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的士。两三个小时,马驹回到了自己的龙马公司。
办公室里,窗明几净,纤尘不染,米大姐埋头打整自己的账目,苗经理和几位男女职员,正襟危坐在电脑前操持业务,马驹的第一感觉极为良好。再一留意,没有看到徐紫燕,心里就蒙上厚重的阴影。马驹的突然归来,大家都有如久别重逢的亲人,异口同声问候马老板好,马老板好!马驹连忙致意,大家辛苦了,大家辛苦了!
米大姐十分惊讶,说马老板,你怎么不让公司派人去接你?皇冠让徐副总开出去了,奥迪还停在那里,何必打的呢?马驹说,大家都忙,我打的也很方便!又立即申明,我抽空回来看看你们,很快还要回去!
“看来呀,你那头的事情不办完,是不会回来的。”米大姐说,“也好,这几个月的财务报表做好了,我正准备给你发传真的,请你先过目审查!”
马驹接过一摞报表,重点看了收入栏目,不禁大喜过望。几个月前米大姐发的传真显示,公司已获税后利润300万元,他曾预计本年度的盈利可能达到500万元,现在看来突破这一指标已是十拿九稳!
“是的,”米大姐喜形于色地说,“现在的问题是,应收款还有相当一部分搁在外面,特别是那位邹老板的工程款……”
“他怎么说?”马驹问。
“我去跑了几回,他老是说,他的工程款也没收回来,请宽限几日!”
“现在就是这样,”马驹说,“你欠我的,我欠你的,收款会有一个过程。邹老板信誉好,我们也不是等米下锅,那就宽限几日吧!”
“另外,”苗经理插话道,“有个情况,我向你汇报一下,由你裁定……”他说,公司最近中了一个大标,原先打算分包给一个工程队,现在发包方增加了造价预算,对方估计至少可以多赚一百万元,我们公司的收入会大大减少。我考虑哩,要么提高提成费比率,要么干脆我们自己做……
“签合同了吗?”马驹问。
“还没有。有口头约定。”
“那就按口头约定签了吧!”马驹断然说,“既然我们是有言在先,现在出尔反尔,就是自食其言,不好。生意场上,别人可以不要游戏规则,可我们还要讲规矩,讲信用。人家花了前期成本,我们突然拿过来,是坑人,是夺人饭碗,弱肉强食,这样刻薄缺德的事,我不会去做。为人还是要厚道些!”
“其实,我也觉得这样做不好……”苗经理嗫嚅道,脸红了。
“苗经理,”马驹看到了对方的尴尬,婉转地说,“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也感谢你对公司的忠诚!也许你不知道,在你加盟龙马公司之前,我就有过类似遭遇,吃过不少苦头,因此,我深恶痛绝那些仗着财大而气粗的家伙。盛气凌人,恃强凌弱,玩弄弱者,无所不用其极!当我趟过那些荆棘之后,我经常提醒自己,在圈子里,我们算是鹤立鸡群。放眼看去,仍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公司。对于在我们公司讨口饭吃的人,要多作换位思考。我给自己立下了座右铭:赚钱,有道!”
“也正因为这样,我们公司的公信度,还是很高的!”米大姐补充道。
“啊对了,”马驹又说,考虑到公司今年的业绩不错,他决定给公司几位主要管理人员,每人奖励十万元;下面的职能人员,则根据其德能勤绩,给予适当奖励,额度呢,由他们先拿出个方案来……米、苗二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你马老板出手太重了!
“不!”马驹中肯地说,“二位劳苦功高,功不可没,有钱大家赚,只要开心、愉快就行!”
“那么,”米大姐颇为小心翼翼地问,“徐副总呢?”
“对了,我忘了,徐紫燕的待遇,与二位等同。”马驹说。他想问问徐紫燕的行踪,想了想,没有开口,还是自己去联系吧!
马驹来到了自己在南方的家。荔华鹏运小区A座21B2101。复式楼。滨海。蔚蓝的海面上,巨大的轮船,轻捷的划艇,在脚下游弋翻飞。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罅隙间,在银白的雾霭里时隐时现的,是一脉驼峰般的黛色的山峦。
久久无人居住,也无人打扫,客厅的大理石地面、房间的实木地板、沙发、电视机……全都蒙上薄薄的灰尘。南方的气候,多雨,潮湿。粉刷的雪白墙壁上,甚至缀上了黑霉的斑点。曾经,徐紫燕提出要房子的钥匙,马驹婉言拒绝了,他不愿让这里成为派对或狂欢的场所。现在看来,当初的决断并不过份。
徐紫燕款款而来。
南方的秋末,温熙如春。徐紫燕着一袭紧身春装,线条优美,纤毫毕现,更显曼妙婉约,秀色可餐。
“哇噻!”徐紫燕夸张地一声尖叫,“本小姐略施小技,马老板应声而来,奇迹耶!”
“什么意思?”马驹冷冷地问。他想到石三姣的嘱咐,想“花”着些,却“花”不起来。
徐紫燕毫不介意,情绪十分热烈又得意洋洋:“龙船地之行,让你气坏了吧?要不那样,你能离开龙船地?”
“这么说,你是故意演戏?”
“当然!我不演戏,你能回来?回到我的身边?”
“亏你说得出口!”马驹气愤至极,“在乡亲们面前,你倨傲不恭,罔顾群众影响和社会评价,个人形象糟透了,简直……胡闹!”
“夸大其词,危言耸听吧?”徐紫燕不以为然,张开双臂朝马驹靠过来。
“紫燕,”马驹的情绪跌至谷底,急忙躲闪开了,“我们去外边透透气吧!”
他们来到了鹏程大道,踽踽徘徊在人行道上。
南方都会的夜晚,街面如同白昼一般明亮,红的、绿的、黄的、蓝的,各色彩灯、霓红灯争奇斗艳。高大的椰子树领衔组成的林带后边,巍巍大楼岿然高耸,窗口里灯火辉煌,人们或许正在进行着无休无止的谋划、打拼和博弈。大道上车流滚滚,一辆接着一辆,从远方来,往远方去,城市的节奏,匆忙得叫人心口震颤。这是都会里跳动的音符,跌倒,奋起;沮丧,狂欢;悲剧、喜剧,将会在这里轮番上演以至无穷。
马驹从遥远的龙船地发韧,一路颠扑摔打终于抵达黄金海岸,加入到这一支沓杂又喧嚣的征战兵团。他已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片绿洲,将会和着这座城市的鼓点,全力以赴悉心耕耘,向着迷离的远方步履坚定地走下去。
那一天,他的龙马公司迎来了一位百灵鸟,她叫徐紫燕。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后,从黄土高原只身南下,寻觅自己甜蜜的梦。徐紫燕开始做文员,主持公司策划。她气质不俗,机敏干练,勤勉敬业,在同事中口碑不错。后来,马驹任命她做了公司的副总,红豆的种子,在春风里慢慢发芽。
时间会还原人的本色,也能再造一个人的灵魂。马驹发现,都会的风雨洗去黄土高原的粉尘之后,徐紫燕的机敏变成了狡狯,天然的质朴演化为过分的浪漫而成为放纵和狂热。她学会了驾驭和控制,内敛的功夫,外化为对男友的喜怒无常的精神绑架和胁迫。尤其她对于物质和享受的欲望,对于浮华的追求,似乎永无止境。马驹慢慢觉得,他们之间实际在玩小孩子的悠悠球,有一天,那根赖以牵引的细绳会断裂,球将停止跳跃,一场游戏便宣告结束。徐紫燕的龙船地之行,无疑加速了这一进程。
马驹一直缄口不言,空气沉闷又阴郁,绷得就要爆炸一般。徐紫燕心口跳得咚咚响,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好忐忑不安的静静等待。
“徐副总,”马驹终于打破沉默,“我们分手吧!”
徐紫燕一愣,委屈得就要哭了:“马驹,请你原谅我的冒失!其实,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
“我感谢你为公司尽的心力……”
“不,”徐紫燕终于嚎啕起来,“我知道,我对你造成了伤害,但是,为了我们的未来,我只能这样呀!我希望,就像这座城市里千千万万人一样,我们能够拥有自己的一方净土,构筑我们宁静祥和的爱窠……”
是的,从黄土夼子里走出的姑娘,期望融入现代都会的血脉,憧憬一种全新的生活,渴求优渥的日子。在那个能干、练达的马驹背后,她看到了另一个慷慨大义、敢为人先的马驹,这令她不安和惶恐。他也许会耗尽所有资财,陷入不可预测的危机。而她却两手空空,只能运用自己所能拥有的各种身段,把他拉回普罗大众世代行进的正统轨道。这不是马驹能够遵循的生存方式,他宁愿成为一条蚕,挤命地吞食桑叶,身子壮实了再吐丝,如此循环下去。徐紫燕亦实亦虚、亦软亦硬的轮番出手,让马驹感到了心力交瘁,他决计画上句号了。
“紫燕,”马驹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力求语调温和一些,“我是个不按常现出牌的人,我们在一起,你会觉得压抑,苦闷,没有安全感,大大降低幸福指数。与其今后出现风波,不如现在分手,对我们来说,彼此都不算晚!至于你的去留,你有充分选择的自由,我会尊重你的任何决定,我不会忘了我们曾经的友情!”
马驹毅然决然地走了,他不敢再回过头去,暗暗责备自己的残忍。十多年前在龙船地,在狮子古河滩涂上,在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他也是这样与孙月华分手。那是因为他憎恶她的父亲祖法伯,不愿去做一个支部书记的乘龙快婿。
这难道是我的宿命?马驹有种隐隐的凄恻和悲怆。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马驹踏上归途。来到机场,换过登机牌,他给米大姐和苗经理,分别发出一条短信:公司业务,有劳诸位,拜托拜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