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浓密的枝叶间倾漏下来。在平静的湖面上，在长满浅草与野花的林间地面上，以及爬满绿苔的粗大树干上留下了斑驳的光影。
在风的吹拂下，森林中的光与影不断地变换着位置与姿态。那些形状奇异的各类植物之灵与动物之灵，也随着风的吹拂，轻摆着乳白透明的身姿。它们有的漂浮在湖面上，有的依附在矮植与树干上。它们没有具体的形状，也不能自由移动。它们是那些具有灵性的动植物在死亡后化成的灵。
它们是森林茂盛的象征。
少年的脸上也交织着阴影与明亮，但那双眼睛，却始终保持着清澈与透明。
此刻，他正静静地潜伏在一段爬满绿苔的粗大树根后面，坚毅的目光越过蜻蜓点水的湖面，停留在对面的一片浓荫处。
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浓荫里，还静静地伫立着一只猴面褐羚。
褐色的兽皮衣帽，为他提供了很好的掩护效果。不知从何时开始，一只蝴蝶便把他的身体当作一截枯木，停留在他肩头开始了长时间的驻足歇息。
初春的风，持续地吹拂着，森林中不断地响起叶子间的摩擦声，仿佛是森林正在与阳光春风一起细密轻语。
湿润的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的芬芳与野花的清香，很是好闻。
一只蜗牛，背着沉重的壳，在他眼前的树根表面缓缓地挪动着身躯。
随着光影的转换，少年双眼的瞳孔也渐放大。
蝴蝶轻振羽翼，离开了少年的肩头。
他缓缓起身，然后轻轻拈弓搭箭，随着弓弦的绷紧，四周的空气仿佛也骤然凝聚。
弓弦拉到极致，空气也凝固到极点。少年的目光凝结成一个点，精准地落在湖水对面的那只梅花鹿身上。锋利的箭矢正欲离弦而出的时候，对面的那只梅花鹿似乎也感受到了危险的临近，警觉地抬起了头。
一声无比凄厉的虎啸传来。
梅花鹿夺路而逃，湖面上的蜻蜓早已不见。
叶穹中百鸟惊鸣逃窜，林中顿时光影凌乱。
一阵不安的风吹过湖面，森林的各种灵也被吹离了原来的地方，向下一个未知的落脚处飘去。
树根上的蜗牛依然在缓慢地移动着。
一片叶子从少年眼间悄然飘落，刚落在树根上，便被一阵风吹到了碧波微漾的湖水中央。
猴面褐羚也从浓荫处来到了他身后，低首触了触他的头，仿佛在示意少年有危险，赶紧离开。
见少年一动不动，褐羚也静静地站在他身傍，朝着虎啸的方向望去。
箭矢仍在弦上，弓弦仍未松懈。
少年乌眉紧蹙，继续伏在树根后面，脸上神色凝重，明亮如水的眼神仿佛也凝结成冰，紧紧盯向远方低矮的灌木丛。
虎啸不断，阵阵躁动从远方传来。各种飞禽、各种走兽，开始惊惧地四处逃散。
叶穹中躁动不安，林间落叶纷飞，湖面开始了剧烈的震荡。
少年调整了射击的姿势。空气中响起一丝凝水成冰的声音，那是弓弦蓄满力量的颤音。
虎啸越来越响，也越来越近，地面开始了微微颤动。
随着光影的转移，少年已被浓荫吞没。明亮的眼神中开始流露出一丝疑惑与不解。
这是狂怒的呼啸，这也是痛苦的哀嚎。
片刻之后，随着少年瞳孔的放大，这丝疑惑与不解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愕。他那明静如水的双眸中，逐渐映现出一头白虎的身影，正在浓密的灌木丛中挣扎着狂奔。
少年松弦摘箭，然后缓缓起身，掀开了头上的兽帽，露出了一头乌黑的短发。他那张干净的脸庞也完整地展现了出来，神色警惕，但也不失平静。
一阵巨响传来，灌木丛的边缘被破开一道口子，一头巨大的白虎从中跃到了湖边。
浓荫摇曳。少年已骑上那只猴面褐羚，似离弦的箭一般疾驰而去。
褐羚撒开四蹄，躲开藤帘，越过水洼，在起伏的林间纵跃狂奔起来。随着四蹄的翻飞，新鲜的泥土带着嫩草与枯叶四散飞溅。
白虎似乎也感受到了前方的动静。看见了前方林中奔跑的少年与褐羚后，发出一声绵长的虎啸，也紧追了上去。
呼啸的风声在耳边响起，斑驳的光影在少年稚嫩的脸上快速地闪现。褐羚动作轻敏迅疾，有意识地避开各处障碍。
身后不断传来白虎的怒嚎。少年也时刻感受着白虎的愤怒与痛苦。
他再次拈弓搭箭，并且扭身对准了身后的白虎，任由褐羚取路。
白虎咆哮着紧追着他，似乎对眼前的目标有着深深的仇恨。
是的，只有仇恨，才使它如此狂怒，并且失去了理智。
为了追上目标，白虎不顾眼前的障碍。它冲破了道道藤帘，撞断了一棵棵树干，碾碎了浅草与矮植、溅飞了泥土与枯枝。每一阵跳跃，都伴随着剧烈震颤。
白虎越来越近，弓弦也越来越响，少年眼中的疑惑也越来越盛。
因为他看见白虎怒睁的双眼中正飘散着缕缕黑雾。
透过黑雾，他感受到了白虎眼中的一丝祈求。
祈求什么？他无从得知。
并且，此刻已不容他多想。
白虎又离他近了很多。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他与褐羚都会命丧白虎之口。
弓弦绷得不能再紧，空气也在瞬间凝固。
“对不住了！”
稚音刚落，箭已离弦。
被蓄满力量的箭矢震颤着尾羽，带着一声细长的尖啸划破空气，荡开了光与影，化成一道耀眼的白光，向白虎疾飞而去。
“噗”的一声，黑血四溅，箭矢没入白虎的一只眼中。
狂啸骤起，绵长而凄厉。
碎叶四散，白虎纵跃空中，遮住了阳光，在少年身上投下一道恐怖的阴影。
少年此刻已来不及避开了，只得就势将已搭在弦上的又一只箭矢奋力射出。
一声闷响过后，少年被白虎从褐羚背上扑了下来。
地面一阵震颤，落叶与泥土四溅。白虎重重地摔在地上后，便一动不动了。
少年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后，便站了起来。弓弦已被折断，身上的兽皮衣服也被白虎的利爪划破，右手的手臂正渗着血。左边脸上被划破的皮肤，带着一丝淡红，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惊魂未定的褐羚来到少年身旁，伸出舌头在他脸上舔了两下。脸上又恢复了之前的干净，没留下任何伤痕。
“我没事！”少年轻声说道。镇定得仿佛刚才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他抛掉手中的断弓，在褐羚的下颌抚摸了起来，眼睛却望着地上已死去的白虎。
森林中渐渐安静下来，光与影也不再凌乱。
少年的双眸依然平静而明亮。他来到白虎的尸体傍。白虎的两只眼腔已血肉模糊。露在外面的白色箭羽也被染成了黑色。眼腔中不断冒着黑雾，遇着风，便被吹散殆尽。
少年用力地嗅了嗅，微微皱眉，空气中混杂着一股血腥味道。
他对着白虎的尸体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然后便俯下身子，伸出右手握紧露在外面的箭羽。
箭矢被拔出来的同时，也带出了一股黑血，溅在了少年的右臂上。
他没怎么在意，正准备去拔另外一只箭矢的时候。
他那平静的脸上起了变化。
他颤抖着扔掉手中的箭矢，缓缓地蹲了下去。褐羚似乎关心主人，也来到了他的身边。眼里流露出紧张的情绪。
少年只觉心内一阵燥热，仿佛五脏六腑正被无数只虫子咬噬着。他隐隐觉得与那黑血有关。忙用左手抓了一大把树叶，抹掉右臂上已凝结的血团。只见被利爪划破的皮肤正在快速弥合，不一会儿就完全恢复如初，但皮肤上却留下了一抹黑。
少见看着这抹黑，内生陡然生出一个念头。不由地皱紧了双眉。脸色也变得异常苍白。
这是一个无比奇怪的念头，这也是一个无比邪恶的念头，令他无比吃惊。这种念头正在慢慢吞噬他的心智，正驱使他走向黑暗的深渊。
他强压住这股念头，再次向那只白虎的尸体投去同情的目光。
“我也快与你一样了。”少年喃喃自语，静静地盯着白虎的尸体。脸上的光影变得阴暗起来。
随着一阵剧烈的颤抖，他收回了目光，身体渐渐地蜷缩成一团。
稚嫩的脸上汗珠密布，并开始扭曲变形。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凝重。
一颗晶莹的汗珠落在一片细叶上，柔软的叶子承受不住汗珠的重量，慢慢向下弯曲，汗珠也随之滚落下来，溅起一抹烟尘的同时，也被尘土淹没了。
褐羚似乎更加不安起来，眼中紧张的情绪也更盛。右前足不停地往地面上捣着。关切地盯着正在痛苦中挣扎的少年。
就在这时，一声低沉的虎吟在身边响起。少年警觉地抬起头来。只见一团淡青色、半透明的虎影出现在白虎的尸体傍。
见了这一幕，少年似乎忘记了身体的痛苦，静静地盯着虎影。
“白虎之灵？”他脱口而出。紧接着又疑惑起来。森林中有很多动物之灵，但都不具有形状，也从未听见过它们发出声音。
更让他惊讶的是，白虎之灵竟低吟着朝自己走了过来。
虎影像空气一般越过地上的浅草，淡青色的虎爪踏在草叶上的时候，草叶并未发生任何变化，也没有任何声音。它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到少年面前。
少年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发现与森林中的各种灵一样，他的手能够穿越它们。
“你…解脱了…而我…正经历着同你一样的…痛苦…很快…便与你…一样的狂怒…”少年强作镇静地说道，脸色更加阴暗。
白虎之灵似乎也生出了同情，它将虎头触向少年受伤的手臂。少年只觉从受伤处传来一阵清凉，然后迅速传遍全身，内心也不似先前那般燥热难耐了，脑海中也清醒了许多，神色又恢复了平静。
褐羚眼中紧张的情绪也消失了。
少年脸上的痛苦之色缓解，惊愕之色渐生。
“多谢！”少年对着眼前的白虎之灵说道。虎头依然触着他受伤的手臂，他感觉受伤的手臂就像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一般。
一阵风吹来，带着些许寒意。森林中的光影也渐渐暗了下来。在风的吹拂下，白虎之灵的轮廓也发生着轻微的变化，仿佛一个脆弱的气泡，随时都可能被风吹破。
日影西斜。
少年站起身来，再次向白虎之灵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你安息吧！”
说着便在身边折断一截树枝，来到白虎的尸体傍，开始掘土。
刚掘得两下，便听见一声沉吟。
“怎么啦？”少年停住了掘土的动作。
只见白虎之灵来到尸体傍，淡青色的轮廓开始收缩变小，最后钻进了白虎的尸体里面。不一会儿又从白虎的尸体里面钻了出来，然后盯着少年发出了一声沉吟。
“……”少年不解，摇了摇头。
白虎之灵似乎有些焦急起来，它看见草丛中折断的弓箭，一阵风似的奔了过去。虎头对着弓弦似乎在嗅了起来，又一阵风似的来到少年身前，虎头对着他那身被虎爪划破的兽皮衣服上嗅了两下。然后不断在尸体内钻进钻出。最后对着少年发出一阵长长的沉吟。
少年惊愕地看着这一切，隐隐明白白虎之灵的意思，却又觉得这样不妥。便又摇了摇头。
这时候，褐羚来到少年的跟前，伸出舌头舔了舔少年受伤的右臂。少年低头，只见伤口处的那抹黑似乎又扩散了些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