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的时候大约卯时，细密密的阳光穿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落在我面颊上，仲夏的日头，即便是清晨的日头也落的有些狠。我皱着眉偏了偏头，往边较软的物什上蹭了蹭，躲进了一小片的阴影里头。瞌睡了半晌，觉着仍然是有些燥燥的热，想来将爪子搁在脸上挡当光也是好，抬手间却茫然觉着手中拽着个什么物件。轻轻拿指尖抿了抿，像是块大些的锦帕，再抿了抿，指尖细腻的触感，哦，应该是块上号布料的锦帕。抬着的手扯了扯，欲将那锦帕兜再自己头上挡挡光，扯到一半那帕子像是被什么树杈勾住了一般，再用力一扯，发现身子下的树枝都跟着抖了抖。我仍然闭着眼堪堪的将身子转了个面，扒住个树干，将脑袋藏到了那锦帕的下头。脑子虽然还有些混沌，却总是觉得，这举动我仿佛何时何地也这样做过。
一阵暖风吹的有些大，一旁的桂树开出的密密的金色小花，被那风吹起一阵浮波。被风带过的花香，逼得我打出个刁钻的喷嚏。倘若被熏成这样还没有清醒过来，那在这乱世怕是会将我活活的逼死。
便是伸出一节雪白的手臂，撩了撩挡在脸上的锦帕，兜在头顶，又拨了拨散在脸上的碎发，入目的，是一只垫在自己身下的胳膊。方才手中紧拽着的，这回顶在头上的，乃是这胳膊的长袖，明紫色的衣衫。我楞了楞，鼻尖萦绕着丝丝古木的清香让我有点烦迷糊。我眨了眨眼，顺着身下的胳膊往上头瞧，那个紫衣的男子靠在树干上，一只手从我身子下头揽过，一只手正有一搭没一搭的绕着我散落在他胸前的长发，日头从他身后照下来，搭在我的脸上，我又眨了眨眼睛细细的看他。项羽低着头饶有兴趣的瞅着我的脸，嘴边抿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同昨晚在梦里头看见的一模一样。他突然向我凑了凑，束在脑后的长发被风吹落几根，落在我的脸上，有些痒。我昨日做梦做到也有些痒，那个痒同这个痒又不大一样，那是心痒。
我又愣了愣，将兜在头顶的衣袖往下扯了扯，又躲回阴影里头。往他身上蹭了蹭，曾几何时，见过项羽如此温柔的笑了？这大约还是个梦吧，既然是梦，那蹭一蹭也是无妨，想到此处我又往他身上蹭了蹭，抱着他的胳膊又闭上了眼。闭了半晌，猛的往前一拱，支起身子，带着身下的树枝一摇，险些摔下树去。危险中被项羽一胳膊搂在了怀中。是了，搂在怀里了，同昨日一样，这不是个梦，昨天也不是个梦，虽然我记不得说了什么，听了什么，但我恍惚是确确然瞧见他抿着嘴温柔的笑了？好像是的。
项羽绕着我头发的手没停，仍然有一搭没一搭的绕着，绕着绕着将自己被风吹落的发丝也绕了进去。“彻底醒了？”耳边传来他的声音，一贯的低沉冷漠中掺杂了几分温柔。
我抓了抓被风吹的扑在面颊上的碎发，支吾了一声，算是应了他的话。支吾了半晌，瞧着他没甚别的话，咳了咳道：“昨日……”本想说，昨日劳烦你搂着我了，应该很累吧？我睡相并不是大好，没摔下去，多亏了你。话到嘴边卡了卡，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卡这一卡，到嘴边的话突然一转，变成了，“昨日你陪我呆了一夜，想来虞姬也急，你回去同她打个招呼？”想了想，贴心道：“你若怕她误会个甚么可以稍微框她一框，诚然骗人这档子事不大像你会做的事，但是……”顿了顿，悟道：“你若不会框人可以来找我，我替你想想，以前我都是框我师傅框到大的！”觉得自己填补的很完美，忍不住满意的点了点头。
“我……”项羽瞅着我，认真的好奇道：“为何要同虞妙弋打招呼？”
我一愣，为什么，她不是你夫人嘛你问我为什么？“这……她，不是你……”声音减小下去，“夫人，吗？”又道：“一晚上没见着你，定是着急了。”抿了抿嘴又道：“误会了也不大好。”
“我只在乎你，久久”
我不是第一次听他说这话，可此番听着仍然有一种雷公放雷劈着我外焦里嫩的感觉，好似百年前的天劫，那时劈的我半个月都滚在床上哼哼唧唧，这次劈的我也想躺回床上去滚它十天半个月的，来消消我心中的痒痒。
抬着爪子往脸上抓了抓，又抓了抓。没抓过瘾，调笑道：“你这么个正经八百的框我，还真有点样子，我都快被你框吓去了。”
“恩，你觉着我在框你？”项羽抿着嘴，看着我，伸手理了理我睡乱的头发，温温道：“我从不框人，久久。”
我别开头，错开项羽的眼神，沉了沉脸色，同样温温道：“我道你不会框人，你不削去框人，可我喜欢框人，没事就爱编个谎话框框别人。”揪着心，“这样你还觉得我重要？我就是个混混，比不得人家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都会斯斯文文的。”顿了顿，觉得这番话已经自己的姿态放的挺低了，对不大住自己的老脸，又反驳了一句，“我若是能，也想斯文的当个闺秀，可以嫁个好人家，过个平常的日子。”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重，我别这脸‘认真’的观察叶脉，忍了忍眼眶里蓄着的委屈，吸了吸鼻子。又自言自语的嘟囔道：“你是个将军，就该取个识大体的漂亮女孩子。哪里瞧得见我，野的就像山间的猴子。”
项羽温和的指腹轻轻蹭过我的眼睑，似乎想要擦擦那无需有的泪珠。我是妖，懂不得人世间的七情六欲，自然也不会有眼泪。他这一举动，显然多余，却当当真触动到了我心底，那一瞬间任何的逞强和坚持全部崩塌瓦解。
眼中的委屈突然化作泪水，倾泻而出。其实并没有什么委屈，项伯待我很好，龙且待我很好，项羽待我也这般的好。即便是项梁范增为了他们的宏图霸业欲将我处之而后快，也抵不过是一些小事。
我以前曾想，寻回了劭儿，就同楚绣一到回蜀山，若是回不到蜀山，就寻个仙气厚泽的地方修身养性，即便不能修仙也能修个半仙，不老不死脱离俗世轮回。去师傅的任务，去司命星君的命格。可如今，坚持这一切的倔强千千万万年修来的倔强，被项羽击的粉碎。那么的，想要依靠这个男人，即便是死，能靠一靠也是我千万年修来的福泽。
沉默良久，道：“是我的错。”
我抹了把淌到嘴边的泪，哼着鼻音道：“知道错就别气我。”顿了顿，“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再不济的人都不会娶一个只会玩闹的女人，再说……”
他顿了顿道：“但我觉得这样很好，久久。”
他说这样很好？哪样很好？我被他一打断，再说后面的话被我含含糊糊的一口吞进了肚里，脸颊边挂着两行泪珠，倒是摇摇欲坠，明显的很。我方才在说什么，他方才又要说了什么，全然沉浸在了他的目光中。
“还记得北上前，我同你说的话吗？”
我认真的思索了一番，项羽平日里的话不大多，但同我说的也不少，若是当真要一句一句翻出来想，也是要费下好大一番功夫怎的。可若是翻出来了，又义正言辞的同你说记得，到头来和你提的这句对不大上。这脸丢的确然比较大发。我又故作大度的想道，你若是要同我说对不起，那我斟酌一番还是会原谅你的。但话还没出口，又被他打断一次。
“当真忘了？”
我吸了吸鼻子觉得我想的有些多，诚实道：“忘了。”
“没有人配得上你，久久，只有我。”
带着暖意的风吹过树间，风中揉进的桂花香，被项羽身上的古木香味盖了个彻底，闻的我鼻子都有些醉意。情这一字我没沾惹过，如今沾惹了，竟然沾惹的这也彻底，醉的这样彻底。算不清是项羽将我拉入了这十丈红尘，还是我将这个立于俗世之外的男子拉进了这十丈红尘之中。
师傅，我当真错了。若这真是十丈红尘，我甘愿放弃永生永世的岁月，换得这一世的安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