚至连那个柴房中马贼的去向都没有交代。这绝对不是为了保护那马贼，而是他本就没有将这些人这些事放在心上。
凡人的事本就不会被修仙者放在心上。就如同，凡人的尊严也从来不会被修仙者看在眼里一样。
甚至，他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报出过。也许，在他的心里，凡人本就没有让他自报身份的资格。便如，他认为平荌连成为他姬妾之一的资格都没有。给平荌一个成为他姬妾的机会已经是一个天大的恩典。平荌应该感到荣幸，而不是侮辱。
修仙少年走了。马家人还在原处。
平荌没有看他们。她已经迈开了去往琼州的步伐。
这一次，真的没有人阻拦她了。
马小姐本来想呵斥护卫抓住她。马夫人阻止了她。
平荌的脚步竟然不慢，她很快超过了马家的车驾，远远地，她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淡，终于变成一个素色的布衣小点，消失在前方的路途。
马夫人阴着脸，一直目送平荌离去。她已经在慢慢陷入自己的心绪筹谋中，竟然全然未曾察觉平荌这超乎常人的速度。
而平荌，感受到身后如影随形的阴冷目光，她微微地，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