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淙】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我问坐在对面的向尔，从重逢到现在几个小时的时间，他抽烟抽得太凶了。“从初三，你知道的，就是那事儿发生以后。”他笑笑，带点跟年龄不太相符的沧桑。其实我也能想到是这个答案，可是我还能问什么呢？横亘在我和向尔之间的几年，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明明就是把心的距离拉了很远，这无可否认。“你这……抽得有点凶啊。”我连开口都有点小心翼翼，“最熟悉的陌生人”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向尔收回望着远处的目光，我看见他的眼睛里现出我的模样，我还记得当年这双眼睛特别清澈，一般是极少见到眼睛那么清澈的男孩子的，可它们现在已似蒙尘。他说，淙淙，我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我了，我也回不去了，不用操心我。我想起了向尔的爸爸：“向爸爸……最近好吗？”他奇怪地哼了一声，语气嘲弄地回答我：“应该不错吧，跟他的小老婆应该过得挺滋润的吧，如果你指的是向一鹤的话。”我突然觉得心惊，你们一直没有联系吗？提到向爸爸，他有些不耐烦，是，那事儿出了没多久我就从咱们那儿跑出来了，这几年没联系过几次，其实我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了。
长时间的沉默，真不该让小溪先走了呢。我低头啜着面前的饮料，盯着木质桌子上的花纹，想起少年时代的一些事，然后眼前就渐渐起了雾。我跟向尔，本来应该会是两条平行线的吧，最大的不同就是他爱闹腾我不爱闹腾，然而我们总有一天都会明白，人生有太多的事情，都不会是想当然的结局。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一切都如我们所想，会不会也太过无聊。当时班主任重排座位，怕什么来什么的把向尔排在了我后面。其实在那之前我就注意过他，原因就是差不多每次考试他都会比我名次靠前，名次靠前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每天看上去都吊儿郎当的样儿，也不见怎么学习，怎么就能比我考得好？！心里早就暗暗不服气，更加努力认真地对待学业，却没有一次能考过他，真让人生气啊！平时就能看见他跟“左邻右舍”捣乱，不分课上课下，这下他跟我坐前后桌，那我岂不是完蛋了……
换座位之后第一次课间，我在做一道很难的题，向尔从后面探头过来，看了不到一秒跟我说，这题你不该这样做，我有更简单的算法，你过来我教你。我白了他一眼，莫名其妙地就觉得生气，不用，我就愿意这么做，你管不着。我听见他语气夸张地喊“哟哟哟，我还看你挺文静的啊，一说话这么冲”，说着挤到我旁边来，不由分说把我的本子抢了过去，提笔刷刷几下写了一个运算过程，然后把本子扔给我，还说给你小笨蛋，谁会像你那么算，慢死了。
我当时都快气死了，是，我是每次考不过你向尔，那我也是在前五名里面呢，竟然说我笨，还自以为是地教我，有什么了不起的……然而我所有的话都是心理活动，因为我从小就有想说却说不出来的毛病，小时候是因为胆小怕人，后来我发现我都想不出来该说什么了，往往是在事情过去之后，才想出精彩的对白，却已经用不着了。我涨红了脸说不出太多，就只能重复着要你管呢要你管呢，向尔见我受窘，越发嬉皮笑脸起来，周围也渐渐有同学开始起哄，我一急，伸手就把向尔课桌上的书本之类的拨拉到了地上，回到自己座位上再不理人。
我听见向尔说，花淙，你是叫花淙是吧？给我把书捡起来。我没有动，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周围已经安静下来了，像一幕好戏开场之前台下观众的安静。然后我感觉到头发被人抓了一把，由于一种强力我被迫仰起了脸，是向尔在拽我的马尾辫。我看着他的脸，我相信那个时候我俩脸上写着的都是倔强，然后我的眼泪流了下来，不是因为疼，是因为丢人。向尔在那一瞬间变得手足无措了，立马松开了手，连说话都显得笨拙，你……这，你别哭啊……我不是……是不是年少时候的男生，都怕着女生的眼泪，无论是什么类型。她一哭，他就不知该如何是好。
后来上课的时候，向尔扔给我一个小纸团，我还以为是什么好话，结果他写的是：对不起小笨蛋，以后你不会做的题我都教你，你算法笨的我也教你，别哭了啊。
什么跟什么呢，你这是在跟我道歉，还是跟我示威呢？
……
无论如何，我跟向尔这两条平行线还是相交了，不是“X”式的相交，是“Y”式的相交。出事以后断了联系，我还伤感过最终还是个“X”。到现在为止，到底是X还是Y，我也不确定了。
那，你的生活费从哪儿来呢？最终还是我打破了沉默。偷的抢的啊。他面无表情地回答我。大概是看到我吃惊的表情，他终于真心地笑了出来，跟你闹着玩呢小笨蛋，我还没那么坏。给人家打工呗，换过好几个工作，现在在商业街那边做导购。对了，我有一次还在店里看见你跟花溪了，我躲开了，不过我那天发现你真的长大了啊，试什么衣服都好看。
又骗我了吧，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过真话？我也笑起来，可笑着笑着向尔的脸都变得模糊。怎么又哭了，哭啥呢……又摸我头，就知道这样。
向尔啊向尔，你说你当时那么决绝地抛下一切，是因为太倔强，还是因为太年轻。
【苏怊】
花淙跟我说眉黛的事就快有眉目了的时候，我确实吃了一惊，我完全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快到我又开始犹豫，如果真的是眉黛，我该怎么去见她，时隔多年，我又该说什么好。一方面因为我向来不太会跟女孩子打交道，另一方面因为我老是觉得是我毁了眉黛的生活，竟然真的忐忑不安起来。大群说我真是想太多了，一点儿都不像个爷们儿。花淙的老同学向尔帮忙打听的，他说那几年听过这个名字，好像也见过几次，不过都是一大帮人在一块儿，也没正式打过照面，据说眉黛还给自己整了个英文名“Debbie”（黛比），一般人都不知道她的真名，怪不得我这两年也打听不到，一说黛比，倒觉得好像有点印象。
向尔辗转问了好几个人，终于打听到基本属实的可靠消息，眉黛在一个酒吧唱歌，她的老家就是我的老家，问她认识苏怊吗，她摇摇头，紧接着又愣了愣神，说了一句“苏怊？初中同学吗？”。向尔复述的时候，我一直在脑子里想象画面，她再次听到我的名字会是怎样的表情，是不是像当年做不出来难题的时候那样满脸困惑，那个害你前途尽毁的人，你当真不记得了吗。向尔问她想不想见我，回答是见就见吧，无论如何也是同学一场，只不过我们现在是天上地下了，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见我呢。最后一句话听得我心里发紧，向尔说他当时听她这么说就赶紧解释了，说你别这么想，其实苏怊一直想找到你，我来找你就是受他的托的。然后眉黛笑了一下，好像突然来了兴致，说那你们就找个晚上，来酒吧听我唱歌吧，请你们喝酒，这家有几种酒很不错哦，多叫几个朋友来，人多热闹。
传话传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想她是不是还记得我不擅交际的样子，她会不会想到了我心存愧疚，怕我太过尴尬，故意说要一群人见面。我想应该是的吧，虽然好几年没见了，我还记得她是个很细心的女孩子，生性总是很难改变的吧，无论境遇如何。于是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们都去了眉黛唱歌的那家酒吧，我说的我们指的是大群，花溪，花淙，任冉，向尔和我，不过刚进去的时候分开坐了两桌，装作彼此不认识，我和大群、向尔一桌。刚落座的时候酒吧里很吵，放的是劲爆舞曲，很多人在跳舞，大群和向尔也参与其中，我一个人坐着，渐渐觉得局促不安，我感觉到花淙在看我，抬头看见她带着鼓励的微笑，我笑了一下跟她点点头，心里稍稍平静下来。
没过多久听见有人说，下面有请我们人气爆棚的黛比带来一首《原来你也在这里》，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躁动起来，大群很合时宜地递过来一瓶啤酒，我接过来赌气似的灌了一大口下去，是不是平静了我不知道，我听见一个女子温婉的声音“这首《原来你也在这里》送给大家”，这声音像是眉黛，又不像是眉黛，毕竟当年的她还是个小女孩，可现在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我没有勇气朝舞台上看，听见大群说确定是她吗，有这么好看？伴奏和歌声很快响了起来，“请允许我尘埃落定，用沉默埋葬了过去……”，随着舒缓的音乐，我渐渐不那么局促了，我又吞了一大口酒，借着酒劲儿抬起了头，确实如大群所说，是我认不出来的模样，歌曲正唱到“喔原来你也在这里”，我看见她的目光朝我们这边转过来，最后落在我身上，莞尔一笑，无限嫣然。然而不久我就发现她的眼里带了泪，我移开了目光，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咕咚咕咚”全下了肚，花淙在这时候走了过来，说少喝点吧。
一首歌的时间太短，很快就听见了眉黛说“谢谢大家”和众人的起哄。我一直没有再看舞台上的她，现在我感觉到她朝我们走过来，听见大群说“嗨，好久不见啊，你知道我俩谁是谁吗”，眉黛哈哈笑起来，当然知道啊，你是苏群，倒是你们认不出我来了吧？我没办法继续低着头了，于是我抬起眼，近距离地看见她略带夸张的打扮，是略带夸张，却带着一种成熟美，二十岁的她跟我记忆里十几岁的她还是很不一样的，再无腼腆和青涩，落落大方。她发现我在看她，笑说好久不见啊，苏怊。我勉强笑着说好久不见，我听见我的声音喑哑生涩，站起来请她坐，花淙顺手搀了我一下，眉黛说，呀，这是女朋友吧？不错啊苏怊。气氛顿时有些尴尬，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茬儿才好。没想到花淙迟疑了一下之后，挽上了我的胳膊说是，我是他的女朋友，我叫花淙，你好。我看见旁边桌上的任冉几乎要冲过来，被花溪拦住了。我还看见眉黛的眼里似乎有瞬间的失落，是我的错觉吧。
眉黛说，好久没见了，喝酒喝酒，咱们好好喝一场，我给你们推荐……我几乎不记得那个晚上她都说了些什么，却记得她说得很多，比苏群话都多。我们都喝了不少，却没有人比她喝得更多，最后神志不清的人只有她一个。临走的时候我和大群搀她出去，结果就听到她断续却清楚地说，苏怊，你知道吗，当年我走了以后才发现，可能我那个时候，是真的喜欢上你了，喜欢你，不是谣言……一句话，如同石破天惊，几乎引起我心里的山崩海啸，瞬间石化。酒吧里依然喧闹，而我的耳畔却一下子空寂下来，只有那句“我是真的喜欢你”在意识里盘旋又盘旋……
真相怎么会是这样呢？！
关于我，她不仅记得，还记得很深，而且这个“记得”，不是因为恨，反是因为爱。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
我靠。
【花淙】
我们几个一起去了叶眉黛唱歌的酒吧，一路上苏怊都佯装镇定，任冉一直有一句没一句地在我旁边说话，我也什么都没听进去。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要跟这个女孩子见面这件事，我心里总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直到进了酒吧，那个女子登台献歌一曲的时候，我就突然明白了我担心的是什么。她爱着他，我看出来了。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可我就是看出来了。她的《原来你也在这里》，毫无疑问是唱给苏怊的。我说我是苏怊女朋友的时候，她的瞬间失落我也看见了，这一点苏怊也发现了，只是当时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呢。几个人一块儿喝酒，最后真正醉了的只有叶眉黛，其实我心里当时也乱糟糟的，只是我不愿意在那么多人在场的情况下喝醉。后来她一定跟他吐露真情了，尽管我没有听到，看出了酒吧以后苏怊那个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的样子就知道。唉，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还是不要翻出来的好，真闹心。
我跟小溪去她家歇一晚，顺便买了几瓶啤酒，藏在各自的包里“偷运”了回去。其实姥姥已经睡了，不会再有什么人干涉我们，却还是觉得做贼心虚。这下我可以放心大胆地继续喝了，一大口酒下肚，我第一句话就是“怎么办啊，那个叶眉黛喜欢苏怊呢”，不出我所料，小溪非常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突然笑起来“你就醉了？我记得你不是这个量啊”，死丫头，她在酒吧肯定只顾着跟苏群打情骂俏呢，没多注意别人，是个姑娘就该能看出来好嘛。在我跟她分析了半天之后，她丢给我一句“竟然是这样？没事儿小妞儿，我帮你处理，保证把苏怊留在你身边”，又在这儿吹大话，我看她听我说的都犯困了，就让她去睡，她答应着去了，结果窝在床上以后开始跟苏群煲电话粥，越聊越起劲儿，我去……这重色轻友也表现得太明显了吧……
大半夜，一个人坐在小溪家地板上喝闷酒，我突然想起了爸爸留下的那封信。这段时间我一直把这封信放在随身带的包里。也许是借着酒劲儿，我觉得这封信此时不拆，更待何时，于是我就拆开了它。我最先注意到的是落款——“父：东风夜放”，是辛弃疾那首著名的《青玉案》词的首句“东风夜放花千树”，暗含了爸爸的名字。别看他爱嘲笑妈妈喜欢舞文弄墨，他自己还不是极尽文艺？照我看来，妈妈还是受他影响呢。信的正文如下：
淙淙：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你身边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封信一定是你在情绪非常态的时候拆开的。因为当年你爷爷不在的时候也给我留了信，我就是在心情不畅快的时候拆开看的。哈哈。不知道你有没有觉得，在很多方面，你还是更像我多一些。
正当壮年而撒手人寰，遗憾是不少的，所幸父母之事已尽，我所抱愧最多的就是你跟你妈。没有机会亲自把我的小丫头安安稳稳地转托到另一个男人手上，是我这一生最遗憾的事情。
关于那两个男孩子，你妈妈跟我聊过几句，她坚持主张你跟那个喜欢你的人，我懂得她的心意，她极不愿意你受委屈，我们刚结婚那会儿的情况你也知道了。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我倒是也有些不同看法的，你还年轻，追求自己喜欢的人也没有错，恋爱与婚姻本也不是完全对等。人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多一些生命体验，也是应该的。你别把自己太限定到一些事情上。你妈妈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谨小慎微了些。我还是更愿意你活得炽烈一些。遵从自己的内心吧，我的姑娘，尤其是在感情上。也许会受伤，可是反之，也许会后悔。
当然，听妈妈的话也是重要的。毕竟她现在是你最亲的人了，有什么事情多跟她交流交流，三思而后行也是必要的。爸爸的建议就权当参考了，反正我已经做不了主啦。不过我还有可能翻牌哦，因为你更像我啊！哈哈。
终于要写到这个绕不过的秘密了，我想你也能隐约猜到是关于什么的。自从你妈妈告诉你那个旧日故事以后，你是不是一直在猜我年轻的时候爱过的女子是谁。现在我要揭晓谜底啦，我不想把秘密带到坟墓里去，她叫花漾，是花溪的妈妈。先不要太惊讶，我得先说清楚花溪不是我的女儿，不然你的小脑袋瓜会歪想的，我没说错吧？嘿嘿。不过，我们当时倒不是因为纯粹精神恋爱，火候到了的时候也冲动来着，只不过没选好地点，被别人撞见了。流言蜚语总是传得很快，你爷爷奶奶很快也知道了，你奶奶就觉得接受不了，觉得一个女孩子这样太不自重了，就不同意我俩在一起。本来我觉得软磨硬泡一段时间，他们应该也会松口，可花漾性子太烈，加上你奶奶那会儿说话也不太客气，她给我留了封信就走了，后来就传来她嫁了一个南方人的消息，花溪就是他们的女儿。花溪不满两岁，他俩就带着她回来了，要把孩子给花溪姥姥带，当时跟花溪姥姥闹得很不愉快。我后来才知道他俩是因为闹离婚才把孩子送回来的，再后来我听说花漾在那边又再嫁了，这次婚姻似乎还不错，琴瑟相和的，只是我也没有再见过她。没想到现在再无机会相见了。现在你明白了，你觉得你跟花溪像是从一开始就情同姐妹，你们小时候我还总偏爱花溪，都是有理由的。也许你会恨我，但是我觉得，也许你更会欣赏我的真性情，谁让你是我花千树的女儿呢，哈哈。
这些事情，过些时候再告诉花溪吧。希望你们一直情同姐妹。有机会的话，代我去见见她妈妈花漾，问她好。
最后希望谨记：你是我最大的骄傲，曾经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无论境遇如何，都要乐观、坚韧、坦荡、勇敢地活在这个世上。还有，我不在的时候，照顾好你妈妈。我只能陪你们走到这里，只愿你们一生平安。
信读完了，我也喝光了两瓶啤酒，这下可好，觉得更闹心了。想起一句话说，人生已经如此艰难，有些事情就不要拆穿。可是现在，事情一件接一件地在我眼前被拆穿，谁能跟我一起分担呢？
活着真累。且睡吧。反正太阳会照常升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