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电热水壶鸣笛的时候，我正在客厅整理地板上的画框，窗外的炙热阳光灼人脸颊。
这才刚过十一点啊。
喝什么茶？
拉开镂空的格状木门，专门用来陈列茶叶罐的矮柜里放着茉莉花茶、普洱茶、苦丁茶和竹叶青茶。我选择了苦丁茶，夏日解暑的小秘方。
一个人住本该没什么好讲究，近来却突然想要改善生活。我一直有喝茶的习惯，所以家里的茶叶没有断过。就在上周，我重新粉刷了墙壁，为房间换上崭新的蓝色窗帘，还把阳台上已经发霉的旧花盆都清洗干净，种上了属于这个季节的植物。
轻轻吹开漂浮在水面的茶叶，抿上一口，舌尖上的苦涩转变为凉意奔向喉咙深处。
放下茶杯，接下来的任务是把六个画框挂上墙壁。
玻璃画框装裱着一组蝴蝶照片。
黑白照片搭配刻意做旧的雕花木框让人有种深陷其中的感觉，照片取名为《蝴蝶的不易》。我站在木梯上用软尺在墙面测量距离，接着标记出较为精确的六个点，然后开始往墙面钉钉子，再把照片一张张挂上去。
第一张照片是蝴蝶的受精卵，它像小蜡球一样粘在植物叶面。第二张是毛虫，它弓着丑陋的身躯像在躲避什么。第三张是蛹，那奇怪的模样就像是被丝线捆绑固定住的UFO。第四张是蝴蝶的成虫，刚刚破蛹的它还无法扇动略显潮湿的幼翅。第五张照片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蝴蝶，花枝振翅，翩翩起舞。即使只是张黑白照片也能想象得出蝴蝶本来的颜色。
纯粹中蕴藏着丰富的想象空间，我猜摄影师是以这样的心态来完成这组照片的吧。很少有人用黑白照片来表现蝴蝶的美。
我把最后一张照片挂上墙的时候，食指不小心被钉子挂破了皮。第六张照片是我用手机拍摄的，上面没有蝴蝶，是一片草原。我认为把这张照片加进来会形成一种奇妙的视觉感受。就像是，那只蝴蝶飞去了一个更加美好的地方，它只是暂时离开了人们的视线。
木桌上，一支青金石毛笔靠着蓝墨盘，牛皮纸袋像一次性摊开的扑克牌般整齐地排列着。我抽出其中一包，也许有人需要它。
2
“新来的健身教练看起来都好年轻哦。”
“哎哟，瞧你激动的。不过……的确让人心花怒放。”
“这样好了，一会儿我们一起请他们吃个晚饭，指不上还能……”
“天哪，都一群当妈妈的人了，也不害臊？”
健身房的淋浴间不隔音，隔壁女浴室里时不时传过来的谈话声令郝龙心烦意乱。
“操。”郝龙整理好衣物离开了浴室。
他被开除了，就在十五分钟前。
年近三十的郝龙个头高大，肩膀宽厚。健身行业虽然并未苛求教练一定要有向前冲的精神，墨守成规的他在这次公司整顿中败下阵来也不是什么让人大跌眼镜的事。
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毕竟自己在这里工作了八个年头。回家好好休息一阵吧。只好如此安慰自己。
出大楼电梯左转，郝龙经过一片被广告墙包围起来的空地，这里原来是一所幼儿园。
天空突然飘起雨来，他冲过天桥，快步迈进小区铁门。
黑桃小夜曲社区，一单元，203室。
门上贴着一张物业欠款单，郝龙一把将它扯下来扔进了垃圾桶。
笨蛋。那女人给钱的时候就应该一次性把物业费给结了，花大价钱去买那么多奢侈品也只有充场面的时候才有用。郝龙嘴里的“那女人”没有特指谁。“那女人”都是一些欲求不满的有夫之妇，她们都是些愿意定期提供“经济援助”的金主。郝龙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也不觉得可耻。
身体也算本钱，没有谁会提出质疑吧？
祸不单行，习惯在床上称呼他为“狗狗”的新一任“那女人”已经好几天联系不上了。发短信不回，打电话不接，或许那根本就不是她的常用电话号码。
别以为我没有办法，他低头从电视柜里翻出一张名片。有次，郝龙趁那女人在淋浴的时候偷偷从她钱包里翻到的。名片上的名字一看就是个男人，会不会是她老公的名片？又或者是生意上往来的重要客户？通过上面的联系方式也能查出个一二三来吧……郝龙亲了名片一口，将它放回原处。
他决定再给那女人三天时间，分手费就靠它了。
郝龙频繁和不同女人上床也并非只是为了钱。身强体壮，性欲旺盛，一直未成家的他需要有地方消耗精力。只要是有钱的女人，他来者不拒。
郝龙认为，有钱人就算是相貌平平，也能通过气质扳回一城。
太久没有碰过真正的美女了……现在有的是时间。
他想起一个人来。
朝着满是烟灰的键盘猛吹一口气，快速启动电脑。连接互联网之后，聊天软件自动登录了。网名叫“液之荡漾”的女人亮着头像。液之荡漾昨晚在下线前传送了一张自拍正面照给郝龙。用鼠标双击文件，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皮肤光洁，牙齿整齐，冲着镜头的甜蜜微笑生动自然。少女身上的每一处特征都拉直了郝龙的神经，乍看是天真无邪的少女，眼角眉梢却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成熟韵味，太诱人了。
这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集天使恶魔于一体的完美女性。
作为回礼，郝龙传送了三张自己的全裸照片过去。体态匀称，肌肉饱满的健身教练对自己身体的自信自然不在话下，更何况自己那兄弟的尺寸也非常拿得出手。
“嘀嘀嘀……”
液之荡漾的头像终于在显示屏上闪烁起来。
“来了？”她主动打了招呼。
“Hi，美女。”郝龙敲打着键盘。
液之荡漾发送了一个代表亲吻的嘴唇表情。
这小妞还真是主动。
“我们约好的事呢？”
“什么？”
“在视频里给我看看‘那个’呀。”既然如此主动，开门见山或许更有效率。管它约好没约好，直接要求就是了。
“讨厌死了！那……你现在穿着衣服吗？”
“已经脱光光了。”郝龙一边打字一边脱掉紧身背心。
液之荡漾随即发来视频邀请。郝龙调整好距离，用摄像头对准自己微微颤抖的身体，点击接受邀请。
黑屏两秒之后，画面上出现一对乳房。
少女特有的颜色，如樱花飘进清酒。没有任何赘肉的小腹之上，蜜桃般的女性身体在他的世界里扩张开来。明明是夏季，他却有种被春风托到半空中的感觉，飘飘欲仙。直到发现自己黝黑的身体也出现在视频小窗口里，他才意识到自己还坐在十平米不到的客厅里。两个近乎完美的身体同时出现在一个显示屏上会给人一种正在交媾的暧昧感觉，郝龙的心就像被烧烫的石头。
“我想看看你的脸。”郝龙迫不及待地提出要求。
“不行，人家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坏人，万一被你截屏或者录像怎么办？”
“不会的，宝贝，我保证。快让我看看你的脸……”虽然已经看过照片，郝龙更渴望那张静止的脸在画面上动起来。他几乎能想象得出那张看似清纯的脸会做出何种低下放荡的表情。
“不要啦！”
“那让我看看‘那个’可以吗？”郝龙要是把这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心花在工作上，一定不会落得被开除的下场。
“讨厌死了！”视频画面从胸部一下子移到了别处，黑了。
在液之荡漾迅速关掉视频的瞬间，郝龙认出了她身后的门窗。黑桃小夜曲社区的门窗是统一安装的。她竟和自己住在同一个小区。
“你住几单元几楼？”郝龙继续敲字。
“什么？我住在‘东河雅城’。下周我们见面吧，我来你家找你怎样？
现在急着要出门，下了。”
她想到家里来？可为什么要等到下个星期？
东河雅城和黑桃小夜曲社区相隔四个站，是一个环境不错的高档住宅区。那里绝对不会安装这种低档门窗。郝龙曾经在东河雅城上门做过私人教练，他很清楚那里的环境。
液之荡漾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真实住处？
对方已经下线。
一定要找到她，找出那个女人的住所。
情欲一旦被挑起，只有真枪实弹才能收场。
3
目光一旦接触到黑桃小夜曲社区的中庭，乔钟都会忍不住想笑。
“简单粗暴，俗不可耐。”他习惯用八个字来归纳心中感受。
如果换成自己来设计中庭景观，绝对不会是这副四四方方的模样。可这毕竟是低端住宅楼，开发商根本就没有太多的设计预算吧。既然自己还没有搬家，便没有资格取笑它。
二单元
204室的书房窗户正好对着“红心花园”。
乔钟端着一杯咖啡，静静地观望着小区中庭。一个小男孩坐在花台边用手指逗一只黑猫玩，面相凶狠的父亲一把将他拉走。乔钟猜他一定是输了钱。如此拥挤的小区总少不了三五个长舌妇，乔钟碰巧知道这家人而已。
如果自己是一个父亲……一定会对孩子非常温柔。
乔钟喜欢孩子，可孩子又不是商店里随随便便就能买到的东西。前面还有好几个步骤呢，恋爱，结婚，生子。想要传宗接代，得先解决婚姻大事。
身子往后一缩，他差点把咖啡溅到平铺在工作台上的建筑设计图上。
乔钟在春熙路一家小有名气的建筑设计公司上班，今年刚升了职。二月份的时候，公司给了乔钟一笔丰厚的开年奖金，加上工作以来的存款，他终于在成都三环线上买了套像样的房子。已经习惯在城东生活的他选来选去敲定了离这里不远的东河雅城。新房已经装修完毕，六月中旬就搬。别具匠心的新房固然令人期待，可一个人住会不会太大了？一切都很美好，只差一个女主人。
赶紧结婚吧！
加油结婚吧！
结婚以后什么都完美了！
这些话不仅是乔钟内心深处的呐喊，也是母亲隔三岔五在电话那头的命令。
要说前前后后也交往过几任女友，分手矛头全部指向“乔钟是一个工作狂！”这项罪状。事实上，那些女人都觉得他不懂情趣，太枯燥，外加经济上也没有突出表现。当然，那至少是两年前的事了。现在一切都步上了正轨，乔钟仿佛闻到了桃花的味道。
手机响起诙谐幽默的铃声，“Inspector Gadget”[1］。
难道是她？一定是交友软件上那个名叫“萌懂爱”的女人在给自己打招呼。
一看手机，还真是她传过来的一段语音。
“加杰特大叔，在干吗？”令人心动的甜美声音在屋子里蔓延开来。“加杰特大叔”是女人给乔钟取的昵称。乔钟身形瘦长，爱穿风衣。就五官而言还算端正，只是看起来稍显阴郁。
两个人还没有正式见面，一切只凭照片想象。
“你又在取笑我，在家画图呢。”乔钟按下说话键。他故意压低声线，[1］《神探加杰特》是
20世纪80年代的美国动画片，因为诙谐幽默而受到大众喜爱。
不想暴露内心的澎湃。对方是一个小美女，他喜欢她那种无忧无虑的笑声。
“今天不用去公司？”
“所言极是，宅男在家。”他想回答得风趣点，一时又逃脱不了八字魔咒。
“吃饭了吗？”
“非常遗憾，还真没有。”与乔钟对话很容易陷入一问一答的境地。
学建筑的人死板一些很正常。
一切都是为了安全着想。
这样的男人才可靠。
乔钟如此安慰自己。
“自己做饭？”就算是问这么简单的问题，萌懂爱的声音听起来都是那么俏皮可爱。
“我想是的，要不然呢？”
无论洗衣做饭，收拾家务，乔钟只能独自完成。或许，婚后会得到改善。
想要结婚的冲动就像一枚闪电，点燃了对话的中心思想。
“你难道没有考虑过找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吗？”乔钟的语速明显变快了。
“什么？难道……大叔想和我结婚？”
“是……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打算。因为我是有这个打算的……”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扑哧。我们都还没有正式见面哦。”
“相信直觉，相信缘分。”
电话那头传来夸张的笑声。
“好笑吗？”乔钟不太明白。
“没有，大叔是觉得我漂亮吧？都已经看过照片了，还说什么‘直觉’和‘缘分’，这样未免也太做作了。”萌懂爱没能止住笑意。
“也对……对不起！不……不好意思。”乔钟开始结巴。
“其实，我觉得加杰特大叔不错呢。”
“真的？”
“嗯，看照片既憨厚又踏实。只是……妈妈希望我嫁给一个能够照顾我，愿意养我的男人。”
“我敢保证，一定可以！”
“大叔有车有房吗？”
“都有。二十来万的车，还凑合。房子嘛……在东河雅城买了一套，一家三口住正合适。”
“哇！大叔好厉害。一定有不少存款吧？”
“这个……装修房子以后没剩下多少。总之，我们一起努力吧！”
手机再也没有回复。
是自己说错话了吗？笨蛋！萌懂爱摆明了想被养着，根本就不该说那句“我们一起努力吧”。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姑娘愿意跟自己谈婚论嫁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自己真是个笨蛋！
“喂，还在吗？我们见面谈吧。”
大概隔了十五分钟。
“不必了，大叔。祝你幸福。”这是网名叫萌懂爱的女子对乔钟说的最后一句话。
祝我幸福？
乔钟的心被敲碎了，万般滋味随风飞。一方面，他后悔自己说错了话，一定是刚才那句话导致这段美好姻缘有始无终；另一方面，他想向对方解释，自己是有能力负担起一个家的。最要命的是……他觉得自己遇见了真命天女。单凭一张照片就够了，更何况是三张。每个角度的萌懂爱，看起来都是那么清纯脱俗。
手机拿起来就放不下了，他盯着萌懂爱的头像发愣。鼻子呼出的气息模糊了她的美貌。用手擦一擦，一不小心双击到屏幕。没想到，交友软件弹出了信息页面。
五十米。
萌懂爱和自己的距离只有短短五十米，她岂不是就在附近。
乔钟重启交友软件，这一次，两人的距离显示为四十米。
一定要当面向她解释清楚。
4
黑桃小夜曲社区附近有一条美食巷。从主路拐进去，小餐馆鳞次栉比。
如果这条巷子是一部青灰色列车，那紧挨着的馆子就像那一节节车厢，而最靠近主路的老四川餐馆便是那头等厢。
还没到中午饭点，餐馆里挤满了食客。
柴二放下搁在招财猫一旁的乳白色电话听筒，转身问道：“黑桃小夜曲社区二单元
401室到底住着何方神圣？”
别着“领班”胸牌的胖女人环顾左右，意识到柴二是在对自己发问后便用略带傲慢的语气说道：“你管这么多干吗？做餐饮也要懂得尊重客人的隐私。笨蛋！那么多外卖等着要送，还不赶紧去下单。”
这新来的小二做事冒冒失失又口无遮拦，看样子也待不长久。
领班朝他翻了个白眼，招呼客人去了。
柴二年纪轻轻就头发稀疏，一张稀松平常的娃娃脸上布满了青春痘。
从郊县来美食巷打工的他谎称自己十八岁。实际上，他才十五出头。
“隐私算个屁！”柴二打心里骂道。
刚才那通电话一听就知道是那个女人打来的。声音太……该怎么形容呢？柴二想起小时候最爱吃的棉花糖，柔柔白白，甜甜软软，幸福得像阴雨天突然投下来的一丝阳光。
柴二在老四川餐馆上班不久，接连三天都送同样的食物去黑桃小夜曲社区二单元
401室也算不上什么怪事，现代人不喜欢自己做饭很正常。可令人不解的是，他一次也没有见到那女人的脸。
不多不少，餐盘里装着跟昨天一样的东西。一两清汤龙抄手，一两红油钟水饺，一碗海带丝汤，全都不加葱。那女人每次都要求把食物放在家门口。这是一种习惯？还是在回避什么？最让人好奇的是……她的声音。
那种难以言喻的甜蜜嗓音令柴二浮想翩翩，无法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