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学这天,杨二宝一直低着头、咬着牙,心里像是暗藏了无法释放的痛苦一样。在他背上书包,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我忽然发现,他的背影是如此的单薄,仿佛一张飘向远方的白纸般,一个火星,便可置他于死地。往后的日子,杨二宝就变了,很少出门来跟大伙们一起玩。他在家里,总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做,而且他很想避开大伙的视线,成为一个独立的人。那段日子,我坐在教室里读书写字的时候,就会去想,杨二宝此刻在做什么。我想,他也许正在家煮饭、喂猪、洗衣服,或者在村子里放牛、打猪草。可是,他的爸妈,依旧没多大的改变,仍隔三差五的争吵,争吵后又厮打。面对这些,杨二宝只能沉默,只能把一切静静的看在眼里,静静的记在心中。等到夜色弥漫之时,一个人呆在角落慢慢的来消化。
杨二宝的离去,让我左手边空荡荡的,但后来,被一个留级生给填上了。这家伙,叫王二波,标准的伙夫身材,不爱洗澡,不爱踢球,很爱吃鸡蛋。他的荷包里,每天总有煮熟的鸡蛋存在。到了放晚学,同学们打扫教室时,他便偷偷摸摸把自己荷包里、抽屉里的蛋壳弄到地上,然后若无其事的走人。打扫教室的同学们很是反感,便给他取了个“蛋蛋”的外号,好以此来平复心里的不满。我个人对“蛋蛋”的为人很赞,他很安静,很老实,很软弱。可他爱吃鸡蛋的坏习惯,我就很厌烦了,一点也不愿跟他亲近。于是,我们通过商量,在课桌上划下了“38线”,规定各自不能越界。若一人越界,另一人便可对越界之物进行毁灭性的打击。起初,“蛋蛋”以为“38线”只是儿戏,完全不放在心上。再者,他肥肉众多,拳头根本伤不了他的真神。几天后,我便发狠了,改用圆珠笔去扎他。此招一出,果然是立竿见影,把他吓认真了。他也没法子,只能开始控制自己,避免越界过多。一天上思想品德课,“蛋蛋”的手肘又被我无情的圆珠笔给扎了三下。他被扎痛了,委屈的憋着嘴,哭了半节课才回归自我。下课后,他拉着我去了厕所,真诚的告诉了我一个天大的秘密。他是当着我的面,解开自己的裤腰带,指着自己的******说的。我听后,不知所措,又是想哭,又是想笑。原来,“蛋蛋”的秘密还真是蛋方面的问题。这秘密,让他再也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再也不能娶妻生子,儿孙满堂了。神奇的是,我几乎没思考,就相信了他的秘密,且还答应他,以后有机会,一定留鸡蛋给他吃。
时间到这年的夏天,我的二胡学习初见了成效,拉出的曲子有了些优美的旋律。三爸对于我的进步,感到很欣慰和骄傲,觉得自己是名师出高度,连生活都被从新点燃了生机。他抽空去市里买了一辆人力三轮车,遇上赶场的日子,就跑去镇上帮人拉货,赚些小钱。他为了方便,把三轮车放在了老爸租的房子里。随着我对二胡的逐渐熟悉,三爸打算在上初中时,教我二胡里的名曲——《二泉映月》。我当时不懂,以为他说的《二泉映月》就像电影里师傅教徒弟的武功奥义,学成后便可单枪匹马,闯荡天下。于是,我一个劲的催他教,想方设法让他来拉《二泉映月》。我想,见他拉多了,自己就可以自学成功。可三爸每次拉完《二泉映月》,都摇着头对我说:“月娃!你小子真还太嫩,可听说过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话。也罢!即便你能拉出一模一样的曲调来,心中没那份凄苦和感受,始终也算不上真正的《二泉映月》。一个真正的音乐家,是用心声来邂逅生活之声,是用灵魂来讲述世界的七情六欲。懂没懂了?”我当然是不懂的,但又不好意思不懂,只能不懂装懂的点头,大赞二胡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乐器。
世事就是无法预料,杨海他爸见我跟三爸学二胡,心中产生了孤独感,也很想收个徒弟,显示一下自己的才华。俗话说,子承父业,天经地义。所以,杨海被他爸勒令成了唯一的徒弟。可是,杨海从小听他爸吹唢呐,早已眼见心烦,完全没真意接受他爸的衣钵。他还跟他爸争吵了几次,说自己愿意去吹气球也不学吹唢呐。父子俩因意见不合,暗斗了好几天,甚至还差点动手。杨海他爸也许觉得强扭的瓜不甜,便打算放弃自己的儿子,去改邀杨一帆来当手艺的传人。杨一帆心里只想着玩,对唢呐完全没兴趣,便找了个理由推辞杨海他爸的好意。他说自己生来有肺病,一辈子没中气,想吹唢呐也没法去吹。杨海他爸明白了杨一帆话中之意,只好再次放弃,再次把命运的胆子改交到了其他人肩上。这次的其他人,不是别人,正是尚在学习二胡的我。
杨海他爸是很客气的跑来跟三爸商量的,手中还拿了一把新鲜的鱼腥草(俗称折耳根)来当见面礼。他把鱼腥草放到三爸的门前说:“老杨!跟你商量个事。”
三爸早有所闻,乐呵呵道:“说吧!能帮忙的一定帮。”
“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事都还没讲,就让我同意了。你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
“说那里去了,实话讲吧,我来收你侄儿做徒弟,帮唢呐这乐器在村子里多找个伴。”
“那小子生的笨,学我的二胡都学不好,我看还是算了,免得损坏了你的威名。”
“当事人可不这么认为呢?”
“不信啊!我喊他来。”
“可以,反正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坦坦荡荡。”
到了周末,我便知道了杨海他爸的心意。想当初,自己学二胡为的是能跟王灿灿有特长上的比拼,为此已放弃了很多玩的时间。如今若再多学一样唢呐,恐怕日子会暗无天日,根本没机会玩。几番思考后,我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杨海他爸。
杨海他爸很无奈,心里更是忧伤,觉得自己好好的手艺,竟然没一个传人。他越想越失落,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儿子不孝顺。到最后,他拿出了一个父亲的威严,请上了荆条,令自己的儿子老老实实的成了自己的徒弟。
我对杨海的事深表歉意,就想出个主意来帮他摆脱自己父亲的镇压教育(我想让杨海他爸知道,杨海已经打败了三爸徒弟,技艺十分精湛,可以不再多练习了。)。那已是他学唢呐两周后,我们一起合资,到镇上去买了一张假奖状。那假奖状,颜色鲜艳,大气逼真,上面写着:杨海同学于元通寺村村小学举行的乐器大赛中,荣获金牌!同时,那奖状上还加盖了我们学校里的公章。至于公章,我们是请外班的“专业”人员去杨彪标办公室里偷来的,花了5块钱的人民币。有了奖状,接着便是演一出参加乐器大赛的戏。我们把时间约好,在同一天将各自师傅的乐器借了出来。但我们是去假装参加,所以乐器不敢往学校里带。一是害怕弄丢弄坏,二是担心人多眼杂,搅乱我们的计划。我们开动脑筋,将乐器分别装进了两个麻布口袋,藏到了离学校不远的竹林里。当我们把事情办到这份上,都认为是天衣无缝,会大功告成了。不料,老天爷跟我们俩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派人来偷走了藏好的乐器。毫无征兆之下,我们的乐器竟不翼而飞了,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运。杨海见自己的唢呐不见了,害怕的要命,手和脚都在发抖。
他一边抖,一边来问我:“月娃!咋个办?那唢呐,可是我爸的命根子,比我的命都还重要啊。”
我其实并不害怕,因为那是一把旧的二胡,三爸自己还有一把新的。我回家,顶了天被三爸臭骂一顿,若运气好,被骂的惩戒都会消失。于是,我很镇定的对杨海说:“莫慌!莫慌!天无绝人之路,我不信,你爸还真拿把菜刀出来砍死你。为今之计,你就回家去撒个谎。”
杨海道:“骗人啊!”
“嗯!要命,要道德!你自己看着办吧?”
“要得,那撒个什么谎才骗得过我爸?”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回到家,不能说是我出的这主意。”
“我知道,绝对不出卖你。”杨海斩钉截铁的说。
“好兄弟!你告诉你爸,自己现在有了点名气,许多同学都想偷你的乐器去卖钱。”
“我能有什么名气,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笨蛋!奖状,奖状啊!你把奖状拿出来,你爸就明白了。”
“得了个小学金牌,就算有名气了!好吧!好吧!那后面我又怎么去说?”
“嘿嘿!你还没想到啊!当然是说有人趁你不注意,把乐器给偷走了。你还可以加一点公安机关来到现场立案的情节。”
“换句话来说,就是我的唢呐被偷了,如今还在调查,且可能一直在调查。”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
“我看不行,最好还是编一个贼出来,说他偷走我的唢呐逃跑了。”
“楚留香、燕子李三,你觉得谁合适啊?”
“他们!你不要搞笑了。我就说那贼是个老头,公安机关正在抓捕。”杨海说。
我们俩在竹林里讨论着,突然,一声悠扬的二胡响了起来。我瞬间判断出,那是三爸二胡发出的音色。凭着直觉,我跟杨海追了过去。很快,我们发现了偷走乐器的女贼。她是村里的疯美人杨菜花,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格子花裙,半边大腿都漏了出来。她正双腿弯曲,害怕的蹲在一个坟堆深洼处。她的怀里,死死的抱着二胡和唢呐,手很是用力。她的脸,黑乎乎的,完全看不清五官的精美比例。她没穿鞋子,脚丫里全是晒干后的污泥,看上去像只老人们口中说的水鬼。
杨菜花这女贼,村里的乡亲们都叫她疯美人。她原来是个很吃苦耐劳的女人,只可惜遇上了个一肚子坏水的男人。她男人很自私,为了自己和情妇能潇洒离开村子里,对她下了毒手,在她吃的饭里放了很多的老鼠药。然而,她运气好,命不该绝,在生命的紧要关头,吐着白沫跳进了鱼塘里喝水,捡回了一条命。但后来,她的脑子便出了问题,被这世界产出的毒药给弄坏了,总是疯疯癫癫的。村里不懂事的小孩子,都不喜欢她,都喜欢成群结队的去欺负她,以此来获得不知为何的快乐。
我和杨海见是疯美人,一下便来了自信,开始大声的吼她、威胁她,命令她把乐器还回来。杨菜花完全不理会,只是警惕的看着我们,双手像老鹰抓住猎物时一样抓着乐器。我们双方僵持了许久,依然达不成共识,促成双赢的局面。于是,我和杨海决定智取,用声东击西的方法来夺回乐器。正说执行,杨菜花却来了个出其不意,站起来便开跑。别看她是个面黄肌瘦的女人,跑起来像小鹿子一样,一会儿便把我们甩在了身后。不过,我们俩也不是什么软脚虾,几分钟后就把杨菜花逼到了她的房子里。她的房子,早已破烂不堪,不能住人。到了晚上,完全就像个鬼屋似的,没灯没响动,十分的吓人。
我和杨海心虚,不敢进屋,只好在外面大声的喊:“疯美人!我们没有恶意的,你把乐器扔出来吧。”
杨菜花自然是没反应。
杨海又继续喊:“菜花姐姐,你是好人啊!你要是把唢呐扔出来,我就给你演奏。”
结果,奇迹出现了,杨海的唢呐从一个破窗户的洞中飞到了长满野草的院坝里。杨海看见他爸的命根子,高兴极了,忙不顾一切的跑去捡了起来。
而我,纳闷了,完全搞不清状况。我犹豫了片刻,也学杨海的口气喊:“菜花姐姐!你是好人啊!你要是把二胡扔出来,我也给你演奏。”
可完全没有效果,屋子里一点反应也不给。
我认为自己受到了藐视,瞬间火气来了,捡起周围的石子扔向了那扇破窗户。杨海也很够哥们,依然咬牙切齿的来帮忙。一时间,石头、泥巴像雨点一样攻向了杨菜花的房子。声音噼里啪啦,木头咔嚓咔嚓,瓦片哗啦哗啦,喧闹无比。扔到我们俩都累了,屋子里的人始终还是没出来,甚至连一声话也没说。这时,三爸碰巧从镇上回来,老远看见我便喊:“月娃!你小子在那干什么,不回家吃晚饭么?”我的心一下紧了,嘴巴不知说什么话。三爸挑着担子走近了些,又高兴道:“走走!回家去,我今天买了两斤五花肉哦!有一半要拿给你带回去。”我忙强颜欢笑,向杨海点了点头,意思是让他先走一步。再一会儿,三爸走到了我身边,终于开始问二胡的事了。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诚实的说出了丢二胡的过程。末了,我以为三爸会骂人,打人。可他竟笑呵呵的说:“哦!我看见了那扬菜花,跟她谈了谈,最后把二胡送她了。”啊!我不由惊呼了起来,但内心其实是笑的合不拢嘴,兴奋的想去拥抱三爸。下一秒,我又开始自责,怪自己笨,被扬菜花用了空城计来戏耍。
晚上,杨海回到家,装出一副十分愉快的样子拿出了那张假奖状说:“爸!儿子手艺还是可以了,练习的事也许可以停一停,缓解缓解。”不料,他爸看了那奖状不到一分钟,就识破了我们精心设计几天的骗局。接着,他吃到了他爸的一顿痛打和逼问。他不堪肉体的痛苦,只好如实招供,将我出卖了出来。第二日,来学校我便去问杨海事情的结果。杨海却是把头偏向一边,完全不予以理睬。
这事过后几天,夏日的阵雨突袭了我们懒洋洋的村子。这天,我正做完作业、吃过晚饭,打算撑着伞去三爸家温习一下二胡。当时,三爸在灶台上煮面,灶台上放着一个大瓷碗,里面装了一个煎蛋、一些葱花和些许作料。我虽吃过饭不久,可眼睛、鼻子贪,就跑到灶台来,用鼻子去闻大瓷碗里的香气。
三爸见了,忙利索的抢过碗骂道:“月娃!你饿死鬼投的胎呀!打明儿,我让你爸把那张嘴用针缝上,看你还怎么偷嘴。”
我丝毫没去想嘴馋的事,兴奋的说:“三爸!真香啊!为什么,你家的面比我家的面,看起来好吃哩!”
三爸偷偷一笑道:“去去去!油腔滑调的。”
面煮好,三爸便在他唯一的靠椅上坐了下来开吃。我不忍那香气离开,也站在一旁观望着,像个小乞丐一样。当三爸的眼光无意间与我渴望的眼神对视时,他就会反感了,挪动自己屁股下的椅子,背着我继续吃。我当然不甘心,依旧执着的追求,三爸转动,自己也移动脚步跟着转。我们两人,就像一对永不也长不大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