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视线突然变得模糊，应该说，那坚毅的、执著的、属于一个下定决心的男人的眼神，突然间昏花了，从那诗一样的赞美中消失。美丽的恋人顿时变得不具体，变得花一样的耀眼却冰一样的冷酷。我的双脚好像踩在了沼泽地上，可以说，我已经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脱离了地面。她的最后一句话将我丢入到一片不知所措的沼泽之中，我的期盼就像一只准备展翅高飞的雏鹰，在离地的刹那间被囚入了牢笼。她就在眼前，那么完美无缺，而我却因为失落的记忆肢体残缺。我知道，上帝给我们的时间已经成为过去，我的冲动也随之化作更为强劲的失落，把天堂变成了地狱！
她没有像从前那样转身离开我，她静静地坐下了，她坐在了刚才我坐过的地方。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我们在谈话时移动了位置。
“梵，我……能感受到……你的痛苦……甚至比我当时受得更深……可是……我们需要冷静，因为……因为，我们都需要重新开始，还记得，我在电话里对你说的吗？一切都过去了，就不要再这样为失去的东西深深自责了。的确，我们需要开启新生活，上帝，我们已经开始了新生活！”她拿出纸巾，那姿势唤醒了我对她的全部：我们热恋，我们对于爱情的浅薄认知，我们将爱情化作学习的动力相互敦促，我们互相安慰、互相努力，等待高考分数时的同居岁月，我们过家家似的同居日子以及我们对于家庭和禁忌的挑战……她擦干了泪水，她并没有因为泪水而失态，很快，除了哭红的双眼，我已经找不到有关她刚刚哭过的蛛丝马迹。她确实成熟了！
“嗯，我只是暂时不能接受，其实，是我太过冲动了，我幼稚得认为我们的爱情尚且存在复合的可能，我们……我们可以从头开始。我太偏执了，我太自私了。我没有资格在抛下你这么多年以后重新提出占有你。你有权力忘记我！”我的目光突然间又从涣散集结成坚毅。周围的一切都在重复我说的话，那种共鸣让她重新抬起头正视着我的双眼。
“梵，过去了，我们都有错，上帝也是，其实，我们都有权放弃这段恋情，就算它已经根深蒂固，但是，五年的时间也足够将它连根拔起！我没想过重逢，是你的那个好朋友将我重新带入到五年前，我又开始折磨我自己，因为，我无法遏制自己对于过去那段恋情的追忆，梵，我需要放开它，丢下它，它让我无法面对我的未婚夫，它让我对他的爱感到深深的愧疚！他爱我，梵，我也爱他，我需要遗忘！”
伊怜的独白让我了解到她约我见面的目的。让我帮她完成这段独白吧：“梵，我非常感谢你能履行你对我的承诺，因为，这次会面能够让我直视我们的过去，让我能够解开一切郁结，让我挣脱记忆的束缚，对我的新生活敞开胸怀！”
“我理解你，那就让我们彻底剪掉那段恋情，让我们在唤醒花园里学会遗忘！”
我一口气说出了这些话，可是，突然间我发觉，这些话并不是我向她传达的某种决心，我觉得它们的出现实际上成为了我用来说服我自己的理由。“让我们剪掉那段恋情，让我们在唤醒花园里学会遗忘。”我像一只蜻蜓一样停留在了这句话上，这样毫无预兆地沉默让对话戛然而止。
喷泉的声音渐渐变强，我的耳朵开始慢慢恢复到对话前的状态。
此时，她站起身来，然后，轻轻地用手背抚平了她白色连衣裙上的褶皱。她把嘴角慢慢上扬，那紧绷的直线瞬间滑落成为柔美的月牙形。上帝，她在冲我微笑，伴随着残留在眼睑的泪水，那迷人的微笑是如此真挚、让人爱怜！
“谢谢你，你让我的灵魂得到了安宁，我就把我们的最初当作一场梦，一场一觉醒来留下美好的梦！呵……”
她的笑声虽然很柔弱，却是发自内心的。
“祝福你！你一定会非常幸福！”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些，不过，我知道，此时此刻的这句话能够让她彻底挣脱我们的过去。让她毫无顾忌地奔向新的人生！
“嗯，我会的。”她用食指轻轻触了触眼角，那动作看来是那样的和谐（她流泪了），不过，很快，她又恢复了笑容，应该说，她流出了欣慰的泪水。
随后，她说出了那句我终身难忘的话：“你的生活会如你所愿的，因为，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懂得放弃是你懂得生活的起点，梵，珍惜最初的，它可能是过去，也可能在不久以后的将来……祝福你……”
接下来，我们就像两个多年未见的普通朋友，更准确地说，我们像一对在校友会上重逢的高中同学那样亲密无间的交谈，当然，我们的谈话中没有暧昧的词藻，没有空洞的暗示。我们不再需要轻轻低语仿佛一对情窦初开的情侣，也没有用花里胡哨的修饰完成一句关于爱情的双关语！也就在那个时候，我意识到，我们正在渐渐习惯生活安排的新角色。
接着，她又重新提到了我们最初碰面时她的疑问，她猜测我是否已经是一家公司的白领。当然不是，我说，我只是一家记忆公司的员工，而且，在这之前的几年时间里，我曾有过一份工作，参加过几次招聘面试。不过，很长时间我都处在待业的状态中，我的积蓄，从叔父那里拿出来的钱早在两年前就用光了，从政府机关赚到的工资也早就不知去向了，再加上，像我这样能够自食其力的年轻人又够不上领取社会救济的资格。因此，我一直过得很拮据，有时候，我打打零工，那是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我在社区里当过语文老师，是那种没有营业执照的。我还曾在黑店里负责为顾客端茶倒水。也就是两个月前吧！我还做过一个月的带班的书店管理员。不过，这一切只是为了谋谋生计，否则，我可能就不在这儿呆下去了！
伊怜并没有细问我在记忆公司里的工作环节，她甚至都没有提及记忆公司这个耐人寻味的名号。取而代之，她给予了我时隔五年一如既往的激励，虽然，它们姗姗来迟，却已经足够让我从这么多年的阴影里大步流星地迈出来了。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理解我的女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时间似乎并没有分隔我们的共同话题。紧接着，我们又谈到了艺术，它实际上是将我们连接到一起的纽带。我们谈到了近期在纽约展出的伦勃朗的绘画作品以及在德国柏林举办的书籍博览会。我们讨论了今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名单以及那些常年期盼大奖的却迟迟未能如愿以偿的老作家们……我们的兴致越来越高，仿佛，我们只是刚刚见面而已，先前发生的那么多激动人心的对话似乎都被导演给剪切掉了。我们是那样的据理力争，又是那样随意地塞给对方玩笑。我们好像被赋予了无数种化身，在任意时刻都能找到最恰当的形态相互回应、相得益彰！
我们就这样在丝毫没有预兆的情况下侃侃而谈。直到她开始看手表。我才意识到还有时间的存在。就在这样的思想脉络下，我又突然间想到了叔父昨天说的话，他说过会在今晚六点前来接我。于是，我也看了看表，上帝，我得赶紧赶回去了，已经快四点半了，我得先回去冲冲凉。
“我今晚要启程去美国。”我有些冒失地说。
“不再回来了吗？”伊怜的敏感让人惊讶。
“可能吧，我还不能够确认，虽然……”其实，我的确前途未卜。那诱人的金锣实际上是在混淆我的视听。我的眼前有可能什么都没有，有可能什么都不属于我，有可能……因此，并不是为了灭失我的踪迹，减少甚至中断我们之间的联系，我才对她这样说的，那不是美丽的谎言，也不是一个诗人一样的随机应变。而是一种同勇气和牺牲精神没有任何关系的自我澄清。我在用我自己的生活说话，我需要它，就像她说过的“懂得放弃是你懂得生活的起点”。
就这样，我们怀着复杂的心情分开了，期间，我曾转过身去目送着她消失的背影，非常迷人……不知道，她也是否重温同样的动作和心情，可能被我错过了，也许，我们就这样永远错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