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伢爹第一个发问,直逼伍立春:你盖楼房,祖法给你垫了多少钱?伍立春说,六万元。马驹有疑问,一栋楼房才花六万?许洪茂仰起头算了算,很肯定地说,那时物价便宜,农村的台基不花钱,六七万元不够,也差不了多少。伍立春又补充说,房子的造价确实不止六万,我还向亲戚和战友借了一些。祖法的钱你是不是还了?陈也青问。还了。你哪里有钱还?女伢爹紧追不舍。伍立春说,你们知道,我在织布厂当过几年厂长,那几年效益不错;新兰她弟弟在外做生意发了财,大力支持我……几个人想了想,觉得这话也能说过去,扯几抱萝卜填一个坑,确实也能填满的。
女伢爹心里有个疑团,祖法对这个不能归宗的儿子钟爱有加,凭直觉,这碗泼出去的水,原本就不打算回收的呀!他突然问:“你怎么想到要还钱呢?”
伍立春嗫嚅一会,说:“我本来就打算还的,我妈和新兰,也多次催促……”
那是在伍立春结婚后,傅新兰听到了一些口风,心里不是滋味,对黄二婶说,妈,擤了鼻涕脑壳轻,那边的钱,我们还了!黄二婶早有这层意思,也说,猪嘴扎得住,人嘴扎不住,长疼不如短疼,还吧!就这样,这笔钱还了。
“有证据吗?比方收据什么的?”马驹又问。
“收据……没有,可月华是知道的!”伍立春回答。
几个人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多年来,龙船地不少人对此蜚短流长,今天,一个长久的迷案,终于真相大白,他们都对伍立春产生深深的同情。本来就饱经奇耻大辱,又蒙受无头冤枉,真难为他了。女伢爹说,立春,你别怪我们审特务似的,只有我们心里有了实底,才好堵死他们的口,封着他们的嘴巴哩!马驹想了想说,月华是最权威的见证人,这事非要她到场不可!于是,他给月华通了电话,“你妈想你了……”
孙月华一进门,就叫一声“妈!”李桂兰从屋里出来,也不搭话,只对他们点点头,一手抱起飞过来的蓓蓓,一手端过椅子让他们坐了,自己默默地站在一旁。孙月华朝四下扫了一眼,屋子里的空寂、沉闷和苍凉,啮噬得她的心口一阵阵的疼痛。这哪里像个家呀,没有半点生气!
孙月华问我哥呢?李桂兰朝房里努努嘴,睡哩!我嫂呢?她财心重,村上人都在弄大棚,她也下田去了哩!孙月华的眼眶涌出了泪水。刚回来不几天,嫂子就下田去了,丈夫在家里睡大觉,都什么夫妻呀!分别十多年,妹妹都是四五岁的孩子的妈妈了,未曾见面的妹夫来了,好歹也该见个面吧?可他仍然睡觉,世上竟有这样的哥哥!
“我去把他叫起来!”李桂兰说。
“我们去叫他吧,他是哥呀!”孙月华说。
陆明鉴皱着眉,勉强跟着孙月华进到房里,只见孙立业两眼迷离,望着房顶出神,心头就涌起阵阵厌恶。就这么个人,身上瘦精寡皮难寻四两驳骨肉,是怎么走火入魔了,蹦蹦跳跳不安份呢?
“你好,哥,我们来看你了!”陆明鉴说,神态显得很热情。
孙立业回过头来,看了看这位缘悭一面的妹夫,高高大大,白白净净,一副官品哩!但是,一副官品的妹夫,能博得这位内兄的的景仰,却提不起他的精气神儿,懒洋洋地说,你们到外边歇去,我困死了!拉上被单翻过身,又睡了。
陆明鉴无法忍受,立即退出房来,对李桂兰说:“妈,我下来一趟不容易,趁这机会,我得去龙船地看一看!”
孙月华瞪了一眼:“你这就走?”
“不是,我去一下再来!”
“行啊,”孙月华冷冷地说,“你日理万机,革命工作忙,不来也行!”
李桂兰迎上来,几近哀求地说:“明鉴呀,你帮我教训教训他,你的话有斤两!”说着又抹起眼泪,“他爸可是嘱咐过你呀!”
陆明鉴站住了,孙月华又说:“我哥的事,你就不想管一管?”
“我爱莫能助呀!”陆明鉴显得很无奈。
“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哩!”孙月华两眼潮湿了。
不错,祖法伯弥留时刻,紧紧握着陆明鉴的手不放,眼皮睁得老大老大。陆明鉴伏下身子,说爸,我会对月华好的!祖法伯的眼皮眨了眨,却还是睁着。陆明鉴又说,我会照顾立业哥的!祖法伯这才慢慢阖上眼皮,出了一口长气撒手西去。世事无常,陆明鉴当年的虔诚,已在人生的云雨中消费殆尽。有谁能为瞬间的信誓旦旦,恪守一辈子呢?
镇上的皇冠驶进龙船地,停在孙家门口,这是最好广告,孙月华偕夫婿来了。女伢爹们在自己家里恭候多时,只等贵人驾到。陆明鉴前脚出门,女伢爹就同马驹、陈也青、周凯旋、许洪茂来了。他们今天是来打一场神经战,心理战,气势上要先声夺人,坚决攻下这个堡垒。后来的势态表明,他们有点反应过度,这个纸老虎并不经打。
女伢爹们摆开这大的阵势而来,让李桂兰、孙月华母女俩喜出望外。她们知道是给孙立业治病来了,便很感激地与他们交换一下眼神。女伢爹心里明白了,二话不说,直通通去到房里就大叫立业,我们看你来了!猛地拉下孙立业身上的被单,大喝一声起来!男子汉大丈夫,整天睡觉,不怕把脑壳睡扁了?
孙立业对女伢爹,从小就有几分忌惮,受到这样的震慑,睡眼惺忪眨巴眨巴几下,果然起床了,顺从地跟着女伢爹来到堂屋。
桌凳都是现成的,几个人坐下后,李桂兰和孙月华站在一旁,女伢爹说桂兰,月华,你们都坐过来,我们今天嗑嗑白话!
孙立业也坐了,等着女伢爹们发话。这家伙在外放浪,常常过着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的日子,严重的营养缺乏,导致面色腊黄,满脸憔悴,一副病病恹恹的模样,看着是既可嫌,又可怜。这让人不禁想起当年祖法伯在位时,在龙船地颐指气使、呼风唤雨的威势,身后却是这般萧条,如若地下有知,情何以堪啊!
女伢爹原本带着满腔怒火而来,这会儿心倒软了,沉痛地说立业呀,你这条小命是我捡回来的,可你没把自己的命当命啊!话音刚落,李桂兰“哇”地一声哭起来,孙月华也扪了嘴巴,轻轻地啜泣。当年的情景,她们还记忆犹新。
那是孙立业十来岁的时候,一个人去狮子古河打鼓泅,河水不大也不深,可水下却隐没着几个深坑,那是枯水时节,村里人或发石灰、或沤绿肥挖下的大窖。刚识水性的孙立业掉进去了,呛了几口水就往下沉,幸好女伢爹路过,奔下堤扑进水里一把将他捞上来。待到祖法伯、李桂兰闻讯赶来时,女伢爹正把孙立业趴在自己膝盖上呕水,接着又嘴对嘴给他吹气,在阎王那里走了一遭的小子,终于魂兮归来。
李桂兰止住哭泣,说:“要不是女伢爹救你命,你坟头的草都人把高了!”
孙立业低下头,空洞的眼睛里,有了一丝活气。
陈也青也是准备来集束轰炸的,看着气氛不错,便很平和地说:“立业啊,我们一路人马来了,一是来看看你,二哩,也算是给你们开个家庭会,嗑嗑白话吧!前几天,你是不是找过立春呀?”
“是找过他。”孙立业抬起头。
“为什么呢?”许洪茂问。
“我找他讨债哩!”
“这你就不对了!”陈也青说,“这是大事,你怎么不先问问你妈,问问月华呢?”
“这不关他们的事!”
“你找人家讨什么债哟?”李桂兰插话道,“立春的钱早还了!”
“还了?”孙立业满脸狐疑,“那钱在哪里?”
“钱我存在银行里,六万!”孙月华立即回应,又说,“哥,这笔钱,你我都有份,可你有困难,我拿国家工资,够花,这钱就给你,我一分也不要!但现在不能给你,我怕你老病复发,几天又用光了!你规规矩矩在家过日子,抚老养小,需要用钱了,我给你;要还是像以前那样,我就一分也不给你!女伢爹、陈校长他们都在这里,可以做证人,我说话是算数的!”
“妹子,”孙立业脸露喜色,“钱你放着,你有困难了,也可以用!”
“这才叫人话哟!”李桂兰宽心了些,又更进一步紧逼道,“你得当着这几个前辈、兄弟的面,作个保证,往后怎么过日子?”
活过来了的孙立业,露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好,我作保证,以后再不好吃懒做,再不吃喝嫖赌,行了吧?”
“真是没脸没皮!”李桂兰破涕为笑了。
事情出现这样的转机,女伢爹们都感到由衷的高兴。至于孙立业到底能不能洗心革面,那就要看以后了。不过,他们还是相信,有龙船地人挟着,有他的亲人盯着;他毕竟快四十岁的人了,上有老,下有小,肩上套着这副沉重轭头,多劣的黄牯再牴人,只怕会心余力绌了。
不过,陈也青们意犹未尽,他们必须借此机会,把所有事情做个了断,对这个孙立业,再敲一棒子。
“我还有个话哩,”女伢爹又开口了,“今天不妨当着桂兰、月华你们母女俩的面说出来。慢讲说伍立春的钱还了,就算他没还,你孙立业也不得去找他要!你在外花了多少钱?你爸哪来这么多钱?都在龙船地刨日子,他怎么就栽下摇钱树?龙船地人心里有本账!祖法死了这些年,这账不算了,可你孙立业,偏偏要搅这个屎盆子,捂着不臭挑起来臭,光荣啊?荣耀啊?啊?”
李桂兰沉默不语,孙月华脸红到了脖子根。
“还有哩,”女伢爹接着说,“你们家与伍立春那边,那是你爸作的孽,也不是多么美气的事,往后别提了,谁提谁掌嘴,话说三遍狗也嫌!老用这话压人家的头,臭的是自己,又算什么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