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章已经从别人嘴里知道了萧的一些情况:毕业于北京一所有名的中学,在这所中学就读的都是名门子弟,但是他的家庭,在刘章心目中那闪闪烁烁的“名门”,却始终云遮雾罩。萧从不和别人谈自己的经历,家庭更是他绝不触及的话题,然而就在那次司令员的视察之后,关于他家庭背景的传言似乎多了起来,看来司令员的举动已经有许多人注意到了。
但是萧从不做任何解释。
事实上萧非常孤独。在兵团大院里在那些操着西北方言的农家军人当中,萧的北京口音和文雅举止早就把他和众人划开了一道界限,现在他那神秘莫测的出身又将这界限变成不可逾越的障碍。如果说一开始人们还把他的沉默和不合群理解为城里读书人的清高,那么现在,在得知了他的出身(尽管很不明朗)后,这种清高便被理解为一种高傲了。过去他不和大家一起扎堆儿打扑克,人们会说:人家要读书。现在他们就会说:人家高干子弟,能和你玩?而第三个人就会说:什么高干,没准儿早打倒了!第四个第五个人应声道:很有可能,要不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这些话萧没有亲耳听到,但从人们的目光中,他感觉到了。
这就是萧的处境。俗语说“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他就落在了鸡们当中。他显然不是鸡,这一点,鸡们已经发现了,但他是不是凤凰是不是一只“落架”的凤凰,也还在猜测当中。就是在这种模棱两可中,他承受了鸡们对一只凤凰的羡慕,也承受了它们对一只落架了的凤凰的冷遇。这是一个打倒一切的年代,大大小小的落了架的凤凰或正在落架的凤凰们早已不再神秘,人们深知一只今天光芒四射的凤凰明天就可能被打将下来变成一只普通不过的鸡,在这种大环境下,人们想,一只还没有展翅就被赶下架来的“准凤凰”(人们或多或少地达成了这一共识),有什么可高傲的呢?
在这所有的界限和距离中只有一个人是例外,这便是刘章。像所有的聪明人一样他对一切新鲜神秘之物怀有好奇;而且他也精明地想到:这个悄然蜗居西北荒漠的名门之子,很可能是一只等待时机冲天一飞的鲲鹏。谁说不是这样呢?这太可能了。想想司令员握住萧的那双大手吧,那在胳膊上意味深长的一拍那心照不宣的目光那短短的一句话,那是多少人费尽一生也换不来的啊!想到这里,他心中便涌上了一丝苦涩然而也有一丝兴奋,他觉得,那些在萧面前却步的人们实在是太短视,太无知了。
刘章是惟一经常去萧的宿舍“造访”的人。说“造访”,是因为这两人从来没有建立起真正意义上的聊天关系,因此每一次上门便只能停留在这种礼节性的“造访”上。萧可曾对他不礼貌了吗?没有。对他不欢迎了吗?也没有。萧对他总是彬彬有礼。可就是这彬彬有礼限制了他阻挡了他,把他推到了一定的距离之外,就像两个频频来访的国家首脑,在礼貌和友好中小心地划定着彼此的疆界。然而刘章并不灰心。耸动着自己嗅觉灵敏的鼻子,他还是从这间普通的房间里嗅出了在他看来极有价值的蛛丝马迹:比如这里没有脚丫子的臭气或脏衣服的气味,比如这里的衬衣领口总是雪白;又比如那双随便摆放在桌上的纯麂皮手套虽然陈旧然而质地精良,再比如一本沉甸甸的用旧了的外文字典,还有那古色古香的木雕笔筒……刘章一边四处打量一边心想,不一样到底不一样,人家到底是出身名门哪!刘章还注意到了那只上着大锁的沉重大木箱,他断定那里装的是书,他断定萧把自己成天关在门里读的就是这些书,但他从来也没有亲眼见过这些书。每次他敲门进去时萧总是把东西很快收拾好了,留在桌上的只有一叠稿纸而且是空白稿纸。他知道萧喜欢写诗,宣传处的领导很早便向他介绍过了,领导告诉他萧是一名“很有潜力”的诗人,但以宣传干事的眼光看来,“很有潜力”实际是没有成就的礼貌性说法,因为萧发表在军区机关报上的那两首短诗实在不能作为进入兵团宣传处的理由。而且这些诗有点儿怪,和他常常见到的那些激昂火热的诗相比太消沉也太暧昧,和一个革命军人应有的风格实在有些不符。这些意见他当然没有对萧提出来,他本能地觉得如果谈论起诗来,萧的自负和高傲绝对不比他刘章对自己的通讯报道少一分一毫。
3
我将这个名叫耘耘的女孩的事情给冬子和大尉说了。我们这几个好朋友几乎每个星期都有信件往来。大尉起哄说我交了一个袖珍级的小女朋友,而冬子,则出于他作为当然领袖的责任感,给我来了一通循循善诱。他说我对这个女孩子莫名其妙的感觉(我在信中使用了“熟悉”和“亲近”“孤独”这些字眼)完全是我太长久的寂寞造成的,由于我在兵团这样一个“心灵上的不毛之地”(这是我的原话)实在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和谈心的人,所以偶尔发现了一点不平常的事物就将它的位置和形象都放大了变形了,他说你了解这个孩子的家庭背景吗?你知道她的父母的为人吗?你知道她是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吗?你能保证她不会把你好心好意借给她的那些书当作“毒草”交出去吗?(而且是这样一个“学习毛著先进积极分子”——冬子在下面画了着重号和惊叹号)难道仅仅凭她喜欢读书又没有书读,她可怜巴巴地翻看那些注释就要把你那最神圣的秘密出让吗?冬子说你可要三思而后行。冬子说散布毒草这个罪名是可以坐牢的。冬子写到这里已经毫不掩饰他的激愤了,他说这些书可是阿姨留给你的生命的一部分也是我们共同生命的一部分,我不能允许你随便地出让给别人!
我相信冬子的反对含有某种嫉妒,但实实在在的,也包含着对我的担心和关怀。这些书是我从北京带出来的惟一的财产,我是那么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它,我的母亲为了它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又怎么能轻易行动呢?冬子说我对这个女孩的同情中含有一种急于炫耀自己急于充当保护者和骑士的欲望,也许吧。我干吗要当骑士呢?在这满目黑暗和荒凉中,谁能救我,我又能救谁呢?
辅导员的工作还没有结束,但我已决定和这个女孩子疏远。这是很容易的,她本来就是一个羞涩孤僻的女孩子,你不主动和她说话她自然也不会和你说,而且她还很敏感,一下子就察觉到了我在制造距离,便立即显出矜持来。我再也没提借书的事,我像是很忙碌地忘记了自己的许诺。我开始叫别的女孩子念报纸甚至假模假式地也夸奖她们两句,当我这样做时她一动不动地坐着,但我能感到她平静的脸上有种受伤的神色。她那原先对我满怀期望的眼睛变得凄凉了,因凄凉而更加乌黑。
后来,事情就变得更加简单,因为假期结束了。
这个叫阿米的女人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抚着有些凌乱的头发。她刚刚睡醒,这从她浮肿的眼皮可以看出来。她趿拉着鞋。女人衣冠不整是什么样子?大概就是这样的吧。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我的母亲从来都是整洁而高雅的。可是这个房间是多么凌乱,到处飘荡着我不熟悉的热烘烘的奶腥气和烤馒头的气味。见到我,她一下子微笑起来,你得承认,她微笑的时候,那口整齐的牙齿使她生着雀斑的团团脸一下子变得生动好看起来。
她的妹妹给我端来水。这个女孩子是兵团大院里的一枝花,这是刘章告诉我的。我没有看她,她也没有看我。看得出来她十分紧张,鼻尖上满是汗珠。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表格,那是一张关于兵团家属文化程度和就业情况的调查表。我告诉她,这份表格本来应该刘章来做的,但他有急事出去,便委托我来了。我知道她们和刘章很熟。
不要紧,你来我们更高兴,阿米说,兴致勃勃地打量着我,老看那些脸总会看腻的,对不对?阿果?
她的声音有一种活泛的、跳荡的东西,就像有团火苗在热烘烘地扑过来。
我坐下,掏出笔。
姓名?
陈米香。陈米,就是陈谷子烂芝麻的陈米。说陈米香,就是提倡忆苦思甜。
年龄?
哎呀,非要填吗?好伤心啊。能不能填“已成年”三个字?
不行,我忍住笑,得精确到年月日。
谁规定的?谁这么残忍?等等,得让我喝点什么来壮胆,她拿起桌子上一杯东西一饮而尽。
我笑了。年龄?
1940年5月30日6时30分零4秒出生。
分秒就算了,我说。籍贯?
山东掖县。秃尾巴老李的故乡。
什么秃尾巴老李?
秃尾巴老李你不知道呀,亏你还是我的山东老乡!她一瞪眼睛。
你怎么知道我是山东人?我很惊讶。
得啦,你的什么我不知道呀,我告诉你,我还知道你从哪里来,在哪个中学上过学呢!我们呀,可不像有些人,走路鼻孔朝天,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她很伤心的样子。
……
我告别时,阿米扶着门,意味深长地说:
欢迎你来。尤其是在刘章不在的时候。
笑了笑我说:你不怕刘章伤心?
你不知道女人都是喜新厌旧哇?她吃吃一笑,对不对,阿果?
她妹妹紧张地一笑,那笑声很突然,就像你不小心碰响了头顶上的一个铃铛似的。这姐妹俩真是一对儿。姐姐的话简直让你招架不住,妹妹却从不说话,但你能感觉到她在说话,用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在说话,那双漂亮的眼睛(我得承认她确实很漂亮)正向你吐出缭绕不尽的丝絮。在这个家里呆上十分钟你便会眼花缭乱。我想起了《水浒》中的孙二娘,想起了《西游记》里的盘丝洞,还有聊斋故事中在荒山野岭中开店的神秘女人。在我的生活中从未碰见过这样的女人。她们让我好奇,但又隐隐的不舒服,紧张,像是失去了安全感。她们对男人那粗俗的热情,那咄咄逼人的、随时要向你扑过来的架势,和我的趣味及所受的教育太不相同了。在她们面前你觉得自己就像聊斋故事中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背着书简,一身布衣,进京赶考……
于是就到了这天下午。这天下午在雪地中,我看到那个叫耘耘的女孩远远向我走来。我发现她头上围了一条红围巾,暖暖的红色使她平素苍白的小脸显得生气勃勃好看多了。我本来想夸奖一下她的围巾,但她那矜持的神色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给我让开了路,她仍像以往那样礼貌,但当我们刚擦肩而过我便听到了那小小的一声:讨厌!我自然发现了她眼睛中的怒气。这个围着红围巾、满头鬈发那么漂亮温文尔雅的女孩子,乌黑的眼睛突然像小猫一样睁圆了,她的声音,那玉石一样圆润好听的声音吐出了这几句话:
……你不正经,你不是好人,你是流氓!
我像是猛然头顶挨了一棒,蒙了。眼前一阵发黑。她为什么要这样骂我,凭什么这样骂我?我长这么大,可有谁这样骂过我吗?!我的第一个感觉便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她。对了,这个女孩子不可能骂我,一定是有个大人,在背后教她。我的怒火“腾”地便起来了。我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我说我要把她带回她家去,要向她家里人问问清楚。这是我第一次抓她的胳膊,我没想到她的胳膊那么纤细,隔着大衣她的袖子里面轻飘飘的,我很轻松就拖着她向前走,当我意识到她是如此弱小时心里涌上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一种对自己的厌恶,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恃强凌弱的混蛋,一个失去理智的低能儿。可是我又不能不这样做,我已经这样做了,我不能不吓唬吓唬她。当她挣扎着哭起来的时候我便松了手。这个小女孩,她一定是吓坏了,用小手横七竖八地抹着脸,那水汪汪的脸一会儿便变得花糊糊的了。我望着她,她那可怜巴巴的抽噎着的样子让我想到了一只小动物,一只舔着脸的小松鼠。我的心一下子软了。脑子里出现了几个字:这个小东西。真的,当时,我想的就是这几个字:这个小东西。我相信如果她真是一只小松鼠我会拍拍她的头帮她擦去眼泪把她从雪地里抱起来抱回家的,尽管她刚才咬了我一口,而且是那么恶狠狠的一口;如果她是我的妹妹我也会帮她抹去眼泪把她抱回家的,尽管她那样骂了我。然而遗憾的是她既不是小松鼠也不是我妹妹,而是一个和我非亲非故的女孩儿。而这个女孩儿说,她骂我不是被别人教的,是她自己要骂的。
是她自己要骂我。
我让她跟我到树林里去。她跟着我去了。我知道她会跟我去的,就像我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当我向树林走去时我听见她在我身后抽抽搭搭地哭着。这哭声使我的心一阵一阵发紧。我知道我不像父亲,哭声会使我心里发紧,尤其是这个小女孩的哭声。我想我这是在干什么呢?我干吗非要把她叫到树林去呢?现在想来,我把她叫进树林固然是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骂我,但也含有和那天把她留在教室里相同的动机,只是这次更自然,更顺理成章,更理直气壮罢了。这个女孩子,她哪里想得到,那个怒气冲冲的军人这时候根本不想教训她对她发脾气,而只是想和她谈谈话了。
我等着,直到她的哭声小了下去。
好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叫我流氓了,我说,是我干了什么事伤害了你吗?“流氓”和“伤害你”这两个字眼就这样从我的嘴里轻轻滑出来,带着一种奇怪的陌生,一种跳跃的光亮,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感。带着一种欲罢不能的快意,我弯下腰,眼睛望着她:
为什么叫我流氓?你知道流氓是什么意思吗?
她的小脸涨得通红。我相信她长这么大从未有人问她这样的问题。她那颗小心脏一定跳得很厉害。她的头扭了过去,红围巾的一边已经滑了下来,露出乱蓬蓬的鬈发。我突然想用手碰碰那绺鬈发,帮她把那红围巾掖掖好。我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以后你不要再去我们隔壁那家,好吗?她突然说。
我低下头,看到了一双认真的、带着恳求神色的大眼睛。
你才不知道都是些什么污七糟八的人到那里去呢,我妈说,成天围着她们转的那些人,不怀好意。她说。
我有点儿明白什么了。那个叫阿米的女人挑逗的微笑出现在我眼前,我真的明白什么了。这个女孩子,可爱的女孩子,她之所以骂我,之所以在路上没头没脑地骂我,是因为她嫉妒了,为我嫉妒了!在那一刻我真的想笑,高兴得想笑出来,但我忍住没笑,我反问她:你说什么叫不怀好意?她急得结结巴巴:就是……就是不怀好意!我紧盯着她,恶作剧地说:可我还是不明白什么是不怀好意。可怜的女孩子,她脸红了,她说你不要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好不好?因为,你,你和他们不一样。
就是最后这一句让我一怔。
不远的小路上,一辆拉着煤炭的马车走过来了,马的鼻息声和清脆的铃铛声在空气中波浪般起伏地荡过来,又荡漾着远去。那清脆的铃声让我想到了玉石,想到了这女孩玉石般的声音:
你,你和他们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