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当她跟在几个孩子后面来到这里,刚要跨进这扇门的时候,它却被“砰”地关上了。是被走在她前面的那个孩子关上的。也许,那男孩子这样做不是有意。他只是忽略了她,忽略了这个羞怯的女孩子正悄悄跟在他后面。那么她怎么办?她能够自己去敲开那扇门,承认自己也想听故事,请求他们让她进去吗?或者干脆推开门自己进去?不,她不能。她太骄傲了,她的自尊心使她不能若无其事地去敲开这扇门,若无其事地说:“干吗呀,干吗把我关在外面,我还想听故事呢!”她在等待。她等待着人们会发现自己的疏忽,发现她还被关在门外;她等待着那扇门会突然打开,有人跑出来对她说:“真对不起,我们把你忘了,”或者,“耘耘,我们正等着你呢!”
然而,没有人。没有人发现她的缺席,也没有人出来请她进去。那扇门紧紧关着,并将永远关着;故事已经开始,并正走向高潮和尾声;孩子们开始欢笑,并将一直笑到最后。当他们笑的时候,没有人想到还有一个人被关在门外,没有人想到,她耘耘,正孤苦伶仃地站在这黑暗之中。她被人遗忘了。她被人遗弃了。一股穿过楼道的冷风带着寒意掠过她的全身,她抽抽搭搭哭起来。她感到屋里的人是太冷酷了,自己真不屑于与他们为伍。可赌气回到自己那间病房吗?她不敢。她害怕独自穿过黑暗的楼道,她更怕一人面对飘动的窗帘。这样想着,她又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她的泪水又转变为对这种怯懦的羞愧……
值班的护士在楼道里发现了落泪的耘耘。“你怎么了?”她问。耘耘及时擦干了眼泪。“刚才一只老鼠跑过……”护士笑了,拉住她已经被冻得冰凉的手,一把推开了那扇在耘耘面前紧紧关闭的门,“你们怎么搞的,这儿还有一位在楼道里,被老鼠吓得直哭!”
故事已接近尾声,所有的人都向耘耘转过脸来,但没有人表示出惊讶或歉疚,包括那位把耘耘劈面关在门外的男孩。有人好奇地问那老鼠有多大,红着眼睛的耘耘说自己没有看清。有人不满地说,“那有啥害怕的呀。”于是故事继续进行。而耘耘,坐在人群之中,坐在明亮的灯光下,感到自己仍然站在楼道的黑暗里,仍然被紧紧关闭在门外。
……
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能像这个夜晚,将耘耘的孤独感如此触目地凸现出来。它提示着她的被冷落,并演变为一种对人群的恐惧。她渴望人群又害怕人群。她在盼望被接纳的同时又想要逃避。很多年后,当我们回过头来看她走过的那些岁月时,我们发现她的整个一生都是那个七岁之夜的重复。她永远面临着那个永恒的问题:是推门进去呢,还是孤独地等待,或者返回?那股穿过楼道的冷风仍会在今后的岁月中,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陡然掠过她的心里,提醒她的孤独,提醒她和人群之间那道永恒的门槛。
4
一个站在门外哭泣的女孩子。一个女孩子站在黑暗的门外,哭泣。它与其说是一副情景,不如说是一种象征。我们每个人都脱胎于母腹来到人世,但我们还必须以一定的方式走入人生,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必须经历两次出生。在第一次出生中我们的肉体从一片混沌之中分离出来走入历史;而在第二次出生中,我们的心灵必须经历这一分离走入世界。原始部落的人们通过成人礼,通过特有的秘密仪式,通过冥想、与世隔绝或残酷的苦修来实现这一分离,而耘耘,则是通过黑暗,通过面对一扇紧闭的门。正是这种方式让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那个孤零零的、被从这个世界分离出去的无依无靠的自己的存在;明白了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对她来说,世界就是耸立在她面前的那扇门。由此我们理解了那个黑暗的洞穴对耘耘的意义:如果世界是门,洞穴就是母亲的子宫。对于一个永远站在门外的孩子,回到洞穴就意味着回到出生前那一片混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无论她活了多少岁,无论她将经历什么,从心理上,她尚未出生。耘耘,她是一个没有出生的孩子。
对于一位没有出生的孩子,什么,是那道世界之门泄露出来的最初亮光?
有一年冬天,兵团派出一名军人来组织大院里孩子们的寒假活动。活动的内容包括一项名为“从黄羊堡到北京”的清晨连续长跑(据说每人每天跑步的距离加起来,就能在一段时间后到达千里之外的北京),还有每周几次的学习。这位被派来的军人就是兵团机关宣传处的青年干事,萧。
在兵团大院那间专门拨出来供孩子们活动的大教室里,耘耘看到一位高个子军人走上讲台。他的眉毛很黑神情凝重,他那挺拔的姿态让人联想到一个词:潇洒。潇洒的萧穿一身整洁的军装,一口纯正地道带着北京口音的普通话,让满屋子唧唧喳喳的西北方言沉寂下来。灯光转暗,黑板旁的小屏幕上出现了一幅幅地主和穷人,压迫和反抗的幻灯画面,萧那严肃的声音使最调皮的孩子也肃然起敬。当灯光重新亮起,耘耘发现自己,还有周围的女孩子眼睛都有些发红。她听见那个声音在讲台上问:
你们谁愿意上来读这份报纸?
耘耘的心通通跳起来。她听见有好几个声音说:童耘耘学习好,让她读。那个好听的北京话问:谁是童耘耘?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被这个声音念出来,让她的脸一热,低下了头。她感到身边的拥挤突然散开了,仿佛周围的苇草向旁边闪去,一片明亮和寂静降临在她身边。她知道他就站在那里。她听见他问:
你能为大家读这篇文章吗?
她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她身边。她看不清他的脸,因为他正背对着光线,但她还是碰上了他黑黑的眼睛,那里满含笑意。她不知道她是如何读完的。她只记得他从她手中接过了报纸,微笑着对她说:你读得真好,谢谢你。耘耘的脸一下子红了。因为她听见他说:等会儿结束时你留下来。
大戈壁的冬天寒冷刺骨。在这个下午,女孩和军人走出大教室时,空荡荡的走廊已寂静无人。他们的脚步在走廊中发出寂寞的回响,他们的身影在楼道里影影绰绰。在楼梯拐弯处军人突然按亮了头顶的灯泡,倾泻而下的灯光把女孩吓了一跳。她听到军人在她头顶轻轻说:
如果你喜欢读书,我可以借给你。
他先问了女孩几个一般的问题,比如她在来兵团之前在哪儿上学啦她的父母是谁等等,然后才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他说那是一首诗,办墙报用的一首诗,其中有一句不好,需要替换。他问这个十五岁的女孩子该用什么替换。女孩子仔仔细细地读这首诗,脸上满是和这个年龄不相称的严肃和专注,抬起头来看着他,很认真地说:用“甚嚣尘上”这四个字好吗?
他心中暗暗吃惊,说:当然好。掏出笔将这几个字填上,他问:你怎么知道“甚嚣尘上”这个词?你知道它出自什么地方吗?
女孩说:它出自《左传》。原句是:“甚嚣,且尘上矣。”指人声喧嚣尘土飞扬,有气焰嚣张的意思。
他问:你读过《左传》?
女孩说:我从爸爸的学习材料里读到的。那里有很多注释,提到好多人名,还有故事,我觉得比正文好看多了。军人问你喜欢读书?你都读过什么书?女孩说我读过“毛选”,《哥达纲领批判》,《马克思传》,《反杜林论》,不过好多我读不懂;《艳阳天》和《征途》就好看多了。我也读过爸爸发的一些批林批孔的学习材料。我更爱读注释。
军人半天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有一些书,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借给你。
……
但是很可能不是这样。很可能,萧和耘耘的第一次面对,是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比这更早,也不是在这个大楼里。不是下午,而是在夜晚,她刚到黄羊堡的那个夜晚。
青年军人穿着大衣的身影在雪地中渐渐出现。他的背后是漆黑的夜空,星星在他棉军帽的上方闪烁着。当他踏着积雪大步走近时,脚下腾起了一阵白色的烟雾。他走到父亲身边停住,敬了一个军礼,告诉他们,吉普车正在等候。“我叫萧”,他说。很好听的北京口音。不知为什么这声音使耘耘的心震颤了一下。
耘耘在一个冬天的半夜时分到达黄羊堡。这趟从青岛开往乌鲁木齐的列车先是经过她生活的那个城市,然后向西进入河西走廊的腹地,到达黄羊堡的时候正是午夜。来自天南地北的军人们就是乘这趟车,在这个时候到达黄羊堡的。萧,是她到达黄羊堡后遇见的第一个人。
这个空荡荡的楼道后来便出现在耘耘的梦中。好像,又不是楼道,而是她喜欢流连的那个洞口。同样朦朦胧胧的光线,同样低矮而寂静的空间。一道光亮猛然从头顶倾泻而下,一张年轻的面孔从那里向她显现,那低沉的北京话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向她传来:
你要是喜欢读书,我可以借给你。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耘耘怅然若失。这个经常出现在她梦中的人,在真实的生活中离她是那样遥远。他再没有和她交谈过。他带领孩子们跑步,和男孩子一起打篮球,又给他们放了两次幻灯,甚至又叫人给大家读报纸——但那是另一个女孩子;他甚至也夸那女孩子读得好,他也对她说谢谢。最重要的是他忘记了自己的诺言。他忘记了,他的诺言对她是多么重要,书,对于一个孤独的孩子是多么重要。整整一个冬天她都在等待那些书,他答应借她的书,她如此盼望的书,而她等待了这么久,他一直没给她带来。
黄羊堡之冬
1
有关黄羊堡的札记。
这个冬天的夜晚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在这个冬天的夜晚我第一次踏上了黄羊堡的土地。当我牵着母亲的手迷迷糊糊地走下列车踏板时,一股坚硬寒冽的气息撞到我的脸上,我仿佛被这气流挟裹着腾空而起。我清醒了。我看见自己突然置身于一片毫无遮蔽的旷野之中。没有可遮雨避风的站台,没有栏杆,没有候车室。只有雪地。除了雪地,还是雪地。茫茫无边的雪地是那么大,那么大,大得仿佛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与此同时,那群星闪闪深邃浩大的天空又仿佛要向我压下来,而且无声无息,无声无息。我感到喘不过气来。我浑身发抖。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夜空,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雪地。
我也忘不了随之而来的那个清晨。那闪烁的、蔚蓝的天空,那闪烁的、银白的雪地。在我到达这里的第一个清晨,黄羊堡便向我展示了它冬天里的所有美质。我置身在一片宁静、辽阔之中。没有楼房、没有街道、没有汽车声、没有汽油味、没有城市冬季常有的灰蒙蒙的雾霾。周围的平房很矮小,然后是天空,一览无余的天空。天地间只有两种颜色:天的蔚蓝和地的雪白。那么纯净,那么强烈而刺目。还有空气。那在昨夜刺痛我脸颊的空气现在包围着我。这空气是坚硬的、凛冽的、寒冷而冰凉的,它不会抚摸你,只会撞击你。是的,是撞击。这种感觉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还有它的味道。我至今无法形容黄羊堡空气的味道。
在我走过的城市和乡村中,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气息,而且这种气息随着四季更替也有变化。我相信,某一种气息绝对是某一地方在某一时刻所特有的,它更丰富,更微妙,比这个地方的外观更能体现它的特质。然而它无法记忆。你能记住一处地方的景色和外观,它的颜色、它的质地,但你无法记住它的气息。气息无法记忆,却能够重现。它会在你不经意的某一时刻突然降临,于是刹那间,你回到了久已消逝的那个时刻;于是一切都活了,那种色泽,那种气息,那种温度,那种感觉,那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事物的外观留给我们的只是空间上的记忆,它是僵死的,像一具躯壳;而气息,这瞬息即逝、无法捉摸的气息,是事物活生生的呼吸,它还事物以生命,把我们带回到过去的时间……
有关黄羊堡的冬天还有许多事情。比如你清早起来发现房门被冻住了,冰霜像凝固的铁水一样灌满门缝,不得不用斧头敲开它;比如雪地在踩下去时发出呻吟,你的脚被深深吸了下去;比如雪地上各种动物留下的脚印或浪漫舒缓或纠缠不清使你联想到昨晚发生的事情;比如一阵微风吹过,浅褐色的野艾在雪中落下簌簌草籽,而在雪后天晴的日子,太阳温暖的小舌头如何把积雪舔出蜂窝一样的小坑。比如在结冰的水渠上奔跑,敲一块晶莹的冰放在嘴里含着,又比如没有冰你还可以捏一个雪球,放在水龙头下面冲,汲满了水的雪球顿时变得沉甸甸的,一个“准冰球”也就算做成了——这是黄羊堡的孩子教我的,现在我再教给你。
我还想起了家门口那个冰冻的水池。那些积冰火山一样缓缓隆起,随着冬日渐深而一层层升高,几片绿的菜叶红的辣椒冻在里面状如水晶。水池边是打“毛猴"的好地方。这是一种用木头雕的陀螺,一头扁平一头圆尖。男孩子们小心翼翼地把尖的一头放在冰上又猛地一抽缠在陀螺上的绳子,它就旋转着摇摇摆摆起来,像个站不稳的醉汉在冰上趔趄,接下来的几鞭子如果你抽得既有好角度又有好时机,“毛猴"就会真正活起来,它嗡嗡叫着在冰上爬上爬下,你惟一要做的是用鞭子勉励它,并引导它绕过那些致命的障碍。
我一直对这种游戏感到着迷。特别是男孩子们将头聚在一处启动陀螺的时候,他们那专注的神态使我想到某种神秘的仪式。这种仪式赋予陀螺生命。
……那么我记忆中的黄羊堡的气息,那第一个冬日清晨的气息在哪里呢?
2
很多年后耘耘常常想起母亲的那怪癖的性情,这性情如同一片随时可能落雨的乌云笼罩了全家几十年。他们不知这乌云什么时候稀薄什么时候加重,何时会透进一股难得的阳光何时又会变成雷霆震天大雨滂沱。一家人忐忑不安地望着那片掌握着所有人心跳的天空,那天空就是母亲那张浮肿而疲倦的脸。每隔几天,母亲就会在清晨爆发一次,这爆发是突然的,毫无预兆,通常以一个无聊的小细节作为引子:咸萝卜是切成块还是切成丝,是先把黄瓜的尾巴掰掉再洗还是洗完再掰尾巴,等等,等等,母亲会发现人们竟然违背了她的指点,而且满不在乎,而且不承认自己错了,而且为自己辩解……这态度分明表示了对她的满不在乎和不尊重,对她的不尊重也就是对她的鄙视和瞧不起,只因为她是一个围着锅台转的家庭妇女,而她为了他们,为了这整整一家的老老小小,付出了自己几十年的心血,葬送了自己的前途,牺牲了自己的整个一生!
“我真傻啊……我拼死拼活考上学校可就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我那些同学,早就是工程师了,可我算个什么?……这辈子真窝囊,活着有什么意思,真不如死了去……”在一场雷霆般的发作的顶峰,是这样的声泪俱下,于是全家噤然无声,仿佛被母亲带到了一座冰冷的悬崖边,面对那可怕的深渊,战战兢兢。
“你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日子过的好好的,什么死不死的……”父亲悻悻地说,那语气连自己听着也可怜巴巴的。
“我就要说!”母亲的泪水和声音喷薄而出,“要不是为了这个家,我今天会是这个样子?一辈子当个家庭妇女,我毁了,毁就毁在你手里……我知道我说话你不爱听,等我死了,你再找一个,你就心满意足了……我只是可怜这几个孩子,我走了,她们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