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陈前去吧。”微子说了，又后悔地补充了一句，“要么，领导安排吧，跟谁去也行。”
“就跟陈前去吧，我同意你这种想法。”高总编老谋深算地，斜睨了微子一眼说。
“这……”微子像是一个人去学游泳时，先把脚伸进水去试探的那种感觉，反被高总编的不拐弯抹角，一针见血的心理战术，搞得她的心，仿佛被血淋淋地抛出来一样，茫茫不知所措了……
“那就按高总编的意见快去采访吧。”
张副总编总能恰如其分的找准自己的位子，来配合高总编的工作。即使有不同的看法，他也是在事后，跟高总编协商、解决，从不对下报社的同志们，恶意地顶撞高总编。这在县城里，是出了名的好搭档。正因为此，所以，这次竞选副总编的位置，就……
不知为什么，这时，微子在心里哧哧地微笑了一下。她觉得，这两位老领导也太有点古板了……她不由得对他们送去一个宁静和盼望的目光。
也许，你只是看了一点儿事物的表面现象吧？往往大智大睿的人，都深藏不露啊。
微子对自己这种亵渎领导的、不正确的评价而自责愧疚地低下了头。
“微子，你写的这篇稿子，很有独到的见解啊……”高总编没说完，看见微子那副呆样儿，又扭头对张副总编说：
“老张，如果可能的话，明天就安排上报吧。”
微子听后，感觉是个机会，慌快往外走。但被高总编止住了：
“别急，还有点小事儿要问你。微子，你感觉冬花这个人怎么样？”
高总编说完后，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微子，似乎怕她撒谎似的，一下击中了她的要害处。
天哪……我该怎么办……微子的心中，顿时一阵痉挛。她真想，大喊着把冬花最近两天的所作所为都说出来，使自己摆脱这种困境的缠绕。但看高总编望她那双急切的眼睛，而且还对着张副总编，她又……这分明是在考验我的耐性。
微子看着自己的脚尖，而眼睛却往上翻的，看了高总编一眼：
不，我不能说，事情未成定局，我有什么证据，跟高总编说冬花利用网秘密的关系，想当副总编呢？这在审判席上，恐怕是没有说服力的吧……
这时，她明显地看见张副总编和善地望了她一眼，像一股支持的春风，吹进她的心灵里。
她倔强地抬起了头，把目光灼灼地射进高总编的瞳仁里。
高总编宽大明亮的脑门上，包含着某种暗示的考验，徐徐落下帷幕。
经过生命的原野跋涉之后，形成一个奇迹般的，无可名状反抗的生命秘密，在微子的心中产生了一种铭心刻骨的折磨感。她似乎感觉，这个关系网秘密，已经开始燃烧到报社内部。甚至，准确地说，已经燃烧到最关键的人物——高总编、陈前和她自己了。
没有人能逃避这一网秘密的，以及这一网秘密所挟裹而来的折磨的。
但是，突然之间，她恍然大悟，她不愿意让高总编太受折磨。让他带着人们对他的那个好威信，离任吧。
所以，她必须撒谎：
“高总编，我跟冬花是同年考入报社的，相对而言，关系还是不错的。
即便有点小摩擦，也会很快互相理解的。”
“这就好，这我就放心了。”高总编的视线，从微子的脸上迅速转向张副总编。然后，望着“海纳百川”那幅字画，仿佛若有所思……
三十五
通过接二连三的打击，微子的性格里显示出超过常人的坚韧性。许是她要研究人的信念所支撑的吧？
于是，她目不旁视地走出了高总编的办公室。并下意识地抬起左手腕，斜看了一下小坤表：
哟，已快下午四点钟，没时间再去采访了。便强迫自己小心谨慎地走回编辑部办公室。
怪！除了陈前在，都已经出去了。微子闪电般地在脑内形成了一个疑团：
难道人们都是故意躲出去了吗？不论何种原因，微子这时觉得，必须与陈前摊牌了。
是的。要不是高总编说的那些话，微子肯定不会屈尊自己，先开口向陈前讲。可现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她无法把目光从陈前的身上移开去。
正要说什么，不料，陈前却主动地站了起来，把目光大胆地对住微子说：
“对不起，我老婆已经打电话，把……”
“甭再说了，现在远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微子本想把高总编问她的话，转告给陈前，但感觉陈前那沉不住气的德性，又缄口不言了。只是说：
“陈前，其他的事儿咱推后再说。高总编让你和我去采访下河沟一个好新闻，咱们明天去吧！”
“好吧，不过……”陈前“唰”的一下，脸色变得煞白，他既不想失去与微子缓和的机会，又怕惹老婆……
微子看在眼里，像猎人似的，固守在隐蔽的地方，装没看见。但敏捷的想象力，勾引起她与陈前过去那些相处的画面来……现在想起来，虽然有点可笑，可过去，她的的确确把陈前视为她的精神支柱呀……
如果人能重活一回该多好。
如果不是欧洲之行，她几乎把整个一生都变成了无休止的冒险呀。
微子啊，微子，你好傻啊！画面上的男人能给你精神支柱吗？还有那藏匿了影子的夜晚，那太阳，那月亮，那云空，那风景树上，晾晒着无人认领的思念的风，不也只是在你的想象中，诉说着你生命中的悲哀的故事吗？
微子从陈前刚才的那个“不过”二字中，酸涩地领悟到，她在陈前心目中所占的位置。我还傻不拉叽的，请他的老婆吃什么饭呢！
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为了就是名副其实的一个精神上的淫荡女人吗……
微子情绪恶劣地斜瞥了陈前几眼，恨不得照他的臀部踢上几脚……
虽未踢，她还是拿起写字台上放着的那半杯水，狠狠地泼落在地下。
陈前把椅子往后挪了一下，顿住了……
请你想想，这个结局是谁造成的？
微子心理上的阻碍，在沉默之后经过满是暗流的漩涡，冲越过一个个急流险滩，流入到一个平缓的沼泽地。环锁在沼泽地里的微子身上的自责感，逐渐扩展开来，一直扩展到夫与强强的身上……
我对他们付出过什么呢？
从复印机上复制出来的，一张是稍沾了点印迹的空白纸，另一张是密密麻麻的，看不清的无数字句……
微子惆怅地呼吸着暖气散发出来的燥热空气，晕乎乎地感觉到，那密密麻麻的字句里，好像是说，夫也有责任。
微子的自责感稍稍减轻了一点儿。
苏林啊，苏林，你用那种兽性的求爱方式，来对待一个弱女子，我能承受得了吗？我承认，人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能摆脱兽性。但你要知道，人是有思想的啊！人胜过兽性的主要优点，就在于我们生活在人类社会中啊！
此刻，微子的嘴唇闭了一下，眼睛眯缝了一秒钟后，清楚地感觉到，归根结底还是怨她呀。
是她没把自己当成一个人，总想把自己的脑袋，藏在某一个地方，而在缥缈的“也可”中，稀里糊涂地把自己当成一个“物”，奉献给夫，又在缥缈中，把陈前作为自己的精神支柱呀……
可耻的，灵与肉的分离。
随后，微子像看陌生人一样的，细细观察陈前的脸。
陈前无法忍受这种嘲弄似的眼光，赶紧把视线移开，去掏上衣口袋里的香烟：
“微子，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们不要互相折磨了，我都快有点儿承受不了啦，如果不是你疏通了我老婆的思想，我都不知道该怎样……”陈前指间一动不动地夹着香烟，脸煞白得像张纸，下巴颏还不时地抽搐着说。
“说得倒轻巧，你一个大男人都承受不了，那我就能承受得了吗？”
微子歇斯底里地回敬了一句。仿佛这样，就能把精神上的枷锁挣脱掉似的，失去了理智。
办公室里虚妄的肃静。
微子呼啦呼啦翻看着她那写好的初稿。然后，她烦躁地站起来，在坐下的当儿，她想起东风商厦的周兰。
笼罩着她姗姗来迟的，头脑发热的，对陈前人性的关怀……这时，她忽然感觉到，在她通往前面，不管是光明，还是黑暗的行程中，她还不能一下子太激怒陈前。至少，现在不能。因为，那个恼人的关系网秘密，现在最需要的是——她与陈前的密切配合。
掩映在微子脑海里的那个过去，像堵心墙，和现在分隔开来。而偶然，哪怕是一条细细的缝，吹进来的冷风，都将会触动微子的脑神经颤抖起来……
“要不这样吧。微子，反正我在这儿，也很影响你的情绪。我出去暂时回避一下，有甚，咱们以后再谈。”陈前发自内心地规劝着。
一时间，双方出现了一种痛苦的沉默之后，陈前收拾了一下写字台上放着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报纸，心中产生了一种不可避免的愧疚感，离开了办公室。
陈前走了，她又后悔刚才不该对陈前发那样大的火，本来可以坐在一起商议一下，这个关系网秘密的发展情况，但不知为什么，这些天她与陈前碰到一块儿就想发火。
这当儿，一丝的绝望在她的心中产生。她曾努力保持镇定，但冬花的影子，在她的脑内跳来跳去，仿佛今天就要宣布冬花当副总编似的，恨自己刚才没能告诉陈前多方注意起来。
她站起身，透过玻璃窗，窥视着陈前的背影，奇怪地想：
这算是哪门子的思维定向？为什么自己不当副总编，而偏偏要竭力推荐陈前当副总编呢？难道陈前害得你还不够吗……
这真应了弗洛伊德说的那句话：
“一个女人的需求是什么？”
连弗洛伊德研究了三十多年的女性灵魂，都没能回答出来的问题，我能回答出来吗？
微子悻悻地坐下来，像一位刚刚跋涉攀登的运动者，两只手抬起来，做了几个扩胸的动作。正要准备去打初稿时，太阳慌慌忙张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
“微子，微子，听说了吧，现在人们都传说着冬花要当副总编。今个儿，我还看见冬花到宣传部宋部长那儿去了，难道你就……”
“有本事就当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你你你，你变了，变得不像以前的微子啦，算我们白推荐你……”
太阳说话时，长长的嘴唇颤巍巍的，还白了一眼微子。
“你们的好意我领了，但总得服从组织上的安排吧！”微子嘴上虽这么说，可心中预感到事情的不妙……
“那只好听天由命了，可人家冬花……”
太阳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微子，头也不回地从办公室走了出去。
太阳说的不无道理，冬花这几天肯定在跑关系。而陈前，却在这儿怄气哩！也没问问陈前，到底找过谁没有？一种不安的直觉，从报社每一个人的行动，传到微子的心腔中。
怀疑有时赋予她一种奇特的敏锐的洞察力去做决断。但她又觉得，这样对冬花不太公平，因为她老公是组织部副部长，就不能竞选副总编了吗？
这未免有点不合情理吧。关键是冬花不该制造所谓的“桃色新闻”！微子心安理得了。
她闭住眼，小憩了几秒钟，又睁开。
撇开我与陈前这层关系不讲，相比之下，不论领导能力与写作水平，陈前绝对比冬花强吧，这在报社的圈子内，是一致公认的吧。
时间紧迫，“唉……”微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想，就看组织上怎么决定吧。不知为什么，微子忽然相信起组织。
入党宣誓时的情景，在微子的脑子里忽闪了一下……
微子意味深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想试试她的分析和观察能力，是否正确。她感觉，人在绝望的境地里，继续抱有希望的人，才比别人更加接近星光灿烂……
三十六
微子把稿子送到印刷厂，给夫打了个电话，准备到母亲那儿去。
一出印刷厂的大门，天空突然下起大雪来。不一会儿的工夫，洁白的雪，覆盖住恶浊的地，空气也清冷了许多。
微子穿着长一点儿的枣红色羽绒大衣，倒也不觉得冷。就是心很冷。
像是怕她忘记了“也可”似的，这个与她有缘的大雪，条件反射地让她想起夫。她本来计划着不与母亲谈“也可”的，可老天偏偏预告她，让她心灵感应似的，必须向母亲袒露自己的真情。
我该向母亲怎样讲呢？
她推着自行车，一边想，一边慢慢地朝小路，往县医院的家属区走。
下雪时的微风，围绕着微子没带帽子的脑袋，窃窃私语般地吹拂着，就像母亲窃窃的私语声：
“微微，妈妈对不住你，现在咱们的家境都好了，如果……”母亲看见她一皱眉，总是见好就收地不说了。
那么，今天见了面后，会不会又是这样子呢？微子猜想着。
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个“也可”是母亲当时对自己的一种考验，甚至，暗地里，母亲也考验过夫。她感觉，夫现在的所作所为，母亲大概比自己更清楚。
忽然间，她觉得，母亲性格中的神性，总是掩盖着她当母亲的人性。
虽然，母亲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神性！但母亲性格中的灵与肉的结合，是那样的纯朴与真诚。她一方面彻底地以她个人的生活为欲望，而另一方面，又顾及家庭呀子女什么的欲望。这样子，纯朴的精神与物质，灵与肉，理想与现实之间，就有着不断的冲突与纠葛，母亲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所以，母亲的生命力就愈来愈旺盛。母亲真的就是这样的人。
人的伟大，不能与知识多少来衡量。
风卷着雪花，微子几乎是推着自行车往前走。路上的行人，慌慌张张地，不时地有人摔跤，又爬起来往前走。十几分钟就可以到县医院的家属区，而微子足足走了二十几分钟，才算到了家属区的大门口。微子把自行车放在楼道口后，在微弱的灯光映照下，慢慢地登上三楼偏右的一个防盗门前停下，用右手食指轻轻地按了几下门铃，美妙的音乐声响过之后，“吱咕”一声门开了，是母亲。
“妈妈……”微子像个久别重逢的孩子似的，流着泪水，紧紧地搂抱住母亲。她感觉母亲在轻微地颤抖着。不知搂抱了多长时间，母亲把心里的秘密隐藏在牙齿后面，嗫嚅着说：
“微微，你给小侄儿带什么好东西来啦？”母亲说着，眼睛向不大的客厅里，瞄了瞄坐在饭桌前正在吃饭的父亲、小弟和弟媳。
快上幼儿园的小侄子园园，已经拽住微子的枣红色羽绒大衣，小眼睛一眨一眨地想看看姑姑给他掏什么好吃的。小手还抿了抿从嘴里流下来的一滴小涎水。
“给，园园。”微子把一个小机器人和两小包在卢森堡买的咖啡糖块，塞进园园的小手里。
“扑咚”一声，园园的小手没拿好，咖啡糖掉在地下一包。
微子捡起后，又重新塞进园园的手中，才坐在饭桌前的一个矮凳子上。
“姐，你瘦了，是不是吃不惯外国的饭，饿瘦的？”弟媳那张麻雀似的小嘴，总能适时揣摸出微子的心思，往好里说。她知道，微子是因为她男人，才……
“是啊，姐，燕子说得对，就是有点瘦。”小弟附和着燕子说。
“不用再说那些多余话了，你姐饿了，快给她盛饭吧。”父亲憨厚的脸上，显出关切的一笑。
燕子给微子盛了一碗面片汤，又拿了一个馒头，放在了饭桌上。
好像微子是客人似的，一家人都窥伺着，微子把枣红色羽绒大衣脱下，放在衣架上，感觉这种习惯了的场面，不知为什么，这时却适应不了啦。
尤其是她母亲，总是斜着眼睛，小心翼翼地瞧着她。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幽灵，突然间闯入到这个刚才还欢快吃饭的场景中……
她弯过身子想和母亲凑近些，去闻闻母亲出气的声音，是均匀，还是有点急促，但一无所获。母亲端着碗，一股劲儿“稀溜稀溜”地吃着饭，谁也没给她一个信号，连不懂事的小园园，也在那儿光拨弄他的小机器人。
几分钟后，她觉得自己既然下定决心要研究人性，那就只好自己找突破口，打开这个僵局了，但她又不愿开口，大概是她内心的不安，如同对待夫一样，变得神经过敏吧。
她多么希望母亲能体谅一下她此时的心情。
可母亲，硬是沉住气不说，非要逼着她说出来不可。在母亲面前，她的思维就像失去灵活似的，总是找不准着落点儿。
可恶的臭感觉！
但又觉得，这弯路难道不是母亲一手造成的吗？微子违逆了刚才在路上对母亲的想法，有生第一次对母亲产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