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请别提这个生硬的字眼了，脑电图没查出什么，我还需要作进一步的检查。就这样，我从一间房子换到另一间房子，好不容易从一批器具中脱身，却又被另一批截然不同的器械埋葬。面对同样戴口罩的医生和同样不耐烦地在过道上抽烟的病人。从我的脑海中突然升起了一个类似的骇人场景，那就是我曾在美国电影《异次元杀阵》所忍受的痛苦和无助：陷入异次元空间的人们挣扎在无穷无尽的几何集合中，他们无法逃离这个单调恐怖的世界，最后在绝望中死去！于是，此时的我又开始重复那该死的积习。好在护士小姐始终走在我的前面而很少回过头来，注意我的风吹草动。不断轮换检测的地点，使我开始注意阳光透过窗户探入到室内的深度。有时窗户向阴，室内就黯淡许多。向阳的窗户，阳光的影像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更换。不知不觉，原本向阴的窗户开始有了阳光的踪迹，而此时向阳的窗户同向阴的交换了角色，就是这样才使充满恐惧的我意识到时间的存在。终于，我不再需要重复已经重复多次的经历了。此时正是所有窗户都向阴的时候。医院走廊里的人明显减少，只剩下几个换班的护士互相开着玩笑，调侃着、抱怨着然后一并陷入到沉默。我在过道中等待的结果居然是：一切正常。上帝，要知道，我几乎在一天时间内将全身检查了个遍。真想不明白对于我的摇头晃脑，医院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将我扫描一遍。我是如何接受一无所获的结果的，您说我是获胜者呢，还是失败者？”
“这的确难以置信，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你是怎么戒掉摇头的习惯的？”
“我后来看了心理医生。不过说实在的，这还得归功于我的毅力，也谈不上吧。我想：那积习也许就是一个寄生者，它可能厌倦了我，转而投奔了另一个可怜人吧。或者说另一种力量更为强大的积习将他从我的身上驱赶走，然后以自己的庞大精神取而代之。相比较而言，我接下来的精力使我更袒护后者。”
“这实在有点头重脚轻，这么说是否就能证明，对于彻底摆脱那些积习，你一直采取置若罔闻的态度，你宁可相信自己会被另一种精神再度操控。也不相信自己的克制力。对吗？”
“唔……我们能换个话题吗？比如说您曾经遭遇过类似的状况吗？我想我说的够多了。”
“请回答我！”
“总之，我相信生活。它是我们心中最正确的向导和先知，我，决不会对自己的品性听之任之，它们需要规范，需要被装在生活的信封里！”
“好吧，你的回答似乎很有道理，你的价值观也挺有趣，那么，能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形成这样的价值观呢？”
“大概是15岁以前吧，这实在具有继承性，可是15岁以前的事情始终晦暗不明。我看不清它，但，我敢肯定它却听得到我的脚步声和我的声音，它甚至可以看见我……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说这些……它好像离我很近很近。”
“你说得没错，它就在你的身边，它是夜间将你惊出一身冷汗的噩梦，它是漆黑一片的街道上突然间亮出的凶器，它是长满苔藓的墙壁上渗出的泪水，它是你镜子中的自己，你在灯下的影子，那被你丢落在遗忘岁月中的，另一个充满报复心和觊觎力量的你！……（我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唔……我们似乎跑题了，呵，我也有过类似的精神自虐倾向，在我小的时候它确实存在过……你在听吗？”
“……当然，您继续往下说吧！”
“……唔……恐惧，它使我无法像一个好学生或者是一个母亲怀中的乖孩子那样安然入睡。从小到大，每当夜幕降临时，恐惧就会随着黑暗一同侵袭我的心灵。此时，我有关美梦的任何迹象，都会被涂改、打断。我想象，它们正一并狰狞地看着床上的我，或者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一样在大街上闲逛的我。它们逼近我时，我还能清晰地听到它们嘴角挤出‘咯咯’的讪笑。这不是恶毒的讽刺，这是一种寂静的氛围，一种放任你任何妄想的世界。而在这种想象中，我始终处在一个被人窥视却看不见对手的尴尬境地。我不知道，那可能无处不在的恐惧的发源地，何时会朝我射来致命的箭翎。这简直太可怕了，我开始不自觉地构想一些可能仍未发生但终究会发生的事情，我开始捂着被头为过去的恶行（可能算不上恶行，至多是未经朋友允许偷拿了他的用具、食品，或者是无故旷课，诸如此类）寻找开脱。我曾经一再担心失去的东西，此时此刻会从我的头脑中掠过。我所钟爱的五颜六色的弹珠、墙头挂着的猫头鹰风筝，我正在使用的为我熟悉的派克钢笔以及供其容身的帆布笔袋，我的汽车模型和一本令我爱不释手的插图绘版《圣经故事》，我父母的爱以及他们的包容，还有我的快乐，我的创造力，我的童真……这所有的一切都会上升到一个我所不能企及的高度，并最终消失，就像一只我幼时不慎脱手的氢气球，它不断上升，从我和家人都够不到的高度到上帝都无法企及的高度，最终破灭。然而，我并不是无端地被恐惧纠缠，正是因为现实正不断地应验着我所恐惧的事情。比如说，我已经失去了父母的爱，他们遗弃了我；我童真的稚嫩面容正被那一副少年老成的粗粝面庞取代；我的《圣经故事》在搬家时被当作废品贱卖了……我所想的一切所剩无几，而且终有一天它们会彻底消失。恐惧并不是到此为止了，因为，随着我生活的变更，我会虚构更多类似可能会失去的东西，难道它们都会被恐惧一一夺走吗？我想：他们会的，因为终有一天，一切都不属于我们，属于我们的只有未知的审判日和有关结局的无限种假设。恐惧是不能被替代的，我敢肯定，它并不仅仅只是从黑暗之中向我的内心迫近，它是外在世界在我心中的投影。换句话说，恐惧的发源地实际上是我们每个人的内心！”
“恐惧……你是否觉得自己有能力摆脱它呢，你有没有尝试过摆脱它？”
“当然，我祈祷过，并试着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我曾经历过的那些快乐的事情当中，可是我的思考只要一经中断，比如说被窗外施工地点传来的打桩声、被江边邮轮的汽笛声、被天花板上住家夜间取水的碎步声、被屋外的街道上摸黑回家的旅人的咳嗽声以及随时都有可能打破寂静长空的唿哨声所干扰。那么，那些刚刚从恐惧的雾霭中缓缓显现的幸福和舒缓就将在更大的烟幕里消失。我想：这起海市蜃楼的制造者则是我心底更强烈的恐惧感。此时，我会狠狠地钻入被子中，希望将自己埋藏在这个黑暗的幽幽洞穴里，不为人察觉。同时，我也希望被被子所笼罩的自己多年的气息能够替我所预设的灾难带来最后的庇护。可是，这么做无疑是在仿效那个掩耳盗铃故事中的蠢蛋。在这个世界上，我无处藏身，无论藏在哪，我都仿佛模特一般被展示在众目睽睽之下。因此，我自以为掩埋着的生活、生事、俗不可耐的交易还有记忆都会被察觉，被人发现，我是说任何藏在被子下的勾当都会因为被子被他人掀起的那一刻化为泡影。所以，我发现恐惧是不会为我规避的。既然这样，我后来又曾将恐惧视作一个实体，一个丑恶的歹徒，然后我异想天开的希望自己能够凭借一系列障碍阻遏它前进的脚步，以减缓它入侵我心灵深处的时间。我在床边有序地罗列着自己的障碍物，我将靠背椅从家里的各个角落聚集起来，将自己仿佛半囚禁在牢笼中。然后我把脱下的衣服挂在每一把靠背椅上填补任何一处有可能让我窥探到它面貌的缝隙，你知道吗，那个年龄的我，大概7岁的我就懂得如何利用非军事化的材料为自己精心炮制一片不堪一击的掩体。请接着往下听，随后，我在上床前剩下几项事业，我从厕所拿出痰盂搁在自己的床尾（为了方便自己夜间的行动，我在两把椅子之间特意留下了供我下床的半个身位）我常想：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宁愿像5、6年前那样换上尿布。最后，我将房间门虚掩至一个绝佳的角度——我会不断地变化房门的角度，直到让我满意为止。一切就绪，我才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同你的“摇头病”有些相似，我的病变也将会成为一种按部就班的仪式，我所虚构的恐惧，它可能是青面獠牙的恶魔化身，可能是游荡在人间的孤魂野鬼，或者，可能是我小时从连环画中看到的那个专在夜间出没将半大孩子偷走吃掉的怪兽。它并没有因为我的构想而收住已经伸出的手，它始终会找到破绽然后牢牢的扼住我的咽喉。”
“您似乎已经知道恐惧源于自己的内心，那么您的那些耗费精力的精心设计是根本不能抵挡住它的，相反，它们甚至会阻碍恐惧逃离的路线，将它与你长久的囚禁在一处。您知道蚊子被关在蚊帐和人共处的感受吗？您的一切行为似乎都只是对您心灵的依附，是它的隐射。这便是您精神自虐的根源。换句话说，您在服从恐惧。蓝先生，允许我这样称呼您！”
“……”
“我想，我们的经历是那么的一致，因为我们彼此之间都占有着对方的记忆。可是，我要说的是，我并不是一个畏首畏尾的人，我服从生活，但是我并不服从恐惧。我相信恐惧是在所难免的，可是我同样信任上帝的话，“恐惧能让我们产生勇气，让我们从此拥有对新生活的追求！”我始终服从生活是因为，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成为生活的主宰！我的精神自虐还包括咬指头、翻眼珠、咒骂引起我不快的人或者事还有读书时将书页反复翻看，以比较两页书纸张的不同。我也正是从中领悟出了一套处世哲学。蓝先生，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想，我们的交谈一定给您带来了不少收益，可是，您究竟怎样知道我的编号的？您的举措总是出乎我的意料！”
“梵，我觉得我们似乎应该从私人的情感中走出来，不过话又说回来，听了你刚刚的言论，我开始渐渐喜欢上你了。可是，我会摆明自己的立场，我需要铭记自己的使命，正如你所说的要坚持自己的生存观一样！我想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进行类似的交谈。我会继续寻找机会，不过，下次的主动权不会像这次这么轻而易举的就被你掌控，请等待我的声音吧……”
话筒里就此什么都没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