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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玻璃瓶的端口B(1)

面对手边那摞厚厚的稿纸,我所有的知觉都是健全的。

稿纸上密集的黑色方块字在我的注视下骚动不安起来,像蚂蚁般开始遍布蠕动,以至跳跃,它们是一窝长出翅膀的蚁类,从我的大脑飞到纸上,再从纸上飞向别处,流浪,或者定居,婚娶,或者单身。我用炽热的目光在无数黑蚂蚁中寻找最像我的那一只,我好脾气地寻找着,我准备更好脾气地触摸和爱抚她,我将寻找到她纤细的舌尖,亲吻她,研究她每一根触须。我握住她敏感的神经,与她对视和交流,用我周身的气息温暖和了解她,在我心的家乡,帮助她落户,制一只小小的木筏,伴她飘零海中,在海上为她安顿一个永不干涸的家和爱情。我得教会她追求和珍惜爱情,教会她懂得另一只男蚂蚁对她示爱时的表情和身体的变化,教会她想念另一个人,而怦然心动。

安顿爱情?我怎么会把“安顿”这个动词用到爱情上,爱情是可以安顿的么?用什么安顿?我的爱情机缘还没有出现,我未曾真正感受过爱情,而我一直在幻想爱情,把幻想交给手指,付诸于纸间。我没能经历过的事,怎么有资格教别人。我是一个蛰居卧室的幽闭病人,爱情对我来讲,就像一个戒备森严的堡垒。堡垒里面种满了世无仅有的奇花异草、玉树琼楼,散发着各类沁心的香味,纷飞的蝴蝶在永远的阳光底下采集粉蜜,飘舞的衣裙在漫天散落,裙里的主人裸睡在柔软缠绵的床间,与阳光缱绻;还有长满蔷薇花、草莓的绿色藩篱。我是蚂蚁。蚂蚁是我。是我的蚂蚁在一个幽闭的女人心间寻找不会干涸的爱情和家。这是城市里一个隐秘的童话,发生在我床上的那叠稿纸上。

我把像我的那只蚂蚁蕴育心间,层层迭迭。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是患了幽闭症,成了一个幽闭的女子,我不想看到这个世界。是谁在很久以前对我这样预言过?是巴特?那个现在恐怕已经开始变老的男人。他在哪里?他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显得模糊,若有若无。假如他此刻站在我的面前,我会不会认出来,在深植于生命中的那部分童年记忆里,在有限的一些面孔里,我已经记不清确切的模样。只剩轮廓。

幽闭不是病,我没病。幽闭是习惯,我习惯在任何时间拉严窗帘,锁紧门闩。幽闭不属于坏习惯,它可以让我的思想绽放、盛开而永不凋谢。它是我心灵的布衣,带着快感谋生。

我喜欢黑。我喜欢在黑里呼吸和尽情释放心中的所有念头,用这些如绿色藩篱般的念头装饰我的黑,而使梦变得色彩纷呈。黑是我的暗语。这暗语自我出生的时候起,就像一道天赐的符,晃动在我的脖颈上。

我在黑里寻找着梦。我想起了几句英文诗:

Whydoesthesearushtoshare?

(海浪为什么还在冲向堤岸?)

It,stheendoftheworld。

(这是世界末日。)

IbeliveIcanfly!

(我想我能飞。)

其实,我压根就不懂英文,也对它似乎不怎么感兴趣,可据说它将会成为世界语。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世界语,而且更想不通为何是英语,而不是我们的国语,我看着那些曲里拐弯的字母,心里头不是太舒服。我依旧那么迷恋和维护自己的母语。可是我们必须懂英语,或者说,我们必须懂得几门语言。这坚定的念头,感动了我自己,也让我想起旧时的农村穷人,必须上学识字,才不会受人欺负和轻视。

我的床是宽敞的双人床,可是,我从不习惯和另一个人同睡,我的床上,一半是我,另一半是凌乱的书和稿纸。除了我那只长毛的漂亮猫宝贝,我不允许外人侵犯我这仅有的领地。

夜已经深了,我最钟情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聚拢过来,我在夜晚的精神比白天好十八倍。我倚着床头写着那些如蚂蚁般密集的汉字。

记忆始终统治着我的边缘思维,除非我的大脑像硬盘那样被“格式化”掉。那样,我已不再是我。

上班和下班是人的生存走势,而我却没能将这走势持续下去,确切讲,我没能忍受到底。我不反对权力,我也不排斥官员。可我最无以忍受的是势利的嘴脸。

在那个不死不活的单位里,我是人们眼中最不具有任何价值的一员。虽然,闲人远不止我一个,“一包烟,一杯茶,一张报纸翻半天”的写照似乎是针对所有行政人员的。或者,关起办公室的门来静声静气地下象棋,按捺不住时,大吼一声,楼道里听得一清二楚,刚开始心里一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后来习惯了,一笑了之,再后来,充耳不闻。抽各自的烟,喝各自的茶,或者,关系好的,悄声说点各自的事,谁也保不准第二天不会传开,但是还是想做危险倾诉。要不,就很无聊地说说昨天在家里看到对面四楼住的王科长家里的事,说他老婆从卫生间出来,边提裤子边往客厅里跑,连里面什么颜色的内裤都看得一清二楚,是那种老派的红底布满碎花的内裤,肯定是王科长亲手给他夫人缝做的,因为王科长不仅会烹饪,且缝纫机玩得相当好。又有人故作不平说,这就是住楼房的弊端,楼挨着楼,一块块玻璃窗跟监视器似的,只要没拉帘子,谁家有啥事便看得一清二楚。

你没事总盯着别人家的窗子干啥,什么叫缺德?这就是,有那闲功夫还不如在马桶里蹲一会儿,清仓处理大甩卖,把肚里的货整利落了,第二天脸色赛貂婵。

貂婵啥样?你见过?

不管啥样?人家的脸肯定是白的,瞧你那皮肤,灰暗蜡黄,斑斑驳驳,那全是毒素,你明白吗?

接下来,自然免不了一顿唇枪舌战,相互贬损,不分胜负。

下班时间一到,便立即收兵,打道回府。回头也许忘了这档子事,而与对方发生利益冲突时,便又咬牙切齿。

我曾经试图“融入”其中,在朋友群里字字珠玑、经纶满腹、幽默俏皮的我,在同事面前总也搭不上腔,显得木讷笨拙,他们所认为的幽默,在我听起来显得那么苍白,我搜肠刮肚也没能把笑拽出来。我还是回到我的办公室静静地待着,捧本书,耳边依旧被隔音不好的墙壁穿刺着。每天眼瞅着日升日暮。农民伯伯脸朝黄土背朝天,也是眼瞅着日升日落,可人家种出了养命的庄稼,粒粒颗收。而我们呢,我们不仅没有粒粒颗收,反倒让时间把我们的生命无偿地粒粒颗收。我的内心由此倍感焦虑。我竟然生发出要在某期刊物上登则征婚启事的念头,然后远嫁他乡某个生机盎然的庄园,种几棵会开花结果的大树,和一个陌生而善良的男人,可能会成为我的爱人共度此生。忽然,我因这近乎荒诞的念头而掩面窃笑。

那纯粹是一个樊笼。一个分着等级的阶梯式樊笼。樊笼里有精英有糟粕也肯定有弥足珍贵的稀世天才。可偏偏就缺了伯乐。精英,有头脑糊涂、自鸣得意的精英;也有真正的精英,那简直微乎其微,少之又少,不面临灭亡也属濒危人种。最致命的是,精英自己都辨别不了自己是否精英。

我的部门领导算是某个团体中的一个精英。可他偏就长了三副面孔,一副是奉献给提拔他的上司的,一副是给他老婆的秘密面孔,谁也没法看见,剩下的那副就是给他所认为的没什么现实价值的下属的,我是其中的一个,在那副面孔里,我知道了自己其实连个棋子都不是。

于是,我想到辞职。而就在我还没把辞职的想法公诸于众时,我的身体像个已经过时的蜂窝煤那般被搁浅在家了。我被释放了,这释放也意味着断了我的生活来源,我得自己给自己找饭吃。我终于逃离了那个樊笼。躲在自己的樊笼总比进出别人的樊笼要过得从容些……

我将头枕在自己的一只手臂上,用梦境梳理梦境。

我的蚂蚁们也平息在厚实的纸页里,巴望着什么,似乎是在巴望着我,想让我再腾出思路与它们交谈。而我没有心思。那个奇特的电话,电话那头的那个男人的声音仍然时不时地占据着我。我在奇怪,这是不是由于我孤独的缘故,但又不全是,孤独更多的时候,像一堵摇摇欲坠的土墙,你可以推倒它,也能够重建它。

电话响起。我如电击般地抓起话筒。一个男声响起,在我耳边。

我要米诺。

还是那个“要”字,这个字要命地击穿了我的心脏,波及我全身的每个部位。

可是电话那头的声音让我感到极不舒服,那是原单位的同事小张,尖嘴猴腮,脸色蜡黄,就像吸毒成瘾者,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我就看明白了他眼神里的内容,那眼神暧昧无比也温情无比,可惜那份温情让我有点反胃。

米诺,晚上有时间吗?我请你吃西餐。

张同志,谢了,我在写一个长篇,以后别打电话给我了。你请别的女孩吧。挂了。

我说罢就挂了电话,挂得毫不留情,也挂得有些沮丧。现在写长篇小说成了我不折不扣的挡箭牌。什么长篇啊,我望着面前那些密密麻麻的方块汉字,感到莫名的恐惧。长篇小说?20万字,30万字,甚至50万,100万字,天哪,那是人干的活吗?我怎么会选择这种非人的劳作?这让我想起俄国作家索尔仁尼琴创作的小说中最长的一部鸿篇巨制《红轮》,全书近千万字,他花了整整70年来创作此书。“只有斧头才能拯救我们,别无其他,只有斧头……俄罗斯在呼唤斧头。”这首引自致赫尔岑《钟声》的一封信成了《红轮》的开头……

我的书架上就有这套书,看着就让人肃然起敬,同时也后背发凉。

我不喜欢米诺这个名字,我试图改称诺米。总之,我不再认为米诺是我,或者我是米诺。我应该是米诺之外的那个女人,或者不是女人,只是她身体里某种不死的基因,随她去任何地方,即使米诺死了,我仍然存在。我是我,米诺是米诺。

我其实是一枚四处流传的基因,在这整个事件中流窜,随着米诺,或者随着别人去看望别人和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在米诺的身体里,我已经全部领略到事情的经过,我已经看过预演。但我必须将整个事情包括每个细致的记忆都如一袋大米倒入另一袋大米那般细致地倒出。

不过,我现在仍喜欢使用米诺的声音和生命,来面对周围。

电话铃又响起。

米诺重新拾起电话,刚要张嘴说什么,里面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米诺吗?我是巴特。”

“巴特?”

“我是巴特叔叔。还记得我吗?”

“巴特叔叔?……巴特叔叔,真的是你吗?你现在哪里?”米诺感到难言的惊喜,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冲击得几乎致晕。这是一个近二十年未曾出现的人,而在她挂了另一个电话之后隐隐地出现了。

“我就在离你家不远的地方,靠近窗户,透过玻璃,你可以看见。”

她看见一缕光线下,映出一个男人的身影。她用瞬间的时间来搜索记忆中的那个身影,那身影似乎要比现在的身影高大、壮观,也许现在这个身影才是真实的。那时她太矮小,需要仰着头才能望全一个成人。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记着你,米诺,那时你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二十多年了,我真想看看我的诺诺长成什么样了?”

你的诺诺?我怎么会是你的诺诺?你只是一个被我称作叔叔的男人,一个背着我散步救过一只猫的叔叔,我们没有亲情没有爱情,有的只是一种飘然若虚的友情,这友情可能不会被众人认可为友情。米诺第一次被一个父亲之外的男人这样称呼,极为不习惯,她所接受的传统教育,她所处的闭塞地域,让她听到任何一句来自异性口中有些亲昵的话,她都会敏感地在心中树起一排无形的栅栏。

“巴特叔叔,”她仍这样叫,“这么多年,你都在哪里?你过得好吗?天太黑,我看不清你,你变老了吗?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

“我不仅知道你二十年来的成长经过,我还知道这个夏天属于你一个人。”

“你到底是不是巴特叔叔?我怎么感觉在听一个绑匪的声音,你别吓我。”米诺的心被什么莫名地揪了一下。

“还记得我告诉过你吗?爱猫的女孩都很敏感。猫会捉耗子,而你会捉男人。”

“你真是巴特叔叔?你好吗?”

“我挺好,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的电话。今天有些晚了,我明天早晨会来看你,到时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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