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摆摊,收摊,洗菜,淘米,干起活来十分有劲。他觉得自己也像那个乡下木匠,浑身窜动着吱吱乱叫的老鼠。像是约好了似的,这天,他们都收工得早。见面时,她的脸还红了一红。他暗自高兴。同时感觉自己的态度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比如他以前不喜欢听她啰啰嗦嗦,现在他觉得她的唠叨充满了韵味。以前,要是她在他身边磨磨蹭蹭,他的目光和手臂都是直的,一点转弯的、温柔的意思都没有。可现在,他鞍前马后地围着她转。她炒菜,他洗盘子,她抹桌子,他端饭。他几乎要和她形影不离了。他的手脚、呼吸,把她围了个水泄不通。以至她不得不腾出手来,把他往外推了推。他也不恼,还是那么笑嘻嘻的。她说,你怎么回事,好像变傻了。他说,是啊,变傻了,脸皮也变厚了。一边说,一边不老实地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屁股。他好久没拍过她的屁股了。这简直是一种讨好行为,简直是在拍生活的马屁。她的屁股还是那么宽大结实。像宽银幕。他的手充满温柔。像怀春的手。像情窦初开的手。像新婚的手,小别的手。他的手像炊烟一样,一点点升起了对生活的热爱。他的手,马上要成为新生活的创造者了。
晚上,女儿做完作业后,仍不肯睡,在那里画起动漫来。女儿说,现在动漫在他们学校里可流行啦,同学们之间为了表示友好,都要互相送一张动漫。
他说,陶陶,时间不早了,明天又要早起上学,该去睡觉了。
女儿说,还等一会儿。
好不容易等女儿去睡觉了,他们一个去洗澡,一个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电视。然后这一个去洗澡,那一个就来看电视。
都洗好了,他把她拉进了房间。
他说,好了,好戏就要开场了。
她还有点儿犹豫。
他说,来吧。
她说,话可说清楚了,是你要我这样的。
他说,是啊是啊。
他设计好灯光。演出小心翼翼地开始了。像是戏剧学院的学生在排练,他做出一副老演员的派头,想尽量表现得成熟。灯光是黄晕的一团。那正是戏剧的灯光。她撩起裙裾,警觉地望了望灯光之外的地方,仿佛那里有无数观众。
他说,来呀,来。她迟疑了片刻,才在离他两尺远的地方坐下。
他说,现在,假设我是一个车间主任,你是我车间里的一个漂亮女工,下班后,我把你叫到了我的办公室。
没错,她曾经是一个比较漂亮的女工。她跟他说过,有一次,她们车间主任还真的想对她动手动脚。所以,听到这里,她觉得他是有所指的。她不禁有些生气地瞪了他一眼。但她看到的不是她平时所熟悉的他,而是一个陌生的他。她吃了一惊。她不知道她熟悉的那个他一下子躲到哪里去了。她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她说,不要车间主任,我已经离开厂里好几年了。
他说,不要?那你要谁?
她气得扭了一下身子。
他说,好,换一个,彭东风怎么样?
她说,亏你说得出口。
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说,那就刘小帅吧?
她脸红了,说,也不行。
他说,就这么定了,我就扮演刘小帅吧,你的同学,你曾经的崇拜者和追求者。
她说,不行。
他说,前段时间,你们不是还联系过吗?他不是说他生活得不幸福,要离婚然后跟你结婚吗?
她说,再这样我就不跟你玩了。说着就要去拉亮顶灯。
他拦住了她。他心里还真有股酸酸的嫉妒。他说,不,我一定要扮演刘小帅,我也想尝尝做老板的滋味,你为什么不让我扮演他呢?难道你心里真的有鬼?
她赌气似的说,你爱扮演谁管我什么事,我不管。
他说,那好,从现在开始,我就是刘小帅了。
他咳嗽了一声,说,预备,开始。
他说,记住,我现在不是你的丈夫,而是你以前的追求者刘小帅了,他现在是一家个体公司的老板,资产至少也有一百万吧,他西服笔挺笔挺的,头发亮亮的,有一天,他到你这里来擦皮鞋,从此他经常来找你。他现在可胆大了。财大气粗嘛。他要重新追求,不,勾引你。你也觉得跟他交谈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在你的生活里,除了丈夫,还没有一个男人这样跟你交谈。你开始隐隐约约地渴望见到他。如果他很长时间没来又忽然出现在你面前,你会露出惊喜的表情。他就是要故意试探一下你。他已经看到了你脸上突然而至的绯红。
他仿佛藏在什么地方,让自己的声音像画外音那样飘出来。他说,他怎么勾引你让你旧情复燃呢?(她打断他:你瞎说,根本没有旧情。他摆了摆手:这不是在演戏么?)方法不外乎那么几种,一是以物质诱惑,他跟你说过,他老婆穿的裤头都是一百多块钱一条的,不用说,如果你跟了他,你也会穿上这样的裤头。二是为勾引而勾引,人降低至动物标准,只像动物那样交配求欢。他似乎知道你在夫妻生活上不和谐,据说现在有很多丈夫都不能满足妻子的需要,他便自告奋勇,毛遂自荐。这对许多女人来说,也不能不说是巨大的诱惑。三是情感诱惑,你不是经常抱怨说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爱情了么?已经很久没有说过我爱你那三个字么?他会说,他说他会天天对你说,让你重新找到恋爱的感觉,新婚的感觉。让你重新偷尝禁果,暗度陈仓。对于你来说,这是最有诱惑力最危险的一种(他的脸忽然又从什么地方露出来)。因为你们不是一般的关系,你们有感情基础。
现在,他分成了三部分:隐匿起来的丈夫,画外音兼导演,她曾经的追求者刘小帅。他注意到,她眯起眼,看着他的表演,一丝半是嘲讽半是挑战的笑纹从嘴角斜逸出来。
他说,注意了,戏已经开场了,我已经不是你的丈夫而是刘小帅了,他说你曾是他的梦中情人,初恋女友——按你说的,应该是单相思了,然而单相思更有一种哀兵必胜的动人效果。他向你倾诉,说他从前怎么追求你,晚上怎样失眠,以及在你面前如何胆怯和失态。说他如何在日记本里画你,把想对你说的话都写在日记里。他说他至今还保存着那些日记。他说有一次十分想见你,晚上十二点以后还在你家院子外徘徊,看到你在窗帘上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你的身影像剪纸一样美。后来,你出来倒了一盆水。他说,那时,你家的水龙头还在院子里是不是?你点了点头。经他一说,你也记起了许多往事。当时不经意,现在想起来却是那么美好,值得回味。他说他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那时没有勇敢地向你求爱,他希望你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将功赎罪的机会。实际上,你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吗?因为他是一个商人,商人最在乎自己没有得到的东西,他一定要想办法得到你,然后,再抛弃你。别看你表面冷淡,可他并不灰心,他想征服的就是你的冷淡,如果你不冷淡他反而没有征服的激情了。就像一个成绩好的学生,喜欢的不是容易的而是难的东西。他想,你对他冷淡的潜台词不外乎两种,一是你已经丧失了生活的激情,二是你在努力回避和竭力保持镇静。经过多次的暗示和试探,他认为你属于第二种。现在,他认为时机已经成熟,要对你下手了。
说到“下手”,他自己的手倒猛然颤抖了一下。他一时弄不清到底是谁的手在颤抖,是他的,还是导演的,还是刘小帅的。
他说,刘小帅说着说着趁你不注意一下子抓住你的手——
他真的抓住了她的手。
她笑了起来。
他说,你笑什么,一个男人勾引一个女人,总是从抓住她的手开始的。
他说,假如你的手马上挣脱,他可能会望而止步,而你的手稍有犹疑,他就要乘胜追击了。
她吓了一跳,吐吐舌头,把手缩了回去。
他说,你是听了我的话才把手缩回去的,不算,重新来过。
这-回,她很坚决地打掉了刘小帅的手。她说,请你自重。
他说,很好,但是,作为一个商人,他不会善罢甘休,他还要卷土重来的。
于是,刘小帅继续追击。他站起来,大步地走动。他说,不就是握握手嘛,你干吗那么小气,我对你这么好,难道握握你的手也不行吗?再说,手又不是生殖器官,你表现得那么贞洁干什么?
她强忍着,又差点笑出来。
他继续说,你看看,外面那些女人,现在谁不开放得很?女人也是人,也有自己真实的欲望,我就不相信,你从来没有别的想法,你不是真的没有,你是假装没有,对吧?
她忽然欢快地说道,对,我是假装的。
他听了,心头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她怎么能以如此亲昵欢快的语气和撒娇的样子与刘小帅说话呢?看来,她还真的想和他来上一腿啊,他有些为她的没控制住而恼火了。她分明是在挑逗,和她曾经的追求者打情骂俏嘛。他仿佛从她脸上看出了某种卖弄风情的倒影。
于是他挖苦道,你当初真的应该嫁给他。
他老鹰扑食一般,又抓住她的手。
她让他抓着。
他几乎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希望她的手悬崖勒马,转身就逃。但她不但没这样做,反而做出要往崖底下跳的样子。她的手慷慨激昂,像是要英勇就义。掌心湿热,像卷舌音。有人说,手心的温度就是爱情的温度。现在,她的手有了异乎寻常的热度,这不是很危险的事情吗?他暗暗说了一句什么。当然十分难听,不宜正式出口。他一下子看低她了。可以不尊重她了。他用目光玩弄着她,就像一个嫖客面对一个下贱的妓女。他的目光像个恶棍,伸出手一下一下指戳着她。为了让她清醒,他的手毫无表情地从她手里抽了出来。他要让她的热情扑空,栽一个跟斗。他一下子离她远远的,正色道,老婆,你别表演得过了头。
她愣在那里,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感觉她走近来,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摇着。然而丈夫和刘小帅的角色在他脸上摇摆不定,出没无常。他说:哈哈,作为刘小帅,我的阴谋得逞了。你瞧,你已经主动上来拉住了我的手。你那么下贱地、可怜巴巴地拉住了我的手。你终于露出你的本来面目了。
他说着,心里却嫉妒得要命。虽然这是演戏。但好像谁说过,戏里的真实才是真正的真实。假戏真做的事情多着呢。想到这里,他再次恶狠狠地摔开了她的手。
她乞求道,别这样,我不要演戏,让我们重新回到生活中来吧。
他抬起下巴,毫无商量的余地,说,不行,你已经上路了,怎么能中途变卦呢?这只能说明你心虚。你怕我看到了你内心真实的想法。你曾经的追求者个体老板刘小帅跟你单独在一起,他请你吃饭,在一家高级酒店里。你知道芥末是什么东西吗?告诉你,吃海鲜时要蘸着的。你们坐在一起,他抓住了你的手,你也回报似的抓住了他。你们就要上床了。对,高级酒店里都是有床的,哪怕是开钟点房,现在到处都是钟点房,只要舍得花钱就行,而他有的是钱!
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大概想用他的名字敲击他的脑袋,好让他清醒过来。
可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糊涂。听到自己的名字,他微微一笑,说,这时候提到你的丈夫,虽然有些煞风景,但也不失为人之常情。我喜欢你这样看起来有贞节感的女人,使得我的冒险更加充满刺激。就好像开阔的江面和陡峭的峡谷其感觉完全不同。关于你丈夫的情况,其实我早已知道,一个小工人,境况不太好。喜欢看电影、读闲书和胡思乱想,对一切充满怀疑。其实他这是故作姿态。心高命薄的人总喜欢故作姿态。你别忘了,他也是一个男人,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摇摇头。
他说,你未免太自信了吧。据我所知,这段时间他在外面就有了一个女人,还是他的中学同学呢,那时候他就暗恋她。现在她离了婚,一个人过,他就去找了她,但问题是,他至今还没弄清到底是他勾引了她,还是她反过来勾引了他。如果是她勾引了他,那你说,有什么意思呢?就好像他的朋友被人打了,他去找对方报仇,结果却成了对方的帮凶。你说,又有什么意思呢?你们女人,从来就是这样幼稚而盲目。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的脸。它们会告诉你你丈夫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在地上跺了跺脚。仿佛这样一来,就把一个平庸委琐而又喜欢想入非非的男人给消灭掉了。他获得了一种践踏自己的快感。并且,他要当着她的面践踏她的丈夫。他想通过这种方式把她打垮。就好像当一个强盗对她丈夫拳打脚踢时,她会跪下来求那个强盗,答应那个强盗的一切。
他按照流氓的样子扭曲自己的脸。他的眼睛死乞白赖,他的鼻子气势汹汹。他在她身上东抓一把,西掐一下。他用手随意地蹂躏着她。他说,你看,你丈夫是多么的流氓,多么的庸俗,多么的下作!
他的脸上甚至现出了狞笑。他说,你太被动了,你应该反击,你应该痛骂我,扇我的耳光,咬我的手,哪怕是大喊救命。可是你并没有这样做。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呢?因为你喜欢那个刘小帅。其实,你是喜欢他的。即使你以前不喜欢,可现在你喜欢他了。你也开始想入非非。你无数次地设想和他私通,然后回来怎么向丈夫撒谎。事实是明摆在这里的,你无法推翻。
他说,你们的婚姻状况我也知道。你丈夫和你甚至连做爱都没有激情,而你对你的婚姻生活也有些厌倦和失望了,他已经瞒着你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了,可你还为他守着贞洁,你真傻,傻得不能再傻了!
她的眼角忽然涌出了泪水。但她马上笑了起来。她在泪水里笑着。她说,傻,我是傻。
他说,难道你不想报复他吗?你应该报复他,他做得,你为什么做不得?
不知是不是这句话最终起了作用,她说,对,我是应该也做一回。
她拉了拉他的手,说,来,我们现在就做。
她说,来呀。
她像是忽然换了一副面孔,对着他媚笑起来。她的眼睛像两只狐狸,斜斜地跑动着,任何男人,在这样的媚笑面前都会把持不住。仿佛她已经找到了戏剧的秘密通道和戏剧赋予她的快感。她飘飘欲仙,像在飞翔。她是她,她又不是她。她在以多种身份向他挑战。
现在,轮到他吃惊了。他瞪大眼睛,终于看到隐藏在她内部的其他女人露出了头。她们像无数条黄鳝从水里昂出了头。她终于隐藏不住了,现出了原形。现出了人面蛇身或三头九臂的原形。他的眼里贮满了火。他要把她们统统烧死。他再次伸出了手。
她弹跳着跑开了。她的身手很矫健,还保持着飞的姿势。她像一匹奔马。看到了他的窘迫,她大概很开心。他的手扑了空。这扩大了他的愤怒。他的手又急遽向她扑去。
他抓住了她。
她喊道,哎哟,哎哟。
他从没觉得她的声音这么难听。他更加生气了,不信任面前这个女人了。她和那些淫荡的女人没什么区别。他把灯光的亮度调高,命令她脱掉衣服。
她望着他。
他重申了他的命令。
她依然没反应。
他的嘴在动。
她擦了擦眼泪,说,你以为你是谁?你无权这样命令我。
他说,我是男人,是许多男人,现在,我命令你脱衣服。
这时,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她当着她丈夫、导演、还有刘小帅以及其他许多男人的面,把她的衣服脱下来。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把她打垮。他冲了过去,强行去扯她的衣服。他边扯边说,你看我是个多么棒的男人,我有感情,有钱,而且你对我也不乏好感,我会给你带来多么新鲜的刺激啊!这些,你丈夫能给你吗?你那成天只知道想入非非却干不了多少实事的,仅仅摆个小摊谋生的丈夫能给你吗?你那举而不挺、挺而不坚、坚而不久的丈夫能给你吗?……
他感觉有什么砸在了他的头上。
是那只花瓶。花瓶哗啦碎了。他和她都愣了一下。它碎得未免太容易和简单了。这是他们结婚前一起去买的花瓶,两人都十分喜欢。
瓷器碎裂的声音使他更加亢奋了。
她一边挣扎一边嘤嘤哭泣。她说你滚开,我自己会脱,不就是脱个衣服么,有什么了不起。她凌乱地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然后一件件地脱了起来。他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明白过来似的,更疯狂地扑向了这个是他老婆又不是他老婆的女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拉亮了顶灯。耀眼的灯光下一片狼藉。他看着她很陌生,看着自己也很陌生。他们互相背过脸去,不再说一句话。
(原载200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