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太贵了!”李鹏飞转身去抢,大胡子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张伍十元扔过去,“算了,赊账如舍账,捡进篮里是蔸菜哩,算我起了早床遇上鬼了!”
李鹏飞有苦难言,悻悻地说:“我陪他冯站长,也是让鬼日了!好啊,你大胡子再不想我跟你做生意了!”
“村上的生意,我一百年都不做了!你的生意,我也不做了!”大胡子回敬道。
马驹在这边听得真切,心里直发笑,许红梅提醒说:“马驹哥,这次修路,你们要当心哩!”
“怎么啦?”马驹问。
许红梅朝门外瞅了瞅,小声说:“这个李鹏飞,总忘不了打主意的!”
“他老在打主意,”马驹不以为然,“可我们一次也没让他得逞!”
“这次不同!”许红梅很认真,“可能有几个外地赌博佬来寻横!”
“你怎么知道?”
“这些日子,总看到李鹏飞跟大毛,还有那几个人,叽叽咕咕往湖里去,说要弄几个钱花花哩!”
马驹点点头:“我知道了!”
许红梅放下电剪,换上了剃刀,显得很担心地问:“马驹哥,修水泥路的事,听说交给凯旋一个人了,他有这本事?”
“其实也只是让他负责具体的组织安排,我们也没有当甩手掌柜,所有工作,我们都是全力配合的!”
“这还差不多!”许红梅笑了。
马驹也笑:“你是怕他吃苦,哪里是怕他没本事!‘账’都没算清,要你管那么多闲事呀!”
“‘账’要算,闲事也要管哩!”许红梅抿着嘴,嘻嘻嘻地笑得一脸灿烂。
几乎与此同时,周凯旋也接到了同样的警讯。他联系铲车回来,周柏林忧心忡忡地告诉凯旋,要当心那姨父李鹏飞哩!
“怎么啦?”周凯旋问。
“他这人鬼道哩!”周柏林告诉儿子,这几天,李鹏飞老往湖里跑,跟大毛在一起嘀咕。现在又多了两个人,一个说话像驴叫,一个长着刀豆脸,看样子都不是好人!父子俩正在说话,马驹从许红梅那里赶过来找周凯旋,周柏林一见就说,驹子你来了正好,大毛的树还没有放,他放出口风了,树是坚决不挖的!这人横得很,我担心凯旋一个人拿不住他哩!
“还有这种事?”马驹十分气愤。
“走,”周凯旋当即立断,“事不宜迟,我们去看看!”
周柏林关切地叮嘱马驹,你也注意些,这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好缠哩!
二人匆匆来到大毛门前,果然看见一棵脸盆粗细的大柳树,挺立在路面的一侧,在四周已经清理干净的路面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兀挺拔。看得出来,这棵树是大毛有意留下的。这个大毛,十多年前,因打架斗殴、寻衅滋事和盗窃被判刑,马驹在龙船地任治保主任时,才刑满释放。因其心狠手辣,他被祖法伯任命为收缴公粮水费的专业队员,马驹曾经与他过招。没想到他人到中年,还如此不识时务,敢冒龙船地人之大不韪而出来挡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凯旋,”马驹气愤至极,“大毛是龙船地的一颗钉子,我们一定要拔掉!”
“当然!”周凯旋语气坚定又很有见解地说,“不过,这事不用你插手!”
“为什么?”
“解铃还需系铃人!事实明摆着,大毛敢于这样肆无忌惮,背后肯定有李鹏飞的唆使和怂恿。我们得把李鹏飞推上前台,撕掉他的面具,打他个措手不及!”
“对!”马驹高兴极了,“我们的周凯旋同志,今非昔比啦!”
“本来就是块好料嘛!”周凯旋开了个玩笑。
周凯旋决定自己先去大毛家探营,让马驹去找伍立春商量,二人分头行动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李鹏飞正在大毛后边的厨房里喝酒,一见周凯旋就让坐,还反客为主的吩咐夏桂花,凯旋侄子是稀客,添两个菜来!
周凯旋站着,问:“大毛哥,你门口路边上的那根树,怎么还没放呀?”
“你是为那根树来的?”大毛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那是我老了的烟钱,我还要让它长几年哩!”
“可那根树都脸盆粗了,树巅己开始枯萎,叶子都快掉光,还能长几年?”
“这你就不懂啦!”大毛拍着板凳,“你就坐下来,先喝杯惨酒,我们兄弟伙的慢慢说……”
“我没时间!”周凯旋忍住火气,“修水泥路,是龙船地人期盼的大事,大家都行动了,你一个人挡道,不怕人家骂你?”
“凯旋,”李鹏飞出来圆场,“你是顶起碓窝子唱戏,人吃了亏,戏唱得丑哩!修路是马驹的事,要你出来做挡箭牌?”
“胡说!”周凯旋直指大毛,“你不要以为有谁给你撑腰,胆子就壮了!我这是来通知你,限你两天之内挖掉,不然,我马上调人来放倒,工钱由你付!”
“你敢!”大毛跳起来,将筷子“啪”的一声扔在桌上,“你放了我的树,要赔‘青苗’损失费!”
“你看我敢不敢,妄想!”周凯旋拔腿就走,被李鹏飞拉住了。
“凯旋侄子!”李鹏飞很尴尬,“你刚才说什么了?谁……撑腰……?你是说我给大毛撑腰了?你问问他,我撑了什么腰?”
“我没有腰?还要谁撑呀?”大毛很是理直气壮,“我是看了你周凯旋跟村长是亲戚,给你的面子,不跟你计较。可话说回来,钱反正是马驹的,让他赔点‘青苗’费,他也不在乎这点小钱,你何必争这闲气呢?”
“是呀!”李鹏飞连忙居中转圜,“凯旋,你跟马驹关系不错,给他做做工作,一颗胡椒松口气嘛!”
“我看还是你给大毛做做工作吧!”周凯旋冷笑道,拔腿走人。
马驹觉得,周凯旋的确出了个好主意,是该李鹏飞亮相的时候了。龙船地人对他的能说会道,翻云覆雨心里有数,却很少能正面戳穿他。马驹与伍立春商量,这次应该抓住他的这条尾巴,狠狠地扳他几下,尽管不能彻底割掉他身上的毒瘤,但至少可以叫他收敛一些。要收到这样的疗效,还是只有请女伢爹、陈也青校长出马,凭着他们的声望,一针压万线,可以镇住李鹏飞。
他们决定开一个会,一个难以冠名的会。
会议在龙船地办公室举行,参加会议的除伍立春、马驹、女伢爹、陈也青、周凯旋、许洪茂、王水平等全体理事会成员外,李鹏飞是不可或缺的主角。让他参加这个会,还颇费了一翻周折。他根本不把伍立春放在眼里,女伢爹和陈也青亲自上门,说龙船地的一把手,请不动二把手,这也算是一大怪事,我们两个老家伙来了,怎么,还要不要请八抬大轿啊?李鹏飞拗不过两位老天牌,只好前往出席。
这年月会开得少,办公室几乎闲着。选择这个场所,开这样的会,本身就有点非同凡响。会场气氛凝重,伍立春主持会议,做了简短的开场白,说大家都很忙,今天开个短会,速战速决。大毛的树还没有挖,该不该挖?请大家发表意见,表个态!
女伢爹不慌不忙,冷冷地问李鹏飞:“你的意见呢?说说!”
李鹏飞自知理亏,咕哝道:“大毛放不放树,关我屁事呀?”
“不对!”陈也青有意戳他的痛处,霍地站起来直言道,“你是村长,怎么与你无关?而且,有迹象表明,大毛不肯放树,与你的关系太大了!”
“哎呀,”李鹏飞叫起苦来,“你们这是雷打痴了往树上指,还是屙不出尿来扳夜壶?我也拿他没法呀!其实哩,他就是想弄几个‘青苗’补偿费嘛!中我说哩,马驹兄弟有的是钱,大把大把都撒了,何必大事不抠小事抠呢?好说不好听哩!现在讲和谐,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给他几个小钱,人家的气顺了,社会不就和谐了?”
“绝对不行!”伍立春态度很坚决,“马驹兄弟确实不在乎这几个小钱,可不能坏了龙船地的规矩!”
马驹冷眼看着李鹏飞,说:“李鹏飞同志,你是村长,总该有点村长的姿态吧?从过去到现在,你明的暗的做了些什么,龙船地人心里有本账!我不对你有过高的奢望,企求你有多么好的品质,多么高的觉悟;即使作为一个普通公民,你至少也该遵守公序良俗,堂堂正正做人吧?老是那样口无遮拦胡说八道,尽干些偷鸡摸狗不见天日的丑事,你自己算算,你能打多少分?”
女伢爹站起来,当即立断吩咐伍立春说,会就开到这里了!又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逼着李鹏飞,今天是一道坎,你跨过去得跨,跨不过去也得跨,就看你的了!
李鹏飞满脸通红,哑口无言,正想溜掉,却被众人围住了。王水平嬉笑着说,老九不能走!又不是拉你上屠宰场,跑什么跑?赶去托生啊?今天这个死结巴,要靠你来解哩!许洪茂也插言,鹏飞,龙船地人睁着眼睛看着你,做一回人吧!李鹏飞被围在中间,跑也跑不了,只好被裹挟着,朝大毛家而来。
在会议进行时,周凯旋中途退场,立即调来了电锯和掘土机,在大毛门口严阵以待。龙船地人早已听到风声,在伍立春率众人赶来时,这里已聚集了几百人,三个一堆,五个一群,议论声,谴责声,怒骂声夹在一起,嗡嗡嘤嘤的一片嘈杂。
胡爱娥、陶国枝两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巾帼骁将,立即炸开了,大骂这个短阳寿的杂种,龙船地就只有他了?放他的树!李明高也说,他以为背上有条龙,就成龙船地的真龙天子了?放他妈的屁!王水平悄悄瞥了李鹏飞一眼,意有所指道,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捣鬼上烂药呀?
大毛没料到会这么多人前来围观助阵,自知众怒难犯,躲在屋里不敢出门。夏桂花跳出来,一屁股塌在地上,拍着大胯又哭又闹,还叫不叫人活呀,要逼死人命哩!“唧!”一把鼻涕甩在陶国枝裤管上,全场爆发一阵哄笑。
“你这个卖屄的,还要不要脸呀?”陶国枝一边擦鼻涕,一边大骂。
伍立春走近前来,对夏桂花喝道:“大毛呢?叫他出来!”
“在这里!”大毛躲不过了,气呼呼地奔出来,一脚踢在夏桂花屁股上,“就只晓得嚎丧,滚一边去!”尽管心里胆怯,嘴巴却很硬,傲然地瞪着伍立春冷笑道,“你小布什舀碗水来把我吞了?”
大毛抛出的“震撼弹”,并未引来他期待的笑声。龙船地人知道,他是从李鹏飞那里捡来的破烂,对二人的沆瀣一气,早已心生不满而厌恶。特别是伍立春第二次痛打李鹏飞之后,没有谁责难他,更多的是谅解和同情:李鹏飞狗日的该打!
伍立春脸上浮起一丝轻蔑的笑容,很平静地说:“伍立春的‘小布什’当厌了,今天要做‘老布什’,该当你的祖宗了!今天不吞你,就是要放你的树!”
“乡亲们静一静,”周凯旋在人群里高喊,“放树之前,先欢迎李鹏飞村长讲话!”
人们一下子愣住了,这场合还要李鹏飞讲什么话呀?冷场片刻之后,大家都仿佛心有灵犀似的全明白了,呼啦啦地拍起了巴掌。人群有人里高喊,快讲,快讲呀!
李鹏飞在众目睽瞪之下,受到左右夹击,只得上前对大毛说:“兄弟,放了吧!”
“‘放’你妈的屄!”大毛恼羞成怒,“我算认识你了!背后说鬼话,当面说人话,捉鬼放鬼全是你!”
“哈哈!”又是一阵笑声。
电锯开始作业,链式锯条发出尖锐刺耳的啸叫,几分钟时间过后,随着一声巨响,那棵大树轰然倒下。
马驹看着留下的大树蔸,对周凯旋说:“这玩意挖起来,是很费力费功的,掘土机既然来了,就帮他拔了吧!”
“行!”周凯旋答应道,转过身去调度掘土机,对大毛说,“够体谅你了,人要知足啊!”
掘土机冒起黑烟,硕大的铲斗转动起来,掘开四周的积土以后,“崩”的一声,小水缸粗细的大树蔸连根拔了。
龙船地的路基碾压完成以后,马驹和周凯旋带着碾压机,马上转向南巷村。齐国洪带着他的大棚户主近百人,在与318省道连接的路口处,列队夹道欢迎。人们眼窝里噙满欣喜、感动又感激的泪水,很多人燃起了鞭炮,还有人在路边烧起高香。他们用这种古老的仪式,庆贺自己世代的梦想和期盼一朝圆满,为德行善举的义士祈祷幸福康宁。
周凯旋出乎意料的由光荣的使者,变成了受到无限尊崇的主人。他第一个从碾压机上跳下来,南巷人误以为他是马驹,一拥而上前来与他握手,致谢。周凯旋急忙申明,我叫周凯旋,他才是马驹哩!齐国洪紧紧握住马驹的手,连连道谢,马驹兄弟,南巷人感谢你!马驹很谦逊,大声说,亲帮亲,邻帮邻,我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乡亲们不用谢了!
碾压机从路口开始作业,马驹和周凯旋随齐国洪去了南巷村,只见齐国洪的楼房成了大仓库,前庭后院堆着水泥、钢筋,邋遢得不成样子。马驹抱歉地说,你的房子被污染了!齐国洪说,没关系,比起你来,这点小问题简直微不足道!
“还有件事!”齐国洪显得很郑重。他告诉马驹说,上次约定了,给龙船地打骨架,是要领取工资的。后来,大棚户们讨论,这钱绝对不能要!另外,修路的劳工,一律由南巷人包下,包括龙船地的路段,不要龙船地派一兵一卒,同样也不要报酬。
“这怎么行呢?”马驹问。
“哈哈!”齐国洪大笑,“道理还要我解释吗?”
周凯旋明白齐国洪的美意,这可以节省一笔钱,就对马驹说,你不必犹豫了,就这样吧!马驹想了想说,也行,国洪你代表我,感谢南巷乡亲们的一片心意了!
马驹又问起孙立业,齐国洪说,表现还不错!不知是哪位菩萨管事,让这位爷还真的变了!
“是吗?太好了!”马驹很高兴,“要真能这样,也算女伢爹、陈校长们的功夫,没有白费啊!”
他们来到大棚骨架的浇铸现场,搅拌机在硿隆硿隆的转动,震捣器嗡嗡嗡嗡阵阵嘶鸣,扎钢筋的,浇料浆的,心无旁鹜干自己的活。马驹在远处留意观察,果真发现孙立业,袖子挽得高高的,脚上穿着水靴,在呱唧呱唧的泥浆里,给人帮忙。马驹心里暗暗感叹,孙家有希望了,孙月华的心病也该好了!
马驹有点担心,给龙船地加工骨架和派人修路,会不会影响南巷的大棚搭建,又造成劳动力吃紧?齐国洪胸有成竹,说我们的骨架,早已运到田头,部分已经栽好。现在季节还早,完全可以按时把大棚搭建完毕!至于劳力,只要调度合理,不会有问题!他又热情邀请二人,去看看他们大棚区的进展情况,马驹、周凯旋都说,今天就不看了,只要能在季节到来之前搞定就行!
周凯旋领着人马,作开工前的最后准备。租赁的搅拌机已安装到位,水泥、石子、黄沙都己备齐;拖料浆的翻斗车摆成了长龙;齐国洪带着南巷人,给路的两旁牵线,打桩,校正模板;一切准备就绪,施工马上就要开始。
倏忽间,地缝里钻出两个人,一人窄脸如刀豆,另一人说话如大叫驴嘶鸣。
“嘿,”刀豆脸大叫道,“等等!”
周凯旋上前,打量着二人,问:“怎么啦?”
大叫驴扯开叫驴喉咙:“你们的马老板狠心,手上的粑粑,就让你们龙船地人独吞呀?我们也吃一口哩!”
“你什么意思?”周凯旋又问。
“这项工程让我们来承包吧!”
“你承包?”齐国洪挺身而出说,“对不起!你来晚了,我们南巷人先走一步啦!”
“对!”周凯旋说,“南巷的乡亲尽义务,一分工钱都不要,你们干不干?”
“老子不信,还有白干活不要钱的?停下!”大叫驴吼道。
“放你妈的屁!”齐国洪胸脯拍得梆梆响,“哪里来的臭流氓,敢来这里寻横,是活过月了?别人怕你,老子不怕你!打110!”
齐国洪掏出手机就要拨,南巷人拿着铁锹、钢钎等一起围上来,大叫驴见势头不好,拉了刀豆脸一把,说我们也是开个玩笑的,这点小钱,我们还不屑于要哩!
“好,好,算你们有狠!”刀豆脸边说边退了。
“夹鸡巴滚蛋吧!”人们一声吼。
搅拌机开始转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