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晓东
第一次看见李小珊是在他十七岁那个阳光灿烂的夏天。
校园里的合欢花开了的时候，他正抱着蓝球从操场跑回校园，绕过一棵开满鲜花的树，满地的阳光像金色的水淌过干净的草坪。树荫下，一袭白裙若隐若现，一个美得像画中人一般的女孩正飘动在花坛旁边的草地上，静静地读着一本书。也许是他的莽撞惊扰了她，女孩抬头望了他一眼，一道如水的目光向他飘来，也飘进了他的心上。一瞬间的对视中，突然有一种柔柔的感觉从心底缓缓升起，那一个夏天的剪影就此在他记忆中定格。
常常是在黄昏的合欢树下，他会一个人流连在花坛旁边，默默地等待，只是为了看她一眼。他已经偷偷地打听到了她的名字，李小珊，一个和她人一样美丽的名字。
他知道她爱看书，而且还会写那些飘着淡淡的惆怅感觉的诗。于是他开始钻进学校图书室，专门找那些朦胧的诗歌来读，在淡淡的感伤中写诗，写那些充满忧伤但飘扬着青春的句子。
真正认识她是在学校文学社的聚会上。他大声地朗读着自己偷偷写给她的诗，看着她认真地听着的样子，他开心极了。
文理科分班的时候，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和她分到了一个班，渐渐地对她熟悉起来。他知道她的家庭条件优越，而他却是班上最不起眼的男生，永远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窘迫的家庭让他抬不起头来。
那一年夏天，照例是暑假补课，全班的学生都在酷热中慵懒地听着老师的喋喋不休，却独独少了李小珊。看着李小珊空荡荡的座位，他的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似的。后来班主任来组织大家到医院看望李小珊，他才知道李小珊原来是病了。班主任通知大家每人准备一件礼物时，他既兴奋又焦急。整整一夜，他用在操场上捡来的武警中队打靶训练时留下的子弹壳为她做了一只金黄色的项链坠子。他用在化学试验时偷来的金属锡焊接，在水泥地板上一遍遍地打磨，用红色的毛线串起，终于为她做成了一条金黄灿烂的项链。然后他偷偷地写了平生第一次写给女孩的纸条，装进正中稍长的那个子弹壳里，轻轻地塞上铅弹。那张纸条里藏着他全部的心事。
阳光灿烂的午后，班主任带着他们走进病房时，他看着同学们各式各样的礼物，终于鼓足了勇气把自己那条最不起眼的项链放在李小珊的床头，涨红着脸逃了出来。
夏天终于过去的时候，李小珊又回到了教室。他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一样忐忑不安，既害怕李小珊看不到那张纸条，又害怕李小珊看到后再也不理他。
终于，在一个宁静的夜晚，翻开书包的时候，他看到那条项链依然完好无损地躺在自己的书包里，他的心情一下子落入了谷底。
那一晚，他流泪了。一个人独自买来了一瓶酒，他在教室里醉得一塌糊涂。借着酒劲，他在黑板上写下了“林墨涵Love李小珊”几个大字，然后沉沉地睡去，他要看看李小珊看到这些之后气急败坏的样子。
第二天早上，先是同学们的哄笑声，接着是上早读的语文老师的追问声，再接着是李小珊嗡嗡嘤嘤的哭声。他笑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要的就是让所有人知道他爱李小珊。后来他被班主任叫去谈话，再后来他和要求他通知家长的校长大吵了一架，在愤恨中夺门而出，离开了校园。
后来他去了南方。
在南方的日子里，他拼命地赚钱养活自己，拼命地读书，通过自学拿到了大学文凭。再回到小城时，他已考进了小城政府机关的公务员。那条黄铜项链，他一直珍藏着。
十年的时光如那年夏天的阳光，无声无息地轻轻淌过。十年里，他一直关注着李小珊，知道她远嫁他乡，知道她在被丈夫抛弃之后疯疯癫癫地去了另一个世界。后来他终于和一个长得和李小珊十分相像的女孩结了婚，而且很快有了女儿，日子过得像水一样波澜不惊。
那一天，他照例外出应酬，回来后，看到女儿正在把一条锈迹斑斑的子弹壳项链往脖子上戴，原来是妻子在一堆杂物中找出了它。他慌忙地从女儿手中抢过来。“啪”的一声，项链落在了地上，中间稍长的子弹壳上的铅弹掉了下来，一张发黄的纸条掉了出来：
你相信吗，墨涵？这是我收到最好的礼物，从你站在阳光下的讲台上读诗的那一刻起，我就喜欢上了你……
纸条上沾满绿色的铜锈，字迹早已模糊不清，但落款上“李小珊”的字样依稀可见。他搂过一脸疑惑的妻子，轻轻地把纸条揉成一团，又轻轻地展开，再用打火机点燃，看着轻轻的烟雾散去。只是没有人看见，他脸上淡淡的泪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