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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没有天空也无所谓天堂(6)

父亲单位年终有新春团拜会。家属都可以参加。台上表演节目,底下宴饮。有一年,潘宁和唐末分到一桌,就挨在一起。她吃得不亦乐乎,唐末却几乎不动筷子,一张脸孜孜地盯着舞台,又不像在看节目。她用肘杵杵他,“你怎么不吃东西?这个龙虾很鲜。蘸点醋更好吃。”

她夹了一块龙虾肉,又伸着筷子去够他面前的醋碟,筷子一挑,碟子在光滑的台面挪了位,倾翻到唐末的新衣服上。

“哎呀。”潘宁惊叫出声,唐末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眼睛还是执拗地盯着舞台。过一会儿,她看到他趴在桌上,一张脸紧紧地埋在双肘间。她纳闷,抬头看舞台。原来,他爸爸刚跟别的叔叔比武输了。他难过死了。

还有一次,她跟他放学早,就溜到机关大院玩。大楼门前有一个残疾人通道,一方斜斜的坡,很光滑,正适合滑梯梯。唐末推着她,力气用猛了,她猛然摔倒,头撞在大理石上,就嚎啕哭。唐末不耐烦,说,你也让我撞一下不成了吗。她就去推他,结果推不动,就用脚踹他。他还是纹丝不动。这时候有人出来赶他们了。

他们躲到边上,看到大楼台阶上排出很多人。唐末轻声说:“那中间的是关长。”

“哦,你怎么知道?”

“我看橱窗里有他的相片,旁边两个肯定是副关长。”

“为什么呀?”

“就是这样的,最大的在中间,左右是次一点的。我爸说吃饭时排座位也是有讲究的。”

“为什么呀?”潘宁还是不明白。

“呀,你小孩子,跟你说不明白。人总有大小嘛。你想想,我爸为什么对你爸毕恭毕敬?还不是你爸比我爸大?”

“那个门卫爷爷年纪不比关长大吗?为什么不排中间。”

“你笨死了,闭嘴。”

几分钟后,大铁门洞开,有车辆鱼贯进来,在楼前停下。守候在台阶上的关领导几步下来。车子里的人一个个钻出来,有夹皮包的秘书角色,有油光满面、挺胸凸肚的家伙,但大伙儿都簇拥着一个其貌不扬的干瘪老头,关长跟他握手,说着谦词,意态谄媚。

唐末热切地看着。潘宁却不觉得有啥好看。

“那老头是谁?你认识啊。”

唐末摇摇头,说:“肯定是个大官吧。也许是署长来视察咱们这边。署长,多遥远啊。科长、处长、局长……”

她被绑架后,唐末就对她恨上了。他的逻辑,没有她的愚蠢就没有他爸爸的牺牲。她该为他爸爸的死亡付出代价。

“可我也没让你爸救我。”

“你爸命令我爸救你的。他怎么不亲自上阵啊?就因为他比我爸官职大所以命就金贵吗?你爸居心不良。”

潘宁无言以对。

唐末再不搭理她,她偶尔叫他一声哥哥,他都会嫌恶地走掉。

好吧,反正她也没喜欢过他。什么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他们之间可从没有过这样的和谐。

潘宁渐渐长大,大家都说她漂亮。但她不那么觉得。她总觉得自己的五官长得硬气,鼻子上还有雀斑。每次照镜子,她都会指摘出自己一堆毛病。那是跟她姐姐相比了。姐姐比她大5岁,长得像妈妈,活泼伶俐,人见人爱,父母离婚后,她跟着母亲远渡重洋。

姐姐小时候挺欣赏唐末的,时不时跑唐末家,也不知道去干什么。有个什么活计,比如打酱油,就小唐小唐的叫。可惜的是唐末这个人对女人就不敢兴趣,管你是不是丰满如杨贵妃,还是纤瘦如赵飞燕,他一律熟视无睹。

姐姐走的时候,15岁,已经长到160多了,穿着海军领的连衣裙,露着笔直的长腿,盈盈一转,简直就是一个勾搭人的小妖精。

她在楼下叫:小唐小唐——我要走了!

可是唐末千呼万唤也不出来,你又不是我情人,我干嘛要出来望你最后一眼。

潘宁几乎是略带快意地看姐姐喊破喉咙也喊不出唐末。后来是他妈妈奔出来,说:悦悦,小唐发牛脾气呢。

潘宁知道的,唐末这厮气量小,恨屋及乌,因为父亲死了,连带恨他们一家子。

姐姐泪光盈盈,就此告别初恋。

潘宁有时候也想,如果姐姐不走,最后嫁给唐末的会不会是她呢?

好笑的是,在潘宁的青春期,大院里的孩子们一个个都跟瞎了眼似的,把她和唐末配成一对,说她是唐末的小媳妇儿,还编了儿歌羞辱她。什么“小媳妇,不知羞,穿花衣,涂口红,小小年纪要嫁人,见了男人脸飞红……”

那种流言几乎困扰了她整个青春期,每次看到唐末,她都要躲着走。当然了,唐末更是正眼也不瞅她。时间久了,两人相处难免疙疙瘩瘩。她敏感到自己与他目光相撞时的慌乱,后来发展到只要他在的场合,不管说不说话,她都会没出息地紧张。他个子越长越高,话越来越少,偶尔瞥她一眼,高高在上,像君临天下。她希望跟他老死不相往来,但事实上他们的关系却天不遂人愿地越来越近。最后,她终于嫁给了他。

那时候慕远已经离开,大概永不回来。潘宁坐在唐末的破摩托车后随他疾驰,仿佛那是唯一的依傍。她的长发飘荡起来,如长长的手臂撩过去,触摸唐末的脸。唐末痒酥酥的,打了个喷嚏,轻飘飘地说:你欠我家一命,不如嫁给我还了吧。潘宁目光素淡,神色微凉,心头空空荡荡。这时一缕咸涩的风从远方吹来,荡起一片迷蒙的植物辛香。她想起一首诗: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鲜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海子用了这么多的“远”,到底有多远?

7

凌晨的时候,慕远迷糊醒来。屋子还是暗沉沉的,室内游走着人体在睡眠时散发出的暖热气息。他与潘宁的牵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现在一人占据一头,疲惫而懵懂地酣睡着。

慕远伸手摸了摸枕下的枪,还在。他模糊又想起了自己的计划,但倦怠潮水般涌来,瞬间冲走了那个念头。

窗外滚过一阵闷雷。沙沙声突转急骤,如泻如注。雨又下大了,清清凉凉,倒是适合睡觉。

他在半睡半醒之际想起小时候,曾在淅沥的雨中度过一段生病时光。他知道那次住院难坏了父母亲。父母都是普通打工仔,又在异地,没关系可托,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求情,用自己的无助去感染人。然而见惯了生死的医护人员是不会轻易被感动的,最后同意调剂一张床位给他,完全是被母亲的三寸不烂之舌弄烦了。待他确诊后,医生又赶着他们走,说不是他们科的事,让他们转去血液科,可是血液科床位更加紧张,母亲这回靠口舌也求不来了。医生就让他们转院,但母亲觉得这所医院是市里最好的,技术和设备也都是最先进的,说什么也不肯。互相僵持着。一天,父母去楼道商量个事,就那么短短的时间,他就被护士搬到轮椅上,推到走廊,左臂上还挂着吊瓶。

母亲回来后去医生办公室大吵了一回,他隐约听得母亲吼,如果我们有钱有权,就不会被赶走了吧。

然而这就是国情,升斗小民即便有能力交够钱还是得不到一流的救治机会,而权贵可以住空荡荡的特护病房,将专家招呼自如。

现在想起来,他的这次生病可能是父母误入歧途的诱因。

辛苦劳作的普通人,连自己最基本的生存权益都无法保障的时候,他只能铤而走险。

这么些年,父亲的影像已经模糊,但对母亲的负疚却日复一日的尖锐。父亲过世后,他与母亲相依为命,但是他持之以恒地对她冷漠。

因为母亲让他羞耻。

他能记得母亲对他低声下气的讨好,她给他钱,鼓励他出去玩,放任他各种奇特的兴趣爱好,他跟潘宁早恋她一点也不反对,反而是鼓励他把握好机会,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向他表示了对宁宁的喜欢。虽然那不过是他生命中第一次恋爱,离成家立业处理婆媳矛盾还远得很呢。

她不在乎他考试怎么样,总劝他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可是知道他得了第一也跟普天下所有母亲一样由衷骄傲。他半夜时常听得她跟她的姐妹们轮番打电话,也不管别人乐不乐意听,就在那絮絮地夸奖自己儿子出息。

她为他不愿意穿她买的衣物难过。她说,不喜欢的话,我们一起去商场挑?总有你喜欢的。可他没兴趣陪她逛街,他根本就不想跟她走在一起。

这会儿,他为学生时代清教徒一样苛刻的自己感到诧异,真的以为自己是根一清二白的葱?

出路是没有的。希望是奔跑时在转角被一颗流弹击中。加缪说的。他深以为然。当他终于也堕落的时候,他理解了母亲。堕落是没有选择。是自暴自弃。是以自身的腐烂来对抗社会。

现在,他跟成千上万的罪犯站在一起,面目倦怠地置身这个社会,他们不知道做什么,也不想做什么,或者做什么都可以,一切都无所谓了。生命没有约束,反而暮气沉沉,来点什么打断这无聊的延续吧。

他感到脑子又胀痛起来,心脏噗噗急跳。于是翻个身,凑近潘宁的后背。他嗅闻着她身上奶油饼干一样的味道,对美好的感受与渴望如外面的雨淅沥地注入心田。他渐趋平静,眼睛又迷糊起来。

他们一直一直睡。以长眠不醒的姿态。直到阳光怒穿窗帘,将他们狠狠晃醒。

他们几乎是同时睁开眼的,惺忪地对望了一下,又迷糊闭上眼。但只一瞬,两人又都意识到这不是跟以前一样的任何一个平常的早晨。对面的人与自己的关系到现在也没厘定,但是彼此的身体却不顾主人的意志私自进行了亲密的沟通。

潘宁先起床,为自己居然贴着他的胸膛酣睡而赧颜。“这个床垫的弹簧好像坏了啊。”她嗫嚅着。

“不必解释,我哪敢奢望你有意?”慕远追看着她身上流动着的几个小光斑。窗帘遮蔽的缘故,她脸上表情不甚分明,但整个身体却因熟睡而有一种长期在水中浸泡过的松软。他知道经历这一夜,他们之间那堵墙被推倒了不少。

潘宁红着脸到窗前,窗帘一拉,瀑布一样的阳光迫不及待地涌进来,映得室内明晃晃如同游泳池,慕远在光影里闪闪烁烁的。她还记得昨天的决定,没错,此刻她的心理依旧忐忑,对他没有把握,对未来预感不祥,但是生命的瑰丽从来与风险同在,没有一马平川的坦途值得遥望。

她暗暗给自己加了把劲,抬头对慕远笑了笑,而后依着粉色窗帘不紧不慢地梳头。

慕远望着光影流动中的她,有了居家过日子的幻觉。他心底卷起了些暖流,又极其舒服地任它们朝身体的四面八方流去。

“其实我觉得,你扎个马尾会比较好看。”他看着她利索地将脑后的头发盘起来,但因为找不到簪子而彷徨四顾,便跟她建议。

“呃……”潘宁诧异,说,“我好多年不扎马尾了。”

“你想说你现在走熟女路线?”慕远勾一勾手,“过来。

潘宁犹豫片刻,还是披着一头闪着钻石光芒的黑发坐到床沿。

慕远拿过梳子给她缓缓理发。

春日漾漾,泻下点点流光。偶尔一声鸟鸣扯碎室内的静谧。潘宁想起从前,心里头有了些温润的影子,便扑哧一笑,道:“你的手法好像很熟练呢?”

“当年我就是这样给我家的小狗小猫们梳毛的。”

“他们待遇这样好?”

“嗯哼,可能还会更温柔一点。”

“哎呀。”潘宁吃痛叫了声,看到慕远捏了根白头发,“这也算温柔?小狗小猫不会抗议?”

“哦,对他们,我会用剪子剪。”慕远用潘宁的水晶手链绑好头发。潘宁跳起来去照镜子,赞叹:“手艺不错。失业的话,可以考虑去做个梳头师傅。”

“现在哪有梳头师傅?好听点讲是造型师。”慕远从皮箱里抽出一条蓝底白花的裙子,说:“穿这件吧。”

潘宁拿在手里抖擞了一下,“你不觉得,穿上身的话会像一只景泰蓝的花瓶吗。”

“你是在说我眼光差吗?”

“那我就试试吧。”潘宁背过身,脱掉睡衣,套上裙子。

裙子在背后设拉链,她拉了一半,上不去了,慕远搭过手,拉到最上方。

这个过程有点微妙。明明短短几秒,感觉上似乎持续了很久。满室的寂静中只听得外边的树叶在窸窸窣窣的响着。

潘宁轻盈盈转过身说,“好看吗?”

面料是丝质的,光滑如水,紧致地贴合着身体的轮廓,腰肢部分掐得尤其纤细,使得整个身段凹凸分明。慕远看了很久,说:“还是换了吧。并非不好看,只是太好看。”

潘宁微笑,“出席正规一点的场合挺适宜的,要是去春游的话,最好换成雪纺面料。……我能理解成春游吗?”

慕远在耀眼的光线里眯了眯眼,“为什么不呢?我们要去杨美。我说过,要带你去杨美。”

潘宁想一鼓作气问为何要以这样的方式,犹豫了下,还是作罢。她想,时间长一点,他一定会说的。

她蹲下身,在皮箱里挑选更适宜的衣物。一不小心,带出了一只信封。信封没有封口,照片从里面滑落下来。

“你的照片?可以看吗?”

潘宁将相片一张张平摊在床上。基本都是慕远童年时代的,过生日吹蜡烛,骑着旋转木马,跟别的小朋友踢球,在河边抓一只蚱蜢……那时候的慕远便不大爱笑,有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好像对世界保持谨慎的怀疑。

“你为什么不笑呢?像个哲人。”

“拍照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这大概也是我不喜欢照相的缘故。总觉得照相有种拿腔拿调的姿态,我做不来。其实,我小时候还有很多怪癖,比如说不爱理发,不爱穿新衣服。我妈妈对此很发愁。每到必须要换新衣服的时候,我总觉得浑身不对劲。把新穿旧的过程让我备受折磨。我喜欢一切旧的东西,旧的东西隐蔽、安全、熨贴。比如说旧床单啊,一首老歌啦,一款过时的游戏啦。还包括,第一个爱上的姑娘。”

慕远将目光投向潘宁,看到的是潘宁一节白皙如藕的后颈。

“如果我不是早早认识了你,恐怕,也就不在你生命里了。”潘宁苦笑。

“我们一定会遇上的。那么深的渊源,错过了这场好戏,造物主会很寂寞的。说实话,跟你交往就像一场赌博。明知没有好结果,总抱着万一的希望。希望,其实不是个美好的词汇,尤其是不切实际的希望,反而会给人带来痛苦。”

“我早就不在乎了。”

“但你那时候在乎。”

“我们不能重来吗?至少我们现在,好端端地活着,就不能解开心结,痛痛快快在一起?”

慕远脸露惆怅,“我也想。但没用。”

潘宁抖抖索索地从一堆照片里捏出他母亲的相片。光彩照人的徐曼在镜头里灿烂地微笑。后边一树桃花不及她千万分之一的风情。

“是你妈妈的缘故吗?”潘宁想了想,说。

“不是。”慕远接过相片,仔细地审度母亲,母亲在虚白的阳光下冲他笑,旧影如梦,晃得他眼睛发酸。他觉得自己跟母亲就像光与影的关系,母亲在正面,无遮无拦,他在阴面,绿苔森幽。虽然彼此充满成见,却始终是唇齿相依的关系。

“你,长得像你母亲。”

慕远点头,从单独的信封中取出一张,“我这里还有一张。小潮给我的。”

“这一张我都没有。好年轻。”潘宁凝视着18岁的自己在相片里意气分发。

“我给小潮做了一个月家教换来的。后来小潮就想法撮合我们。”

“原来是这么回事。你当时为什么不主动跟我说话?”

“老实说,不敢。那个时候,觉得女孩子都是女神,得小心翼翼膜拜。不像现在,什么都无所谓,没了煎熬与反复盘算,得到、失去都一回事。”

慕远又指指箱子,“这是我的全部家当。除洗漱用品和替换衣服,需要带上的竟也不多。其实这些也都可以放弃。”

“我算不算你的行李?”

慕远笑,“你是我抢来的,你看我是不是该定义为赃物。”

慕远去洗漱的时候,潘宁换好仔裤和T恤,然后拿着遥控器找节目看。

切换到G市卫视的时候,她猛然停住了,荧屏上闪出几个她太熟悉不过的穿制服的身影,主播在说:“……宁远集团涉嫌一批高科技零配件走私,据海关透露,该集团与8年前的夜来香专案存在较深渊源。……为了彻底侦破案件,海关缉私干警不顾个人安危,深入敌营,保护国门,发生了很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

画面切换到医院,缠满绷带插着呼吸机的唐末死人一样躺在病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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