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相框放到胸前,泪水忽然又涌出来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她根本没有移民。两个月前,她被诊断出了绝症,今天,正是她手术的日子。她想在今天告诉他一切:她根本没结婚,她那是骗他,好让他专心爱他的妻子。临手术前,她只想见他一面,如果手术失败,她也能带着幸福的微笑离去了啊。但直到她的手机没电了,她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最后,在窗外冰冷的雨声里,她只听到医生说:“时间到了,手术吧。”
那是她在这个世界听到的最后的声音了。
邂逅之殇
我万万没想到,大学同窗聚会,我的学生陈美竟然出现了。
薄暮时分,细雪飘扬,为我拘谨的心情增加了些愁思。早晨坐上长途车,赶到这座阔别十年的大都市,见到了分手十年的大学同窗,物是人非,自然生出了淡淡的沧桑感。
“你竟然能在学校忍十年?”王松见到我,明知故问地惊叹。同宿舍的八个人,只有我分到了渤海边一个闭塞的小城教书,其他人都留在这座城市中,频繁地换着工作,较为成功的王松,已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了总经理,此次聚会,就是王松独家发起,独家赞助的。
寒暄。拥抱。说你胖了或你没胖。共同重嚼旧事。不停的举杯,干杯。聚会就是这样,既新鲜,又疲惫。
舞厅内灯光诡谲,像一个很具煽动性的女人在眨眼。
就在此时,舞厅门洞开,王松与一位体态轻盈的女子挽着胳膊走了进来。借助闪烁的灯光,我被来人惊呆了。这女子,竟是我牵挂了几年的学生陈美!我盯着这张美丽的面庞,头脑一片空白。
“李老师您好。”陈美莞尔一笑,露出了散发着青春气息的皓齿。王松向我眨眨眼:“李老师不用介绍了吧,你的学生,我的私人秘书。”说完手指在陈美姣好的面颊上暧昧地轻弹了一下。我觉得被谁用手拉扯了一下,与陈美的距离忽然远了。我向陈美点点头,有点不知所措。
此时,齐秦的情歌响起,王松与陈美向我点点头,轻盈地滑入舞池,融入黑暗之中。
十年前,我走上讲台,一个清瘦女孩的大眼睛引起了我的注意。女孩叫陈美,她的作文我很欣赏。那时我在报纸上发表了文章,总是很陶醉地给学生朗读。学生作文积极性高,特别是陈美,经我指点,经常在市报上发表些习作。
开学,学生重分班,陈美分到别的班,与我接触自然就少了。一年后的一天,我夹着讲义去上课,转出楼梯,迎面飞奔来一个女生,一下撞到我的怀里,定睛一看,却是陈美,眼前的陈美已是健美的少女了。我惊诧的样子令陈美很羞涩,她叫了声:“李老师。”扭头跑开了。还有一次在街上,迎面骑来一男一女,都是学生模样。男孩子一手搭在女孩肩上。我感觉女孩在看着我,当我把目光投过去,女孩忽地低下头,啊,这女孩正是陈美。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找到陈美家,却从她家邻居口中得知,陈美因为父母离异,随母亲刚刚转学到天津去了。
在以后的几年中,对陈美的惦念像蛛丝一样轻轻地紧紧地粘在我的心头,作为她的老师,我心里多么希望陈美能考上大学,我甚至幻想某个新年,许多学生寄来的贺卡中会有陈美的一张,幻想会在报纸上看到陈美的文章,幻想……
现在看来,一切都结束了。
“……所以我到现在还在等待,所以我到现在还在无奈,无奈……”齐秦的歌哀婉伤感,把回忆与现实揉和到了一起,令我心情迷离。
王松走来坐在我身边,我问:“陈美呢?”王松说:“她走了,我开车把她送走了,她知道你来,跟我说要见见你这位恩师。”王松说完一笑,我却轻松不起来。“你放心,她跟我干了两年了,她现在过得很好!”王松带着猜透我心思的语气说。
第二天早上,我挤上了回小城的长途汽车,与这座日新月异的城市告别,昨夜的失眠仍在继续。几个小时后,我又将回到安静的小城市了。眼前这座都市已使我非常陌生,没有什么牵挂了。世界变化真快,自己都快看不懂了。我想。
夜晚,疲惫的我与躺在臂弯里的妻子聊天,妻子满怀兴致地听我讲聚会的事。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妻子说:
“我昨天见到陈美了……”
停了片刻,我嘴里突然冒出一句自己都奇怪的话:
“她现在过得很好。”
去意彷徨
他是个孤儿,他只知道父亲在二十六岁时忽然得急病死了,悲伤成疾的母亲在他五岁那年也撒手人寰。他记得母亲临死时,拉着他的小手说:老天保佑我的儿子福大命大……
从那时起,他在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亲人了。
去大学报到那天,他告别福利院的“亲人”,又回到自己的“家”,那间了无生气,散发着霉变气味的老屋,他想,他再不想回来了。
他一直想写一本书。大学的第一个寒假,他孤零零地伏在宿舍的桌上写了又写。那时,他的文章印在报纸上,已能为他换回生活所需了。
他忘不了见到她的那个九月,他的目光从摊开的书页上移开,一下子碰到了一双热情美丽的眸子!他一下子想起来了,她是他中学的校友,比她小一届,那时他们共同在中学办过校刊。一年不见,她也考到这所大学了,他的目光回到书上,但心已不在书上。
当他的目光再次向她坐的地方望去,她不在了。
第二天,他早早站在中文系楼门口,他在等她。她果然来了,低着头,望了他一眼,慢慢走进楼去,晚上,他的眼睛果然又看到了她,这次是她低着头,静静的看书,他的心中如同有一只小鹿在撞。当他发现她的座位空了,他忽然有了种幻想,这也许是对他的暗示,也许此时她正在楼下等他!楼下,便是开满月季的芬芳的花园。他下了楼四周张望,只有行人匆匆走过,当他失望的回头,她躲躲闪闪地正从楼里走出来。
他只记得他滔滔不绝地说话,而她只是温顺地聆听。那一晚,他几乎说出了他积攒了许多年的话语。当校园冷冷清清时,他依依不舍的送她回宿舍,临别,她望着他,然后说:也许,考到这所学校,真是我无悔的选择……
爱情!这就是爱情了!当晚,他在床上细细反刍这个奇妙的夏夜,感叹巨大的幸福说来就来,令他措手不及,毫无准备。
在此后一年中,他们如同所有热恋的情侣一样,在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他越是关心她,她越是脆弱,常伏在他胸前无缘地哭泣。“你哭什么?”他总是笑着抚弄她的长发,吻去她腮边的泪水。
“我就是怕。”
“有我在呢,你怕什么?”
“你那么好,我怕失去你,我怕有一天你会不要我了……”她的话令他动情,“怎么会呢,除了死亡,什么也不能让我们分开!”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头痛,他开始没太在意,后来他常常失眠,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袭来,他想起了父亲的死,想起了母亲临终的话。
他心情沉重地找到校医院,大夫给他开了转院检查的证明,他的不祥预感终于应验了,在这座城市著名的脑系科医院,大夫告诉他得的是一种罕见的遗传病——先天脑血管畸形。这种病往往会遗传,患者会在二十多岁突然死亡。
他痛苦、绝望。他恨!恨命运的不公!但很快,他冷静下来了,他想重新安排一下生活。他把病情告诉了系里的老师,并请求老师为他保守秘密。
他开始向她发脾气,冷淡她、疏远她。当一次次看到她泪流满面的样子时,他心如刀割。
“别怪我,我都是为了让你更幸福!”
他一次次在心里鼓励自己。她变了,终于她不再找他,远远见着了,也像个陌生人。这回轮到他偷偷流泪了,一次次的,他的泪水把枕头都****了。
然而,他错了,有一天,一个叫丽的女孩找到他,丽是她最要好的同学。丽告诉他,她变得玩世不恭了,她在舞会上认识了一个老板,那个老板四十多岁了,常在傍晚开着小车来校园接她出去。“你毁了她!”丽说,他惊呆了。
他主动找她,她对他不屑一顾,他一次次约她,她的言辞一次比一次冷酷,他连表白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开始喝酒,常喝得醉醺醺地倒在床上。有一次,他远远看到她挽着那个老板的胳膊,走向一辆黑色的轿车,他疯狂了,不顾一切向那个男人挥拳打去。结果,他被那个人打得满脸是血,他觉得他的头疼得要裂开了,他昏倒的那一瞬,他感到她伏在他身上,他看到了她脸上溢满了他熟悉的泪水。
他醒来时,她正守在他身边。医生又一次确诊了他的病情,她得知了一切。“你太傻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又哭了,一边哭,一边使劲拧他的胳膊。
回到学校,他不再上课了,他开始继续写他的书。她每天都来看他,他发现她不在哭了,她的笑声不断的带进宿舍,那是他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动人的音乐了。
他得走了,他得回到家乡,回到他那间充满悲伤、孤独的老屋,在充满霉臭的空气中,完成他的著作。
在一个早晨,他把一封信放到床上,那里写满了对她、对同学、老师的告别。他背着他的书稿,来到火车站,不会有人为他送行了,他想。他会象一颗水珠,蒸发在空气中,不留一点痕迹与声音。当他走上通往月台的台阶,他在心里与这座城市一遍又一遍告别。他听到火车的长鸣声。一会儿,另一声长鸣会把他永远从这里带走,他会一去不复返了。
一节节绿色的车厢卧在铁轨上。绿色是生命的颜色,而生命就像一列火车,或早或晚,都会有自己的终点站。他想着,我的生命爱过了,燃烧过了,可是,为什么老天不多给我些时间呢!
人们都上车了,月台上又恢复了平静,他回过头,再看一眼这座城市吧,多年之后,这里的人们,会记住他,说起他吗?
这时,他忽然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那声音来自他刚走过的台阶,一下下敲打在他澎湃的心中。他闭上眼睛,他笑了,他知道,一会儿当他一睁开眼,她就会站在他面前,带着天使般的微笑,把热情的呼吸喷在他脸上,挽起他的胳膊,然后轻声说:我们走吧。
他就这样等待着,明媚的阳光像个摇篮,将他温暖的托起,他闭着双眼,凝神等待,甚至连火车出站的汽笛声都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