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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如蕤集(5)

“还有左边那株偃蹇潇洒的松树说:‘夜了,又是一整天的日光,把我全身都晒倦了!日头回到海里休息去了,我们也得休息。这些日子月亮多好!我爱那粒星子,不知道她名字,我仍然爱她。我不欢喜灯光。我担心落雨,也讨厌降雾。我想想岩石上面那三个年青人也应当回家了,难道不知道天黑,快找不着路吗?’可是那左边瘦长幽默的松树却又说:‘诗人是用萤火虫照路的,不必为他们担心。’另一株树又说:‘这几天还不见打了小小火炬各处飞去的夜游者!’那幽默松树又说:‘不碍事,三个人都很勇敢,尤其是那个年轻的女孩子,别担心她那么美,那么娇,她还可以从悬崖上跳下去的!’别的又问:‘怎么,你相信她们会那么做?’那个就答:‘我本不应当相信,但从她们那份谈论神气上看来,她们一定不怕危险。’”

仪青说:

“蒲静,你翻译得很好,我相信这是忠实的翻译。你既然会翻译,也请你替我把话翻译回去,你为我告那株松树,(她手指着有幽默神气的一株)你说:‘我们不怕夜,这里月亮不够照路,萤火虫还不多,我们还可以折些富于油脂的松枝,从石头上取火种,燃一堆野火照路!’”

黑凤因为两个朋友皆是客人,自己是主人,想家中方面这时应当把晚饭安排妥当了,就说:

“不要这样,还是向树林说‘再见’吧。松树忘了告给我们吃饭的时间,我们自己可得记着!”

几个人站了起来,仪青把穿好的花圈套到黑凤颈上去,黑凤说:

“诗人,你自己戴!”仪青一面从低平处跳下岩石,一面便说:“诗人当他还不能把所写的诗代替花圈献给人类中最完美的典型时,他应当先把花圈来代替诗,套到那人类典型头上去!”因为她恐怕黑凤还会把花圈套回自己颈脖上来,平时虽然胆子极小,这时却忘了黑魆魆的松林中的一切可怕东西,先就跑了。

她们的住处在山下,去她们谈笑处约有半里路远近。几个人走回所住的小小白房子,转到山上大路边时,寂寞的山路上电灯业已放光。几个人到了家中,洗了手,吃过饭,谈了一阵,各人说好应当各自回到所住那间小房中去作自己的事情。仪青已定好把一篇法文的诗人故事译出交卷,蒲静已定好把所念的一章教育史读完,黑凤则打算写信给她的未婚夫璇若,询问南京的情形,且告给这边三个人的希望,以为如果梦珂想法保出来了,则必无问题可言,务必邀她过海滨来休息一阵,一面可以同几个好朋友玩玩,一面也正可以避避嫌,使侦探不至于又跟她过上海不放松她。又预备写信给她的父亲,询问父亲对于她结婚的日子,看什么时节顶好。她们谈到各人应作的事情时,并且互相约定,不管有什么大事,总不许把工作耽误。

蒲静同仪青皆回到楼上自己卧室里去了,黑凤因为还有些事告给新来的娘姨,便独自在客厅中等待着,且装作一个名为“费家二小”的乡下女孩子说话,这乡下女孩,正是她自己所作的一篇未完事的小说上人物。

把一些事教给了娘姨以后,她就在客厅旁书房中写信。信写好后,看看桌上的小表,正十点四十分。刚想上楼去看看两个人睡了没有,门前铃子响了一阵,不见娘姨出去开门,就走去看是谁。出去时方知道是送电报的,着忙签了个字,一个人跑回书房去,把电码本子找到了,就从后面起始翻出来。电报是璇若从南京来的,上面说:“梦珂已死,余过申一行即回。璇。”把电翻完,又看看适间所写的信,黑凤心想:“这世界,有用的就是那么样子的结果!”

她记起了梦珂初次过吴淞学校去看她的情形,心里极其难过,就自言自语说:“勇敢的同有用的好人照例就是这样,于是剩下些庸鄙怕事自足糊涂的……”又说:“我不是小孩子,我哭有什么用?”原来这孩子眼睛已红了。

她把电报拿上楼去,站在蒲静的卧室外边,轻轻的敲着门。蒲静问:“黑凤,是你吗……”她便把门推开走到蒲静身后站了一会儿,因为蒲静书读得正好,觉得既然这人又不曾见过梦珂,把这种电报扰乱这个朋友也不合理,就不将电报给蒲静看。蒲静见黑凤站在身后不说话,还以为只是怕妨碍她读书,就问黑凤:“信写好了没有?”

黑凤轻轻的说:“十一点了,大家睡了吧。”

心中酸酸的离开了蒲静房间,走到仪青的房门前,轻轻的推开了房门,只见仪青穿了那件大红寝衣,把头伏在桌子上打盹,攀着这女孩子肩膊摇了她一下,仪青醒来时就说:

“不要闹我,我在划船!我刚眯着,就到了海上,坐在三角形白帆边了。”等一等又说:“我文章已译好了。”

“睡了吧,好好的睡了吧。我替你来摊开铺盖。”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你信写好了吗?”

黑凤轻轻的说:“好了的。你睡了,我们明天见吧!”

“明天上山看日头,不要忘记!”

黑凤说:“不会忘记。”

因为仪青说即刻还要去梦中驾驶那小白帆船,故黑凤依然把那电报捏在手心里,吻了一下仪青美丽的额角,就同她离开了。

她从仪青房中出来时,坐在楼梯边好一会。她努力想把自己弄得强硬结实一点,不许自己悲哀。她想:“一切都是平常,一切都很当然的。有些人为每个目前的日子而生活,又有些人为一种理想日子而生活。为一个远远的理想,去在各种折磨里打发他的日子的,为理想而死,这不是很自然么?倒下的,死了,僵了,腐烂了,便在那条路上,填补一些新来的更年青更结实的家伙,便这样下去,世界上的地图不是便变换了颜色么?她现在好像完了,但全部的事并不完结。她自己不能活时,便当活在一切人的记忆中。她不死的。”

她自己的确并不哭泣。她知道一到了明天早上,仪青会先告诉她梦里驾驶小船的经验,以及那点任意所为的快乐,但她却将告给仪青这个电报的内容,给仪青早上一分重重的悲戚!她记起仪青那个花圈了,赶忙到食堂里把它找得,挂到书房中梦珂送她的一张半身像上去。

廿二年六月青岛

(登在《新社会半月刊》第五卷三号至六号)

本篇发表于1933年8月1日,16日,9月1日,16日《新社会半月刊》第5卷第3~6期。署名沈从文。

上城里来的人

“三月十六日的事。一个坏运气落到了众人头上,来了一些——谁知道这应当用什么称呼为恰当呢——总之他们是来了。不报信,就来了。把一些人从梦中惊醒,但是醒来他们已到寨子中了。狗叫是空的。狗这时似乎也知道叫是空叫,各个逃到空园中去了。人可逃不及。

“于是不用什么名义就动手。知道‘动手’这两字的用意吧。他们动手了,他们有刀,有枪,只有‘请便’可以说了。

“他们是体面的。只要不这么慌张,不这么混乱,成群排队到村中大街上走,吹号打鼓的在前引路,骑马匹的放在后面,我可以赌咒说我不敢疑心他们是——“我决定说他们能够这么办的,做得体体面面,在另一时节。”

“我不是说动手么?

“轮到了牛,轮到了羊,轮到了财物。……当真,应当轮到我们了。

“我们是妇人,妇人是有‘用处’的。

“他们是斯斯文文的,这大致是明白附近无其余的他们。说,‘来!’我们就过去一个,我忘了告你是在喊来以前我们妇人是如牛羊一样,另外编成一队的了。如今是指定叫谁谁就去。我赌气,说我不害怕。这是平常事,是有过的事。

“但我看到我们的大表妹子——该死的老子这样大年纪还不打发她出门,——她脸色变得真难看。还没有喊她,一双脚只是摇,像纺纱车轴。我的天,你这样胆小,一个女人总有一次的事,怕什么?我是不怕的。用过了,他们就会走路,不是么?

“我轻轻的说,妹子,别这样,你大表嫂也在此,婶婶也在此,不要怕。让他吃,让他用,衙门做官的既不负责,庙里菩萨又不保佑,听他们去,不过一顿饭久就完事。

“他们决不是土匪,不会把我们带去——带去只有累赘他们——所以我心稳稳的。”

“像害了一场病,比疟疾还轻松一点的病,我成了今天的我了。

“所以我说,我家中原是有两头母牛,四头羊,二十匹白麻布,二十匹棉家机布,全副银首饰,仍然得上城来帮人做工。这理由,你当然明白了。他们拿去了一切,留下我同我的男子,我又是害病。你们从城里下乡或者当是另外一个理由,因为你们还可以回转城里。

“我就是因此到城里来了。我的牛羊同家产,可不知道随了他们到什么地方去。我顶不放心那匹黑牛,它左脚有病,是真的。我的男人他因此当兵去了,他临动身时说,他将来总会作他们作过的事,说这话时好像生了点气。

“我记到他的话,我告他:若是别人家的牛脚上有病,可为别人留下不要拉走。有病的牛走远路是不相宜的,要这东西随队伍开差,也怪可怜。

“也许他得过一头牛了,就因为记到我的话不把牛牵走。他是好人,我可以同你打赌,尽你去问我村子里的每个人,看有一个人说坏话没有。”

“你们城里人真舒服。

“成天开会,说妇女解放,说经济独立,说……我明白,我懂。我记得到,那有就忘记的道理!你不信我念那段话给你听。你告我的我全记得到。‘我们妇女也是人,有理由做男子一切做着的事。’……这我可不明白了,我不知道使我们村子里妇人所害的病,有法子在解放以后就不害它不?

“她们不能全搬进城来住。乡下的她们比城里似乎多多了。”

“她们有牛,羊,麻布,棉布,而他们就有刀,枪,小手枪,小手榴弹。他们是这样多,衣服一色。上城来告状又不是办法,我们告谁?”

……

“不说起,我不记到这些事的。好像是忘了,过去的事忘了倒好点。

“可惜我那牛,我知道它是不愿同我们离开的。临走时被他们牵着打着(我睡到这样想),它必定还流眼泪。我们原来多久就已成为一家人,太熟了。

“若到什么地方碰到它,我断定它还认得我。它是又聪明又懂事的东西,我说得是那只黑色的。唉,可是恐怕我的那男人,我再不会认识他了,这是整五年,从那出门一天算起——不,应当从我害病那天算起。”

十七年八月于上海

(登在上海《中央日报·红与黑》第十号)

本篇发表于1928年8月17日《中央日报·红与黑》第10号。署名茹椒。生北京城十刹海杂戏场南头,煤灰土新垫就一片场坪,白日照着,有一圈没事可作的闲人,皆为一件小小热闹粘合在那里。

咝……

一个裂帛的声音,这声音又如一枚冲天小小爆仗,由地而腾起,五色纸作成翅膀的小玩具,便在一个螺旋形的铁丝上,被卖玩具者打发了上天。于是这里有各色各样的脸子,皆向明蓝作底的高空仰着。小玩具作飞机形制,上升与降落,同时还牵引了远方的眼睛,因为它颜色那么鲜明,有北京城玩具特性的鲜明。

小小飞机达到一定高度后,便俨然如降落伞,盘旋而下,依然落在场中一角,可以重新拾起,且重新派它向上高升。或当发放时稍偏斜一点。它的归宿处便改了地方,有时随风飏起挂在柳梢上,有时落在各种小摊白色幕顶上,有时又凑巧停顿在或一路人草帽上。它是那么轻,什么人草帽上有了这小东西时,先是一点儿不明白,仍然扬长向在人丛中走去,于是一群顽皮小孩子,小狗般跟在身后嚷着笑着,直到这游人把事弄明白,抓了头上小东西摔去,小孩子方始争着抢夺,忘了这或一游人,不再理会。

小飞机每次放送值大子儿三枚,任何好事的出了钱,皆可自己当场来玩玩,亲手打发这飞机“上天”,直到这飞机在“地面”失去为止。

从腰边口袋中掏铜子人一多,时间不久,卖玩具人便笑眯眯的一面数钱一面走过望海楼喝茶听戏去了,闲人粘合性一失,即刻也散了。场坪中便只剩下些空莲蓬,翠绿起襞的表皮,翻着白中微绿的软瓤,还有棕色莲子壳,绿色莲子壳。

一个年纪已经过了六十的老人,扛了一对大傀儡从后海走来,到了场坪,四下望人,似乎很明白这不是玩傀儡的地方,但莫可奈何的却停顿下来。

这老头子把傀儡坐在场中烈日下,一面收着地面的莲蓬,用手捏着,探试其中的虚实,一面轻轻的咳着,调理他那副枯嗓子。他既无小锣,又无小鼓,除了那对脸儿一黑一白简陋呆板的傀儡以外,其余什么东西也没有!看的人也没有。

他把那双发红小眼睛四方瞟着,场坪地位既那么不适宜,天气又那么热,心里明白,若无什么花样做出来,决不能把游海子的闲人牵引过来。老头子便瞻望坐在坪里傀儡中白脸的一个,亲昵的低声的打着招呼,也似乎正在用这种话安慰他自己。

“王九,不要着急,慢慢的会有人来的。你瞧,这莲蓬,不是大爷们的路数?咱们耽一会儿,就来玩个什么给爷们看看,玩得好,还愁爷们不赏三枚五枚?玩得好,大爷们回家去还会同家中学生说:‘嗨,王九赵四摔跤多扎实,六月天大日头下扭着蹩着搂着,还不出汗!(他又轻轻的说)可不是,你就从不出汗,天那么热,你不出汗也不累,好汉子!”

来了一个人,正在打量投水似的神气,把花条子衬衣下角长长的拖着,作成北京城大学生特有的丑样子,在脸上,也正同样有一派老去民族特有的憔悴颜色。

老头子瞥了这学生一眼,便微笑着,以为帮场的“福星”来了,全身作成年轻人伶便姿式,把膀子向上向下摇着。大学生正研究似的站在那里欣赏傀儡的面目,老头子就重复自言自语的说话,亲昵得如同家人父子应对。

“王九,我说,你瞧,大爷大姑娘不来,先生可来了。好,咱们动手,先生不会走的。你小心别让赵四小子扔倒。先生帮咱们绷个场面,看你摔赵四这小子,先生准不走。”

于是他把傀儡扶起,整理傀儡身上那件破旧长衫,又从衣下取出两只假腿来,把它缚在自己裤带上,一切弄妥当后,就把傀儡举起,弯着腰,钻进傀儡所穿衣服里面去,用衣服罩好了自己,且把两只手套进假腿里,改正了两只假腿的位置,开始独自来在灰土坪里扮演两个人殴打的样子。他用各样方法,变动着傀儡的姿式,跳着,蹿着,有时又用真脚去捞那双用手套着的脚,装作掼跤盘脚的动作。他自己既不能看清楚头上的傀儡,又不能看清楚场面上的观众,表演得却极有生气。

大学生忧郁的笑了,而且,远远的另一方,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空地上的情形,被这情形引起了好奇兴味,第二个人跑来了。

再不久,第三个以至于第十三个皆跑来了。

闲人为了傀儡的殴斗,聚集在四周的越来越多。

众人嘻嘻的笑着,从衣角里,老头子依稀看得出场面上一圈观众的腿脚,他便替王九用真脚绊倒了赵四的假脚,傀儡与藏在衣下玩傀儡的,一齐颓然倒在灰土里,场面上起了哄然的笑声,玩意儿也就作了小小结束了。

老头子慢慢的从一堆破旧衣服里爬出来,露出一个白发苍苍满是热汗的头颅,发红的小脸上写着疲倦的微笑,离开了傀儡后,就把傀儡重新扶起,自言自语的说着:

“王九,好小子,你真能干。你瞧,我说大爷会来,大爷不全来了吗?你玩得好,把赵四这小子扔倒了,大爷会大把子铜子儿洒来,回头咱们就有窝窝头啃了。瞧,你那脸,大姑娘样儿。你累了吗?怕热吗?(他一面说一面用衣角揩抹他自己的额角)来,再来一趟,好劲头,咱们赶明儿还上南京国术会打擂台,给北方挣个大面子!”

众人又哄然大笑。

正当他第二次钻进傀儡衣服底里时,一个麻着脸庞收小摊捐的巡警从人背后挤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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