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用比喻,但比喻往往是不对称的,即联系在本体和喻体之间的,不是一般的相似性,如形状、气味、颜色等,而是情景上的广义的相似性,这种比喻往往给人以新奇之感。比如《偷猎》:
刀枪入库,围网拆除。在洪湖
偷猎野鸭的唯一方式,只有投毒
但得彻夜不眠,趁晨露未干
在蒿丛,在人迹罕见处,安放好
拌有农药的田螺、蚌肉团
或底栖动物的尸骨。像洪湖
安放好渔村、集镇和县城
一样精准、别致
把安放田螺、蚌肉团和安放渔村、集镇联系起来,极大地拓展了诗歌的空间。
哨兵善于在“分行”中制造一种紧张的节奏。《返乡》的叙事有着小说家的凝练,有着肉体动脉和静脉一般流动方式,其间又加以对世事的嘲讽,“稍后/他中风,也中了上海郊区的户籍”,类似的语句转折带有疼痛,用停顿打断的节奏加深了痛击凝滞。再如《分洪区》:事实的确如此。在我刚要被怀上的深秋,恰遇洪湖决口,泄洪。小城灭顶,绝望如难产妇,恰到好处的转折和断句,使诗句节奏鲜明。概括来说,哨兵的语言的特点是新奇和惊异。一方面,他“清除所有机械的自动反应,促进语言的更新,形成敏锐的认识能力”;另一方面,价值上的怀疑使他的语言选择也脱离了人云亦云的常态。这是哨兵摆脱“程序化的言语方式”的表现——至此,价值选择和言说方式上的独立,哨兵一步一步地接近自己的“最高理想”,也就是他在《一个湖边诗人》中所说的:未被命名。
3.代表作《秋日札记》
“我喜欢把生活的真实场景植入诗歌,以期产生荒诞的效果,并超越现实。”哨兵形而上的精神探索,不是来源于空中楼阁般的想象,而是将其着落于现实的尘埃,使其落地生根,掷地有声。这里以获得2007年《人民文学》新浪潮奖的《秋日札记》为例,解析哨兵诗歌地方志写作的内涵。
取材生活琐事,展现生活的种种悖论,思索生活的本质。
“我有一个秘密——/我爱上了趴在垃圾箱边的疯子。我爱,/他与一群苍蝇的窃窃私语,爱他与一匹饿狗/善意地对峙,我爱他听得懂小动物悲惨的命运。
/冷风翻动县城里无用的东西,/也翻动我的秘密:我爱他啃咬瓜皮的幸福,/不幸的人,轻易就能找到晚餐和甜蜜。”正常的生活世界与疯子的癫疯世界正好颠倒,我们透过疯子的眼睛才看到生活的本质“不幸的人,轻易就能找到晚餐和甜蜜。”
“今晚向妓女学习如何与不爱者相处/在六和街,在加缪写过的那种/小门厅里,今晚的湖南妹/是县城生活的导师。”妓女成为人们生活的导师,生活呈现其荒谬与悖论的一面,在无爱的现实中沉沦堕落,人们陷入精神的荒芜。
“越来越空。像秋日的江面/淘尽了客船、货轮、殉情者和从上游漂下来的腐木;/这难言的痒啊,难言的疼啊——/只适宜扎下那小小的爱、小小的冷漠和放纵。”通过对现代社会人们生活真实状态的描写,通过深入他们的精神世界和心灵深处的探索,诗人入木三分地挖掘出了现代人精神空虚的本质。相对于人们对这样一种生活状态的麻木与茫然,诗人发出“这难言的痒啊,难言的疼啊”独特的声音,这是一种与生活心脉相通的敏锐,这亦是一种对日益荒漠化生活的恐惧与反抗。
取材传统文化的元素,承其意又反其意,反叛传统文化。
“无论如何,我们应该研读历史——/在长江和洪湖的夹缝地带长大,/我们不会去/问夏禹为什么要把茅苇/命名为荆,让我们知道了什么叫荒野/什么又叫孤寂。
到现在,/我们可以这样说,栖居洪湖的野生动物锐减,/大约与此有关。到现在,/我们就成了平原上的新地主,/霸占一座县城和一片湖,/作为一部作品的双重主题。”
诗人对传统文化符号,承其意又反其意的运用,体现了诗人意图抛开传统语言模式和思维模式的束缚,进行独立思考的可贵品质。这其中一定承载了诗人渴望重建具有现代意义的语言与精神的理想。
书写底层,超越对苦难的简单呈现,探寻人类对命运把握的无法确定性。
“这个下岗多年的女工,/比我们懂得更多。比如,她懂得生活/是一只未曾命名的禽鸟,得自己/给自己打鸣。
她年过四十,/罗圈腿,惯穿羽扇长的工作服/显得与长江中游的夜晚格格不入。”
“职业流浪者的使命,不是/给县城带来小麦奶粉和煤以及/地下先知的消息。而是/用自己的碎骨,喂养一头虚无的巨鲸的梦。”又一个底层人物形象——流浪者,现实社会没有给这个心怀理想的人实现理想的可能。通过对现实生活中底层人物生活状态的提取,进入一个对生命与生活更深层次的思索,人啊,一直在努力追寻生活,努力妄图把握命运,却总也无法改变命运,总在《返乡》的路上,却是无家可归。
反思写作的终极意义,在自我嘲讽与解构中,与生活重新和解,表达当代知识分子重建具有现代意义的人文精神的坚守与渴望。
就在这个黄昏,写作陷进了城外的沼泽。/但你的双手,不能替城里人抉择出生/死。把二十万个汉字酝造成制幻剂,/也不能拯救人物灭顶的宿命;这些小伎俩/不是生活的所需,不是——/不是降压变压器、电脑、手机、私家车,/不是房子和富亲戚。它只是游走在/湖底的晚云和影子,是天空失传的手艺。/哎,小说,诗歌这段对写作意义的反思,深沉凝重,在一望无际的虚无与无奈中,我们依然能够看到诗人穿插其中的深意,如意象“制幻剂、拯救”等的出现,无疑向我们暗示着诗人在自我的嘲解的过程中,依然凝聚着的对诗歌,对写作不变的挚爱。
“一直以来,我固执地相信,在经济等因素全球化趋势愈演愈烈的当下和未来,能替人类找寻到真正意义故乡的,惟文学的崇高、坦诚和爱,既诗歌,可堪此任。”《秋日札记》写了许多司空见惯生活中的景物,能以凝重、简明、自然的笔触、触探生活的哲理。由王蒙、陈建功、刘震云、李敬泽等人组成的评委会认为:“《秋日札记》具有对人和事物超常的敏感和智性洞察的深度,通过对现实底层的独到发现和精微的感受,体现出一种智慧的情绪和对生存的理解,作品充满了丰盈的感性和诗性意义的关怀。”
4.哨兵的意义
哨兵的诗作就是他的生活,他的生活就是其诗的全部内容。正如他所说:“生活啊!我坦白交代/这是我在洪湖解放街的全部活动。”他的诗,就是对自己生活的全部交代,他的诗,正是一个当代平民诗人的“自白”。
哨兵诗歌的抒情,并不只有情绪,也并不只是诗人自己的感觉,而是以种种感性的形态来表达他的生活、他的生命与他的思想。哨兵对于生活的表达就是对于自我的表达,是对他所生活地方的自然与文化的思考,也是他对于当今社会与人生的思考。
也许时时意识到自己是楚人的后代,也的确是出生于洪湖那样一片潮湿的土地,因此,哨兵时时思考自己的来历与那一片土地的命运,并由此反思自己的文化根性。《一个湖边的诗人》就向读者介绍他的出生地及生长环境,即“洪湖”“大水里”,紧接着介绍他在此生活的最高理想是“成为一只未被命名的野禽/为好女子,打鸣”。诗人是以自己所在的地方为生命的根,幻化的“未命名的野禽”所昭示的爱,是他存活下来的最高理想。其实,他不仅是以此表达对于爱情的重视,更是以这种当地独特而又颇具风情的景观彰显其对自在随意无拘无束的生活的无限向往。继续描写远离人群,两心相悦的情感生活,以及极具诗情画意的爱情结晶——“涛声”“帆影”,但是,“逃避”“影”等字眼又将温馨的家庭生活背后的沉重感隐隐传递出来。
哨兵不会满足外在的描写,他的笔触要深入到人的内心深处与情感深处,入木三分,独到深刻地表达他对爱情的观察与体悟。《一个湖边的诗人》的通过“沼泽”“淤泥”,勒紧的“脖子”等意象传达了深深的挤压之痛和不断下沉的绝望之感,并且这种痛楚铭刻于生命之中,挥之不去。但是,诗人是不会屈服于累累伤痕的,他仍然会坚持同生活作战,在失望中心怀希望,也让我们在中重拾“隐隐约约”的希望。只有经历生活的磨难,并努力在夹缝中对抗灾难,诗人才能在最后庄重而真实的留下其生命的独特轨迹“从没失败/也没有胜利”。
《一个湖边的诗人》是一首原生态的诗歌,作者以生活在底层的自我作为主体来观察当下社会生活,审视灵魂,发现洪湖的独到之处。作者了解底层生活,能将自己隐于底层,并以一个最平凡的人的心态来对待周围的一切,在原生态的形态下生存,也采取一种原生态的方式写作。诗人以野禽自比,与生活艰难对峙,回归本真的生活形态,这其实正表达了诗人的生活态度与艺术态度以及他的生活和艺术向往,哨兵做到了真切地行走于江湖之间。
在洪湖书写中,怀疑作为哨兵的出发点并贯穿在写作之中,即使是在后来,他在一定意义上和生活达成了“和解”,怀疑的精神也没有丧失,这是哨兵难能可贵的特质。如果说,怀疑是一种“破坏”的话,和解则近于“建立”,正是基于这种和解,哨兵通过一系列书写建立了一个新洪湖,在建构过程中,诗人独立的价值选择和鲜明的创作个性产生并最终形成。这使他发出了自己独立的声音。
哨兵诗歌的位置指向一直都是明确的:江湖,即洪湖与周边的长江。长江是洪湖的源头,洪湖因长江冲积而成,但在哨兵的诗歌中,长江与洪湖这两个带着诗人生命体征的名词,却如兄弟般平等地并存着。哨兵所写的洪湖就是整个世界,甚至,他的洪湖不是世界的缩影,相反,世界,才是洪湖的缩影。洪湖特别具有地域风情与个人风格,有特别深厚的文化底蕴与历史沉淀,而诗人们对它的关注远远不够,只有哨兵以自己的生活历史作基础,成为“长江中游”的发现者,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哨兵的诗作正是对这个文学缺失的补充。哨兵的诗也是当代中国的一种历史,只不过也许是一种零碎与片段的形态。
洪湖是一个县城,也是一个湖泊。在中国现代史上一直笼罩着艳丽耀眼的红色,红色甚至是此前关于洪湖的历史书写和文艺虚构中唯一的色彩。哨兵作为一个现代诗人的先锋、另类,即在于他书写了一个多色彩的洪湖、灰色调的洪湖、破碎的洪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