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翔
新媳妇来喽--新媳妇来喽--娶亲的车子离杨楼很远哩，我和杨红旗就在村口桥头上吆喝起来了。不一会儿，披红挂彩的四轮车开过来了，大红伞下的新媳妇来了。雪花朵朵，飘了一地的白；鞭炮声声，炸落一地的红。站在车斗里的新郎杨大树满脸是笑。能娶到小崔庄的崔秀秀，谁说杨大树不该笑哩。
崔秀秀长得真漂亮。崔秀秀的脸庞红又圆，就像八月十五的红月亮；崔秀秀的眉毛弯又弯，就像二月的嫩柳叶；崔秀秀的眼睛圆又大，好像白水银里养了一丸黑珍珠；崔秀秀的头发黑又长，麻花辫子像是一条马尾巴。新娘崔秀秀脸色红润，红色的花袄上绣了两朵并蒂莲，黑色的裤子飞着一对彩鸟儿。
崔秀秀长得真好看。把抢的喜糖塞进嘴里，我愣愣地看着杨大树把崔秀秀抱下了车。杨红旗也看傻了，连喜糖都忘了抢。崔秀秀被杨大树抱进屋里，他还傻叽叽地站着看。这闺女长得真俊啊！八十岁的奶奶一说话，露出了仅有的四颗门牙。
亮子，你给我一块糖，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杨红旗说。
杨红旗还有秘密？我把抢来的四块糖给他一块。
长大了，我也要娶个这样的老婆。杨红旗趴在我耳朵上说。
呸！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对着杨红旗吐了一口痰，不想连糖也吐掉了。我想是啥秘密哩，杨红旗真不要脸，和我想的一样。
杨大树的娘去世得早，杨大树的爹杨老根是个木匠。杨大树师出家门，也是个木匠。杨大树出师后，十里八村的乡亲都请儿子不请爹。杨老根锯木头得拉墨线，杨大树拿眼一睃就下锯。请杨老根做了家具，还得请别人来上漆，杨大树拿着漆刷子能画画。
小崔庄的崔猴子盖房子，请杨大树去砍梁。梁砍好了，房子盖起来了，崔猴子让杨大树再做张床；床做好了，崔猴子又让杨大树做一张条几；条几也做好了，崔猴子又让杨大树做桌子、椅子。新屋里摆满了新家具，崔猴子还不提工钱的事。崔猴子请杨大树喝酒。脸喝得像猴子屁股似的崔猴子说，大树啊，工钱就不给你了，我把秀秀嫁给你，你看中不中。
哪能不中？中、中、中！杨大树的头点得像是小鸡啄米样。老丈人啊，你可真是个明白人，你看出来俺和秀秀好上了，你要不吐口，俺还琢磨着该请谁来提亲哩。杨大树心里说。
一年后，崔秀秀给杨大树生了儿子，还是一对双胞胎，起名叫大虎和二虎。村里人都说杨大树真是有福气。杨大树也觉得自己有福气，笑容整日挂在脸上。谁请做活，杨大树都跑得颠颠的。活做好了，给的工钱多了，大树要找零；给的少了，大树也不嫌，还请主家吸红花烟。
杨大树是个好木匠。
大虎四岁了，二虎也四岁了。杨大树要给崔秀秀盖四间砖瓦房。盖新房要扒老屋。扒房子的时候，杨大树心急，没听秀秀的劝，乡亲们还没来，他就自己动了手。崔秀秀正在灶屋里烧竹叶茶，听到轰隆一声，把茶舀到水桶里，崔秀秀端着一摞大碗出来一看，老屋的东墙倒了，大树却不见了。杨大树被压在厚厚的土墙下，扒出来已经断气了，头上一个大窟窿，鲜血汩汩地往外冒。崔秀秀当场就昏倒了。杨老根带着两个孩子在村口晒场玩，一听大树给墙砸了，腿一软倒在地上。
好木匠杨大树是个哑巴。
日子依旧是日子。有风有雨，有太阳有月亮，还有杨老根的咳嗽声。夜晚，我们常听见崔秀秀在院子里的老榆树下呜呜咽咽地哭，泪水将悲凄的日子融进泥土，渗进根脉、根须。
杨楼的好木匠杨大树走了。村里人不知道杨大树的砖瓦房还能盖起来不？
崔秀秀还在杨楼盖房子不？
又一年的三月，吃过午饭，我去杨红旗家听评书《呼延庆打擂》，秀秀婶却来了。秀秀婶是来找杨红旗的爹杨铁头的。秀秀婶头发剪短了，脸也黄了，人也瘦了。
铁柱哥，俺想在村东的宅子盖四间房，后个上午轧地基。秀秀婶递给杨铁头一盒黄金叶烟。
她婶子你要愿意盖房子，啥事俺包了。杨铁头没有去接烟，杨铁头把胸脯拍得咚咚响，杨铁头有点激动了。
谢了杨铁头，秀秀婶走了。
秀秀婶脸咋恁黄啊。我说。
黄脸婆、黄脸婆，脸当然黄了。杨红旗说。
小孩子，懂个啥，后天都去给你秀秀婶搬砖头。杨铁头说。
村子东边是树林子，也有各家的新宅子。轧地基的那天，树林里净是人。
砖头是从秀秀婶的老宅子拉过来的，八辆架子车不停地拉，一群少年使劲地搬。
村子里的青壮年都来了，有的打桩，有的放线，还有的挖土。杨铁头是夯头，在领着人绑夯。轧麦子用的石磙推来了，四根碗口粗的木棒牢牢箍成“八人抬”。
地基挖好了，要下夯了。秀秀婶端起一碗竹叶茶捧给杨铁头，杨铁头接过来，一仰脖喝完了。抬夯的八个汉子端起八碗茶，一仰脖也喝了。秀秀婶又把空碗倒满，好让下一轮抬夯的汉子喝。
八个汉子抓起了八根竹竿粗的麻绳，八根麻绳绑在四根碗口粗的木棒上，四根木棒箍着一个大石磙。杨铁头一声喊，八个汉子一起合，三百斤的石磙随着喊夯的声音起起落落。那喊声惊飞了林子里的鸟儿，那夯声吓跑了田野里的兔子。不！那不是喊，是吼--咱们抬起夯啊！
嗨吆！
从这往南夯啊！
嗨吆！
这是屋山根啊！
嗨吆！
咱们要砸狠啊！
嗨吆！
这个地坡高啊！
嗨吆！
使劲往下敲啊！
嗨吆！
这个地坡凹啊！
嗨吆！
咱们少砸下啊！
嗨吆！
夯夯要注意啊！
嗨吆！
大家要使劲啊！
嗨吆！
劲要使一处啊！
嗨吆！
才能打得平啊！
嗨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