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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大火磨忠魂归大地

第二十三章 大火磨忠魂归大地

傍晚,高凤鸣走进义兴火磨办事屋,进屋后,反手把门带上,见张富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抽闷烟,就试探地问道:“大东家,一下晌你上我那屋好几趟了,人多不方便说话是吧?这会儿我没啥事儿了,咱爷俩唠唠嗑儿!”

张富使劲吸了一口烟,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高凤鸣:“老高大叔,有件事儿我搁心里憋了好些天了,那帮日本兵像饿狼似的盯着义兴火磨,咱爷们儿恐怕保不住它了……大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有韬略,说说你是咋想的。”

高凤鸣点点头,缓缓地说道:“现在咱们这个义兴火磨已经完全成了日本军粮的加工基地,明着还是你的,实际上是他们说了算。日本人侵略成性,草菅人命,强取豪夺,不羞不臊,自从进了咱火磨,那些日本兵对工人们张口就骂,举手就打,比进自个儿家的大门还仗义,许多事都暴露了他们的狼性,他们根本不拿咱中国人当人!”

“大叔你说得对,日本人就是一群想吞下我们大好河山的饿狼!这个火磨我绝不能让他们得到!我是个粗人,可我知道什么是民族大义,宁死不屈,宁折不弯!大叔,想个办法,到了紧关急要的时候,我毁了它!我不能用金银元白面去喂这些吃人的日本狼!”

“大侄子,你刚才说了,咱们宁可玉碎不可瓦全,你大叔也是义兴火磨的人,天塌地陷算我一个,我有个办法,你看可行不可行。”

……

第二天傍晚,两挂大车停在义兴火磨备品仓库的台阶下,几个工人从大车上往下滚油桶,只一会儿工夫,八只大油桶整齐地靠着木刻楞墙被排列成了一行。高凤鸣满意地向工人们道谢:“太谢谢你们了,这活儿干得不错!”又朝车老板子说 :“对不住,还有一点活儿,麻烦你们了,车上那两桶汽油得卸到主机大楼那里去。”

一个车老板子说 :“高炮头,我们白头领说,先给你拉十桶来,那十桶过三过五的再给你送来!”

“好啊,我等着。来,大伙儿帮忙,上大楼那儿卸车去。这一桶汽油挺沉哪,足有三百斤!”高凤鸣乐呵呵地说。

月挂枝头,夜深人静。高凤鸣坐在义兴火磨主机大楼底层大门旁,几个工人在大楼里面机器旁边用钢砖砌了一个地窖,并且在里面精心地铺上了油纸,又有几个院心工人把一箱一箱的炸药放进了地窖里,然后又把两个汽油桶牢牢地坐在了地窖上面。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高凤鸣让几个工人回宿舍睡觉,一个人又小心翼翼地鼓捣了好长时间。

义兴火磨办事房里,大家团团围坐在一起。陈满昌的白府绸衬衫被汗水浸透了,他焦急地问张富:“我在火磨的围墙外面就觉得不对劲儿,没了机器声,没了人气儿,进了院子也是冷冷清清的,到底怎么了,快跟我说呀!”

没等张富说话,郑家厚就抢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讲了一遍。听得陈满昌怒火中烧,拍案而起:“千刀万剐了小日本都不解我心头之恨!”

张富这几日明显地瘦了,他沉默了半晌,语气低沉但很坚决地说:“陈掌柜的,大哥托付你件事儿,如今盐埠火车站的客运列车忙着给军车让道,说取消就取消,说停运就停运,不敢坐了,你回依兰府时帮我捎几个人,让他们在依兰府坐汽车转去哈尔滨,义兴火磨在哈尔滨有两处买卖,长贵和家厚去经营,他俩当坐商都比我强。把费琳娜和尤金也都带走,让他们去哈尔滨开一家俄罗斯餐馆,这也是玛丽亚的心愿,等太平了,费琳娜要是愿意回苏联也不迟……老高大叔也跟长贵和小彩凤一起走,一家人得在一块堆儿,撇下一个都揪着心。大火磨有我一个人看着就够了!”

高凤鸣摇着头:“我就不走了,年纪一大把了,不想再折腾了,我陪大东家,只要火磨在一天,我就一天不离开它!”

长贵腾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激动地冲张富说:“我不同意,要走大家一起走,要留大家都留,撇下你一个人在这疙儿,我们就不揪心了?我就是走了,心也不净啊!”

张富猛地一拍桌子,朝长贵吼道:“听我的,你是大哥还是我是大哥!你们要是不走,我现在立马从你们眼前消失!”

长贵哭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听你的,听你的,你是大哥还不行吗!”

陈满昌激动地说:“火磨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服从日本人,无条件地给他们生产军粮;要么往这儿一扔,大家走人,图个清净 ,眼不见心不烦,没有第三条道能行。张富,你跟我们一起走,一句话,金花高丽不能再待了!”

一个工人撞开房门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手指着外面,满脸惊慌地说:“大东家,不、不好了,蒸汽机房里,出事了!”

高凤鸣镇静地说:“准是小日本子来了,走!”

张富等人一路跑到义兴火磨蒸汽机房里,只见瓦西里被反绑着双手,脸上血迹斑斑,他心爱的海魂衫被扯破了,上身伤痕累累。李金宝的一边脸肿了起来,神情沮丧地站在一边。

一队日本兵端着刺枪冲过来,用枪指点着,把张富、高凤鸣等人逼到墙根底下。

八木同一那张变了形的脸十分可怕,两眼射出狼的凶光,田文阁和鲍庭玺分别站在他的左右,脸色冷冰冰的。高仓座在蒸汽机房走了一圈后,走过去问李金宝:“李金宝,你老实说,这四台蒸汽机的炉箅子到哪里去了?这一堆烧毁了的炉箅子是你们故意放在这里的对不对?有人破坏了蒸汽机,是不是?!”

李金宝险些哭出声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这些事不是我干的……”

高仓座向后退了一步,两个日本宪兵冲上去对准李金宝的头部一阵暴打,李金宝鼻口蹿血,鼻子底下有一块条形伤疤的宪兵像拎小鸡似的把李金宝拎起来,举过头顶后,手一松,李金宝被重重地摔到地下。李金宝躺在地上,身子抽搐着,气若游丝地说:“不是我,不是我……”

张富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别再打了,是我干的,我亲自动手干的,和别人没有关系!”

八木同一恶狠狠地上前,一只手抓住张富的领襟,一只手挥向张富的脸。张富本能地挥起右手一搪,把八木同一挡了一个趔趄,几个日本兵“哗啦哗啦”地上了子弹,这时,就听高仓座喊了一声:“谁也不准动!”

几个日本兵放下枪,高仓座走到张富面前:“张富,我知道你的脾气,我更知道你的底细,你种庄稼行,摆弄机器你是个外行,你不懂得怎样拆卸炉箅子,你撒了谎!”

张富的脸涨得通红:“高小剂子,我告诉你,这事儿就是我干的,我早就会,是跟他们学的,你凭什么说我不会安装炉箅子!”

八木同一朝几十个日本士兵挥挥手,瓦西里被野蛮地架走了。

张富望着他们的背影一跺脚,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大火磨是我的,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不信你们看着!”

天还没亮,空气中飘荡着湿漉漉的气味,风有点儿微凉,从田野里传来小虫子们的夜话声。义兴火磨院子里一幅依依惜别的凄凉景象。

办事房里只有两个人,高凤鸣满面愁容,小彩凤坐在他身边抹眼泪:“爹,记住我两句话,不许给一枝花做饭,不许干哈腰的活儿,你记住了吗?”

高凤鸣满眼慈爱地看着小彩凤:“好,等我到哈尔滨专门给我姑娘做她爱吃的五花肉油梭子!”

尤金和费琳娜走进来,尤金清装简囊,费琳娜带着三个大包袱,还有一件硕大的柳条箱。张富、长贵、郑家厚拥着陈满昌走了进来,陈满昌一脸遗憾:“我还是觉得可惜,一趟车都走了多好!张富,你也离开这个伤心地吧,算老弟求你了!”

张富苦笑着摇头说:“我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没有了结……”

长贵突然跪倒在张富面前,他抓着张富的裤腿:“大哥,你把我留下吧,让我陪着你……”

高凤鸣上前搀扶起长贵:“你们都走,有我陪着大东家足够了……”

郑家厚哭丧着脸说:“大哥,火磨的账都在我这儿,大哥又不会算账,买卖上有个进出的,我走了不让大哥为难吗!我不走!”

“这都啥时候了,还说什么进出,这个账就让它和我一起烂吧!家厚,你按我说的做了没有?所有的款项你和长贵都要全部带走,一个子儿甭留,这边就是有些赊欠往来什么的,咱们不是还有白面吗!”

高凤鸣挺起腰板:“几位东家都在,我表个态,我高凤鸣愿意承担义兴火磨的全部责任,你们几位东家全走,把火磨留给我,我保证不辱使命……玛丽亚临走时嘱托我保管一包东西,是留给费琳娜的,当着东家面,我带来了,请费琳娜小姐和几位东家过过目,来吧,费琳娜你收好。”高凤鸣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包沉甸甸的东西交给了费琳娜。费琳娜眼泪汪汪地和高凤鸣拥抱了一下,又去抱了抱张富。尤金忧郁地问张富:“瓦西里怎么样了?他现在好不好?”

高凤鸣说:“今天一大早我就去了宪兵分队,瓦西里还可以,一两天就能放回来!”

张富走到陈满昌面前,语重心长地说道:“兄弟,幸亏你来了,一路上就劳你多操心了,你的好处,大哥这辈子若是报答不了,来生必报!”

陈满昌强忍住眼泪:“大哥,你不要这么伤感,天下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咱哥们儿后会有期!”

义兴火磨的北大门吱嘎嘎地打开了,秀芹、一枝花、谭增礼、高凤鸣神情黯然地站在大门两侧,陈满昌的两挂大车缓缓地朝大门外驶去。秀芹和一枝花低着头呜呜地哭个不停,高凤鸣声音颤抖地挥手说:“凤儿,到了之后千万给爹报个平安……”

张富此时正站在火磨主机大楼的五楼,脸趴在窗口上向外望,眼见着马车走远了,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是故意躲开的,他不想和他的朋友们道别,他无法承受那样的场面,他们都是他至爱的朋友,几年的朝夕相处,他把他们当成了他的亲人。他们也是如此,爱着他,呵护着他,支持着他。他的人生一半是为自己活着,另一半是为他们活着的。他不能不把他们送走,他爱他们,像爱自己的生命一样爱着他们,他希望他们活着,在人世间幸福地活着,这样的心情,和送走他心爱的玛丽亚一样迫切,也和送走玛丽亚一样痛苦。自从玛丽亚走后,他几乎一天只吃几口饭,几天的时间他就枯槁得像个老人。他失去了心爱的女人,他还要再失去他至爱的朋友。可这些都是他选择的,也都是他安排的。他在安排他们离开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犹豫,或者说他丝毫没有想到自己。他只想要他的亲人和朋友快乐。他无法近距离地看着他的朋友们渐走渐远,车轮的嘎吱声会像那锋利的铡刀一样,穿透他的胸骨,一点点地接近他的心脏,直到心脏破碎成两半。他知道这一次的离别将意味着什么,生离的可能性小,而死别的可能性却是很大。

奔涌而出的眼泪是他情绪的释放,他蹲在地上,手捶着墙壁,呜咽声把赶来的李金宝吓了一跳。

“大东家,您也不要太伤心了,这一切还不都怨小鬼子……”

张富止住哭声,迅速擦干眼泪,站起身,回过头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你来是不是有事。”

李金宝可怜巴巴地说:“大东家,我不是孬种啊,我爹我妈就养活我这么一个儿子,他们指望我挣钱养老,我……我不能扔在东大山哪!”

张富叹了口气:“吃完下晚饭,上我那儿领工钱,完了就回关里家照顾爹妈吧,兵荒马乱的,再别出来了。”

次日晨曦微露时,张富和高凤鸣已经忙着在义兴火磨大院挖沟、刨洞、埋炸药了。两个人在火磨主机大楼至备品仓库五丈远的区段挖了一条窄沟,高凤鸣往沟里铺设了两条长长的导火索,张富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盖上石板,又在上面洒了一层土。高凤鸣一贯谨慎:“大东家,这趟沟怎么看怎么露怯,你看蒸汽房过来的那趟沟,跟原地方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来地下有条沟,有什么毛病……”

张富十分肯定地回答:“老高大叔,你太细心太认真,要我说呀,除了你,别人根本看不出这地场有啥变化,再说,咱铺的是新土啊,一会儿太阳出来,晒它一袋烟工夫,保证啥也看不出来。”

吃完早饭后,张富和高凤鸣急匆匆地赶到金花高丽皮货口日本宪兵分遣队,即原来高升发家的青砖瓦房。两人被日本宪兵带进了东屋,高仓座热情地迎过来:“啊哈,我就知道你们这会儿能来,老高一天来两趟,张富两天来一趟,这个瓦西里是碰见好人了,不过你们应该相信我,瓦西里在这儿得到了非常好的待遇,他正在交代自己的间谍罪行,他已经承认自己是个通苏分子了!”

张富又惊又气:“瓦西里通苏?你要说他反苏还差不多。我们今儿个要把人领回去,你说吧,需要什么条件?”

高仓座趾高气扬地说:“条件?你们那个义兴火磨检修得怎么样了?你们要记住,只有火磨恢复生产,瓦西里才能回得去!”

“请问高仓队长,你说的这些,可以当真话听吗?”高凤鸣问道。

高仓座狡黠地笑了笑:“回去赶紧抢修机器,三天后你们生产我们放人。”

下午,张富和高凤鸣以及谭增礼三个人坐在火磨办事房里一边抽烟一边商量事。谭增礼说:“我看还是先把人弄回来再说,瓦西里太可怜了,那么好的一个人,摊了这么一件倒霉事儿,从前还得罪过高小个子,肯定不能少挨打了!”

“接触几回小日本子以后,我才知道什么叫笑里藏刀,什么叫不守信用,要想把人弄回来,咱们就得先违心地给日本人加工几天大米,也罢,为了救瓦西里,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张富说。

“倒也行,他不放人咱再把火磨停下来就是了。不过高小剂子又给他安了个通苏的罪名,这可是个间谍大罪,能说放就放吗?!”高凤鸣语气沉重地说。

李金宝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张富虎着脸问他:“不是让你回关里家吗?你又回来干什么?”

李金宝“啪啪”甩了自己两个耳光:“大东家,瓦西里死了,死在宪兵队,拉到金化煤矿埋的,老毛子给他找的牧师,我昨儿个去金化煤矿想看看几个小哥们儿,正好赶上这事儿……”

张富先是惊得大张着嘴,半天后手揪着头发放声大哭:“可怜的瓦西里,我张富没有用,没把你救出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秀芹赶着大车朝皮货口国境线一侧走去,在国境线这边,日本关东军国境守备队的两个士兵,把带刺刀的枪伸向了她,秀芹吓得连连后退。一个日本士兵把她从大车旁边拉开,另一个士兵把她赶的马车拨转了马头,驱赶到路旁,系在一棵小树上,另一个士兵挥手示意让她走着过境。

秀芹边走边回过头来骂:“ 扯的啥王八犊子?好好的大马车凭啥不让我赶?管得也太宽了! 腿的!”

金花高丽盐埠火车站木刻楞大房子里,气氛压抑。黑老白仰歪在铺盖卷子上,愁眉苦脸地看着哭得像个泪人似的秀芹,粗声大气地嚷道:“你说说你,你是我的女人,我哪天晚上不想搂着你睡觉?你可倒好,在早还说过界来我这儿呢,现在倒好,又不来了,说啥大火磨里就剩张富和高凤鸣了,人要是都走了他们孤零零的可怜!你不惦记我,倒惦记他们!这也行,张富是我的好兄弟,高凤鸣呢,我也从心往外地佩服他,可我在这火车站待了快一辈子了,到死我也得在远东这地界混,你既然不愿意在老毛子这地方过日子,狠心扔下我一个人在这疙瘩,那你就回去吧,我指定不埋怨你!行了,也别哭哭啼啼的了,我就见不得老娘们儿掉眼泪疙瘩!”

秀芹脸色惨白,抹了一把眼泪,清了清嗓子,悲声说道:“为了能和你在一起好好过日子,为了不撇下你一个人怕你孤单怕你没人疼,张富让我和长贵他们一起去哈尔滨我都没干,他这几天哭着求了我好几次,他说嫂子咱老张家就剩下我和你了,你是我大嫂,我从来都把你当成我的亲人,我怕你留在这里有啥危险,要不你先和长贵、郑家厚他们一起去哈尔滨避避,过段时间再回来,老白大哥不会有意见的,他会体谅你的,可我愣是没答应他,我怕我走了伤着你,可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咳,既然你撵我走,那我也不厚着脸皮留了……”说着,人像傻了似的一步一步地朝房门挪着。

黑老白跳下炕,在后面一把抱住她:“我的秀芹啊,你就真的忍心丢下我吗?你是不是以为我现在的心好受?我求你了秀芹,你就留下来吧,我天天都盼着你能来这里和我过日子啊!”

倔强的秀芹用力甩开黑老白,踉踉跄跄地朝门外奔去。黑老白冲着她的背影惨声说道:“秀芹,你太狠心了,我黑老白算是白稀罕你一回啊!行,你以后就当没我黑老白这个人,你自个儿保重吧!”

金花高丽皮货口宣家馆子,一个女人的哭声使得整座房子都颤起来。

秀芹趴在桌子上哭得昏天黑地,一枝花怎么劝也劝不好她,也趴在桌子上咿咿地哭了起来。高凤鸣不住地摇着头,一声接一声地叹息。

东兴贸货栈的老掌柜冯万金走进来,见此情景不禁诧异地问道:“秀芹,你怎么哭得这样伤心?”

秀芹突然从桌子上抬起头来,撩起衣襟擦了擦那双红红的眼睛:“没啥事儿,就是心里憋屈,哭完了也就都过去了!冯掌柜的,老高大叔,还有一枝花,今儿陪我喝顿酒,菜钱我掏!”

冯万金说:“秀芹你就免了吧,我请你们,正好我要请教凤鸣贤弟一些事情。”

“那好,今天这顿饭就由东兴贸做东了!”一枝花破涕为笑。

高凤鸣慌忙说道:“几位在我们的馆子里小聚,哪能让你们请客,冯掌柜的,您就不要争执了,这客还是由我们来请。”

一枝花忙不迭地说:“别争了,我们请,我们请。大伙儿坐下吧,我先把凉菜整上来,你们先喝着。”

几个人围着桌子坐下,高凤鸣给众人倒酒,一枝花把四样凉盘放到桌上,她自己劝自己:“我也别客气了,都不是外人,陪你们喝几盅,今儿个我就当一回破草帽子——晒一把脸吧!”

秀芹露出了笑容,酒桌上的气氛不再沉重了,冯万金见势开了口:“其实,我这个事儿也是咱们皮货口所有买卖人的心事,往白了说,就是咱们是跟大鼻子处还是跟小鼻子处,眼前我有两个扑奔,一个是吉林新京的万和祥,过那边就可以参股,另一个是苏联里面的哈头远东贸易公司,公私合营,按股分 利,可是我呢,倒没有主意了,凤鸣贤弟,你通古晓今,洞察时事,帮我拿个主意!”

高凤鸣神情笃定地看着冯万金:“小日本子站不长,几年十几年还是二十几年说不准,国境南边将来是什么样子,也说不准,但我赞成你往苏联大里边走,走到欧洲,走到和芬兰、英国、波兰、荷兰接壤的地方,回旋余地大,有利于个人发展,国破家亡人流浪,没办法的事儿。”

就在秀芹跑到宣家馆子借酒消愁的时候,在义兴火磨办事房里,张富正把五十块大洋递给李金宝,又把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交给了谭增礼:“金宝兄弟领过工钱了,再加上这五十块大洋,回关里家买房子置地娶老婆,富富有余。你们今儿个就走吧,越快越好,免得夜长梦多。对了,我得嘱咐你们俩,瓦西里的事跟谁也不要讲,装傻装到底,我得让高小剂子把他的计划一直进行下去,这叫欲擒故纵。”

谭增礼劝张富:“大东家,忍字头上一把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躲过这一劫烟消云散,我们哥俩就盼着义兴火磨最终能有个好结果,我们回去安个家,一两年后还回来!”

张富点点头:“你们俩路上别拆帮,还是到依兰府搭车走哈尔滨,看好你们的血汗钱。”

谭增礼和李金宝走后,张富神情落寞地走进蒸汽机房,看看这里,摸摸那里,然后蹲在地上抽烟。也不知道蹲了多久后才站起身来,出了院子,又上了主机大楼,从底层看到顶层,又从顶层看到底层,他抚摩着落了一层灰尘的输送带,百感交集,悲从中来,大滴的眼泪落到宽大的皮带上。

天黑透了。张富坐在义兴火磨办事房里不停地抽着小旱烟袋,高凤鸣坐在对面,默默地望着张富,几次欲言又止。

张富咳了一声,说:“大叔,明天我就去宪兵分队,找高小剂子,告诉他,我们同意了,三天后火磨生产,我得让他们亲自过来看看义兴火磨是怎样生产的!”

高凤鸣点点头:“明天早晨大叔陪你一起去,咱爷俩一定要装得像一点儿,千万不能让他们看出破绽来。”

当张富、高凤鸣走进金花高丽皮货口宪兵分遣队高仓座的办公室时,高仓座已经满脸是笑地站在办公桌后等候他们。

张富把装着几件瓦西里衣裤的包袱放到高仓座的办公桌上,笑着说:“给瓦西里拿了几件换洗衣裳,麻烦你交给他,另外还请你问问他需不需要别的东西。火磨最多三五天就开工,麻烦你告诉他,三五天他就可以回来了。”

高仓座将张富和高凤鸣让到椅子上坐下,他回到办公桌里坐下,双手支撑着桌沿,坐姿笔直,他奸笑着说道:“瓦西里他很好,一会儿就可以换上这几件衣裳,要不要见一见他……小野君,请你把瓦西里带过来!”

张富和高凤鸣对视了一眼,张富在心里骂道:“真是个魔鬼,撒谎都不眨眼睛!”

一个日本宪兵走过来,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正在审问,不能执行命令!”

张富觉得这个日本宪兵眼熟,不由得仔细地看了他几眼,此人虎背熊腰,鼻子下面有一块条形伤疤。张富想起来了,他就是刺伤瓦西里的日本人!一股怒火在张富的胸膛里呼地一下着起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一定要把心里的怒火压下去,否则会坏了大事。

高仓座朝那个宪兵挥了挥手,然后一脸歉意地对张富和高凤鸣说道:“二位,我们日本宪兵有一整套严格的制度和纪律,瓦西里正在接受审讯,小野有理由不接受我的命令,只是对不起你们二位了!”

“噢,是这样,”高凤鸣看着高仓座,“那我和张富就不用惦记瓦西里了,三五天就回来了,高仓队长,你说是不是啊?”

张富哈哈一笑:“咳,惦心啥呀,有吃有喝有睡觉的地场,瞎子掉井哪不背风呢!”

高仓座也笑了,煞有介事地说:“今天早上我还陪瓦西里吃的面包牛奶,你们不相信日本宪兵,难道还不相信我高升发吗!好了,咱们谈一谈义兴火磨恢复生产的事吧,张富老弟,你有什么打算?需要我们帮您做些什么吗?”

张富沉吟片刻:“按理说我们火磨的主机和蒸汽机都没有毛病,检修也只是上上油、擦擦灰、拧拧螺丝什么的,在这之前尤金和瓦西里已经做完了大部分工作,现在看来,三五天恢复生产没有问题。”

“不对吧?”高仓座一脸的狐疑,“蒸汽机锅炉有问题,不能生火,不能燃烧,瓦西里说近乎于报废,是这样吗?”

高凤鸣答道:“是这样,几百根炉条全烧毁了,就是很大很大的那种炉箅子,不过我们东家已经找来了新的部件,换上就可以了,当然由瓦西里安装最合适了,不过我也可以安装,瓦西里很认真地教过我……”

高仓座舒了口气:“很好,非常好,那就由老高大叔安装,明天,不,今天你们回去就可以安装了,这样,瓦西里也可以早一点回去了嘛!”

张富认真地点了点头:“咱们还得定一下,你们什么时候过去,我们就什么时候正式开工。”

高仓座哈哈大笑:“三天以后,上午十一点火磨正式点火运转,我本人要亲临现场祝贺,我们日本军方极有可能派代表参加,并帮助你们聘请两位工程师。可是,工人呢,你们的工人呢?火磨大约七八十名工人呢?他们还都在吗?”

高凤鸣说:“这不用你担心,我们的工人就住在附近,国境南边火车站有一批,皮货口沟里沟外有一批,到时候火磨一拉鼻儿,他们听见动静儿准来。”

张富言之凿凿:“你是知道的,我们火磨拉鼻声能传出几十里,我们早已经约定了,听见火磨拉鼻,一个小时之内必须赶到火磨上班!”

高仓座拿着电话耳机,哗啦哗啦地拨完后,嘴对着话机“哈依哈依”地说个不停:“(日语)您说三天之后,也就是九月十八日上午九时准时到达义兴火磨?最高长官是一位将军?!两名大佐?!还有铃木登中佐?!噢,少佐以上军官十三名,尉官几十名……是,记住了,我要派一个伙食排进驻义兴火磨,他们的伙房饭堂是现成的,我会搞到一些金枪鱼……请放心,九月十八号上午八时,我要带着人在义兴火磨恭候迎接各位长官的光临!”

东兴贸货栈外墙贴着一张关东军第四国境警备队布告,冯万金和商业街的十几个掌柜站在布告前大声念着:“……限三日内关闭所有店铺,移走全部商品货物,房屋自行拆毁,人员全部撤离……逾期不迁者,以对抗净化边境事物论处,采取强制手段予以驱赶、拆除直至焚毁。”

粮油店的唐掌柜恨恨地指点着布告说:“也就这日本人能干出这等没人性的事来!一百来年了,改朝换代也没改了咱们皮货口的买卖!这黑吉两省的粮食差不多都是从这儿走的,他们可是把咱金花高丽给毁了,咱们那些农民上哪儿卖粮去呀!”

绸缎铺的高掌柜痛心疾首地说:“白瞎这个地场了,我就他妈 了巴子的不走,看他能把我怎么的?”

冯万金摇头叹息:“小鬼子灭绝人性丧尽天良,他们不考虑咱们中国人的死活,只顾及他们自己的利益,你们想啊,咱这金花高丽皮货口是多少老百姓的福地呀,他们说给端就端了!不能跟他们讲人语,该走就都走吧!”

午饭过后,张富和高凤鸣来看望东兴贸货栈的冯掌柜,几个人坐在冯万金的算账桌子旁喝茶。

冯万金的账房先生匆匆忙忙地领进来两个车老板子,他告诉冯万金:“有一些日用杂货都推给前屯后屯了,按你说的,赔着本儿卖了;有一些贵重的货物装了两挂大车,说准成点是装了一车半,东家你看还要不要跟别人匀点货,把车装满,我估计到了密山府,咱们这货还不愁出手!”

冯万金伤感地说道:“算了,这时候还有什么心思添货凑载的。你现在就走,到赵家店歇一宿,明天驻东安大车店,我最迟后天,后天我到东安大车店找你。”

两个老板子笑嘻嘻地看着冯万金:“东家,你还有什么嘱咐的……”

冯万金从桌子里抓出几块银元塞给他们。

账房先生和两个车老板子出去了,张富这才注意到东兴贸已经是空空如也一片狼藉。他叹了口气:“冯掌柜的,一晃你也到金花高丽五六年了吧,东兴贸自打你接手后,生意一直火着,特别是这几年,谁不朝你伸大拇指头!不承想啊,东兴贸毁在了日本人的手里,这帮恶狼他们竟然要毁掉咱金花高丽,说撵就撵,说拆就拆,我看哪,他们真的敢放一把火把皮货口烧个精光!”

高凤鸣痛心地道:“自古以来,边境上你来我往互通有无,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小日本肯定知道这个道理,知道了还要反其道而行之,为什么,豺狼国家豺狼军队的豺狼本性决定的。冯掌柜的,你也不要伤心,离开是非地,心里也安然,就是苦了那些庄稼人了,他们的粮食又要烧火沤粪了!”

冯万金骂道:“就怕连烧火沤粪都不让了,日本人非得把咱庄稼人的粮食抢去当军粮不可,他们为啥关闭口岸?他们为啥净化边境?就是不让中国的粮食出口,要把全部粮食霸占到他日本人手里!”

出了东兴贸货栈,张富和高凤鸣往宣家馆子走。宣家馆子的大门外,小伙计正举着一根木杆摘幌子。张富和高凤鸣见状赶忙过去帮忙。屋子里,一片狼藉,一枝花堆坐在柜台里,想到红红火火的宣家馆子落到了如此地步,竟捂着脸失声痛哭。

在张家新居的东屋——高凤鸣、一枝花的住处,高凤鸣身上扎着一件小围裙,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把茄子裤从又鲜又嫩的茄身上剥下来。把茄子切成段后,点着灶坑里的火,往锅里填了一瓢水,他突然笑了,小彩凤临走时的话在他耳边响起来:“爹,求你两件事,不许给一枝花做饭,不许干哈腰的活!”一枝花拎着一块猪肉回家了,她把肉放在菜板上,问高凤鸣:“咋自己个儿在那疙儿偷摸笑呢?”

高凤鸣头也不抬,自顾自地往灶坑里填柴火:“想起凤儿了,我答应过她,将来有一天,我上哈尔滨给她做她爱吃的油梭子去!”

一枝花不由得伤感起来:“想闺女了吧?能不想吗,我都想了……”见高凤鸣闷闷不乐的,就撒起娇来,“我今儿个也想吃好吃的,你给我做嘛,给我做嘛……”

高凤鸣搂过一枝花,无限怜爱地说:“给做,都给做。其实你才比小凤大几岁呀,都是孩子啊……”

一枝花的眼睛湿了,望着高凤鸣说:“我嫁给你是我这辈子唯一正确的事,我现在觉得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就是死了,我也知足了。”

高凤鸣嗔怪道:“别说不吉利的话。”

一枝花揉着眼睛说:“一会儿把秀芹叫来吃晌午饭吧,她正在翻箱倒柜地整理东西呢,说把它们送到后沟的亲戚家,说那里安全。”

高凤鸣说:“行,等做好饭了你去叫她,她和黑老白闹别扭,心里不知咋难受呢,你平时没事了儿多跟她唠唠嗑儿,往宽里劝她。咳,人这一辈子啥烦心事儿没遇着过,遇着了就想开了,不地咋整。”

秀芹的晌午饭是在一枝花的屋里吃的。饭吃完了,一枝花就随着秀芹进了她住的西屋。西屋炕上,摆着一大堆衣裳。秀芹盘腿坐在炕上,把那些衣物打理成五六个大包袱,又从柜子里掏出一个鼓溜溜的鹿皮钱袋揣进上衣兜里,想了想,把柜面上的世明钟捧了过来,仔细地擦拭着。

高凤鸣也过来了,和一枝花一起把打理好的包袱一件一件往马车上装。

高凤鸣扶着一枝花上了马车,一枝花笑吟吟地坐在车厢板上,手里搂着一个大包袱,说:“我都老长时间没坐马车了,这冷丁一坐还有点儿害怕呢。”

高凤鸣叮嘱正在车前整理马肚带的秀芹:“秀芹啊,桂英其实挺娇贵的,你把车赶稳点儿,别碰着磕着的,早去早回!”

秀芹一跃身上了马车,啪啪地甩响手中的皮鞭,马车动了,她才开了口:“老高大叔,你这眼珠不叫眼珠,你是眼仁儿(眼人)!放心吧,搁这儿到后沟来回不过二十里地,我保证,你家这朵水灵灵的鲜花连一片叶子也不带掉的!”

九月十七日的早晨,高凤鸣把装满炸药箱子的大车停在义兴火磨大院蒸汽机房门口,一箱一箱地往蒸汽机旁边放炸药,张富在蒸汽机锅炉里面探出头来问:“老高大叔,前后门都锁好了吗?院子里有没有动静?”

高凤鸣把炸药箱子递给张富:“大侄子,整个义兴火磨大院子里头就咱两个人,用不了多大工夫咱俩就能鼓求完。我琢磨一个事儿,雷管和导火索搁上面走呢还是搁底下走?可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马虎!”

“我心里有数了,不进炉膛子里还不知道,底下返潮,上面干爽,这种药捻子肯定怕潮,搁上边走吧。”张富说。

“不管搁哪儿走,咱们都把导火索包上,做到万无一失,炮手房里还有一捆油布,我去把它拿来。”

“对,大叔你快去,越快越好。”

不一会儿的工夫,高凤鸣就扛来一大捆油布。两个人把油布裁成一条条一块块,然后用它们把导火索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尽管夕阳已经完全地沉入了西天,可它把霞光留给了金花高丽皮货口镇。晚霞映衬下的金花高丽皮货口镇安静恬淡,似乎从来就没有在这里发生过罪恶的事情。

张家新居的厨房里,高凤鸣扎煞着两只手,一枝花在他身后为他系上了小围裙。秀芹把一筐鸡蛋从自己屋里拎了出来:“老高大叔,你知道我最爱吃什么吗?炒鸡蛋!少放一点葱花,少放一点花椒面,搁锅里塔,一大块儿一大块儿的那种……”

“行,我给你做,那得麻烦你去找找张富,我再给你好好做一盆摊黄菜!”高凤鸣满脸带笑。

一枝花说:“做啥摊黄菜啊,秀芹要吃的是黄阳阳的塔鸡蛋,就是炒得一块儿一块儿的,两面焦黄焦黄的那种。”

秀芹从筐里拿出几个鸡蛋放在灶台上:“张富不用找了,下晌他走时告诉我说,他要去商业街转转,晚上不回家吃饭了,走时还背着二胡,也不知今儿太阳打哪边出来的,走时还给我往灶房里抱了几筐柴火,说你晚上烧烧炕,上秋凉了,腰疼的老毛病别犯了。这孩子,那几句话说得我鼻子都酸了,我说你咋像要跟你大嫂生离死别似的呢,是不是想玛丽亚了,有啥开不了口的心事啊,你就放心吧,你大嫂福薄命却大,啥事儿都没有,咱们谁都啥事儿不能有!”

高凤鸣有些遗憾:“我今晚儿就想跟他痛痛快快地喝几盅庆祝庆祝……算了!”

秀芹把眼睛一瞪:“庆祝什么?我陪你好好喝几盅不就得了!”

一枝花嘻嘻地笑了:“丑话可说前头,喝醉了谁也不兴哭……”

张富下午和高凤鸣回了张家新居后,到大嫂屋里跟她说了几句话,又帮她抱了几筐柴火,走时只说晚上不回来吃饭。

从张家新居出来,张富径直去了坟茔地。给每一个坟头都培了新土后,他跪在父母的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坐在玉珍和孩子的坟前,从后背摘下二胡拉起来。悲凉的曲调响起,声声刺进张富的心里,他想起了一生勤劳坚强的母亲,想起和善的二哥二嫂,想起温柔贤惠的玉珍,想起天真可爱的玉儿,想起调皮机灵的两个小侄子,呜咽声中咯崩一声响,凄怆的曲调戛然而止,二胡的一根弦断了。

张富捧着那把伴随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心爱的二胡,就那么呆呆地坐着。

夕阳西下了,晚霞消失在天边了,他才动作缓慢地在玉儿的坟上扒了一个洞,亲了亲二胡,把它轻轻地放进洞里埋上了。

一九三二年的九月十八日,天边刚刚露出一抹鱼肚白。从张家新居东屋里传出一枝花嗲嗲的声音:“我不要你起来嘛,搂着我,亲这儿,亲这儿,亲这儿嘛……”

高凤鸣轻声哄一枝花:“今天日本人要来大火磨,我必须去那儿,好跟张富一起应付他们,听话,让我起来……”

一枝花嗲劲儿不减:“不嘛,人家想你嘛……”

高凤鸣把一枝花紧紧地搂在怀里:“今天你和秀芹千万不要进火磨大院,那些日本兵对中国女人特别野蛮,见着了就不放过,金花高丽这几天有好几个姑娘都被日本鬼子祸害死了……”

一枝花伸出小脚,朝炕梢比画一下:“炕梢那两包东西是啥?”

“噢,是我最珍爱的几样东西,替我经管好别弄丢了……”高凤鸣说着掀开被子下了地。

“好,我经管好了,把我丢了也丢不了它们。你刚才说的事儿秀芹知道吗?”一枝花问。

高凤鸣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待会儿你起来了就告诉她,你俩千万别去大火磨,听见没?”

一枝花把脑袋从枕头上抬了起来,点着头说:“你一会儿走时敲敲西屋窗户,还是你先告诉她一声吧,完了我再告诉她。”

高凤鸣答应一声后推门出去了。

早晨九时整,日本人声势浩大地从义兴火磨北大门走了进来。

高仓座和近百个日本士兵走在最前,随后跟着一支马队,马上那些气焰嚣张的军官中有一个陆军少将、两个大佐以及铃木登中佐、八木同一上尉和十几个国境警备队的佐、尉级军官。田文阁和鲍庭玺领着十几个警尉补跟在后面。在队伍的最后面,一辆日产牌卡车缓缓地行驶着,车上装着给养,还有几个后勤人员和两个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的工程技术人员。奇怪的是,车上还有一个黑纱蒙面的男人,蒙面男人骨瘦如柴,双手被从后面反绑着。

当发现高耸的主机大楼就伫立在他们眼前时,骑在马上的军官们不约而同地狂笑起来,好像这座对他们有着巨大军事价值的火磨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张富和高凤鸣站在办事房的院子里,冷眼看着日本人狂笑着向这边走来。张富把拳头攥得咯嘣嘣直响:“大叔,太好了,来了这么多牲口,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大家伙!”

高凤鸣低声说道:“有就最好了,走,过去看看!”

高仓座大声笑着走了过来:“哈哈哈!你们应该感到荣幸,我们的田中将军和山本、佐藤大佐今天亲临火磨视察!关东军第四国境警备队的铃木登中佐和七名佐级军官,以及四十余名尉级以下官兵,准时赶到这里,现场观看义兴火磨隆重开工生产的大场面!我们大日本皇军有两点要求,希望你们多多配合:第一,我们的后勤兵要借用你们的伙房饭堂准备午饭;第二,警备队为义兴火磨配备了两名工程师,用来代替尤金和瓦西里……噢,瓦西里已经被释放了,他回到了金化煤矿,这是他自己的意愿,你们就不要惦记他了!”

高凤鸣顺从地点着头说:“啥时候都得配合你们这些尊贵的大日本关东军啊,你说咋办就咋办!”

田文阁和鲍庭玺领着人把办事房、会计房、炮手房里边的桌子、凳子全都抬了出来,在备品仓库前面的空场上,布置了一个会场。会场的东南是蒸汽机房,东北是主机大楼,彼此之间相距不远。

田中将军和山本、佐藤大佐坐在最前面,铃木登中佐坐在第二排,他的左右两侧是另外六个少佐,身后坐着八木同一等尉级军官。

八木同一朝张富和高凤鸣招手:“(日语)赶快过来,松松垮垮的,懒猪一样!”

张富和高凤鸣没动。

田文阁和两个警尉补不由分说地过来推搡张富和高凤鸣,高仓座恶狠狠地盯着张富,声音由小渐大:“我传达铃木中佐的命令,两个小时以后,也就是上午十一点,我们要听见火磨的汽笛声,要看见主机大楼的机器运转。这两位是大蒲和山本先生,是我们大日本关东军里的优秀工程师,从今以后,他们将长期效劳大火磨,凡是技术上的问题都要归他们二人来管!”

太阳照在一枝花的花被上了,她才睁开睡眼,懒洋洋地掀开被子,懒洋洋地穿衣下地,看了一眼窗外,美美地伸了一个懒腰,自言自语道:“天短夜长睡觉正香……去瞅瞅秀芹,告诉她一声,看她做啥好吃的了。”

一枝花推开西屋的房门,屋里安静无声,她连喊了几声,连秀芹的影子也没有。她急忙跑到后厨,见灶台上摆着一盘没动过的炒鸡蛋,一小盆大饼子。明显地,饭菜是给一枝花留的。一枝花又感动又有些懊恼:“这人,外头恁么乱,还敢出去,上哪儿野去了!”

其实秀芹很早就起来了。高凤鸣敲西屋窗户的时候她就醒了,她是笑醒的。

秀芹昨晚做了一个好梦,梦见黑老白回来了,跟她赔礼道歉,说这几天就回来看她。醒来后她的左眼皮就跳个不停,左眼跳财,右眼跳祸,她觉得好事在等着她,黑老白一定能回来,她和黑老白一定会破镜重圆,自己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

高凤鸣走了后她就下炕了。梳洗完毕,就翻箱倒柜地找出藏在柜子里多年的舍不得穿的浅蓝色士林布旗袍。她是穿着旗袍做的早饭,一边做饭一边美滋滋地哼着小曲,也许是心情好的缘故,饭很快就做好了,想起火磨的食堂停火,张富吃不上早饭,她的心就难过起来,她把饭菜装进饭盒后,忽然想起高凤鸣叮嘱她的话,她又把饭盒放下了。她感激高凤鸣,觉得他是一个让人尊重的长辈,他关心自己,是那种没有任何杂质的关心,这让她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可一想到张富和高凤鸣吃不上早饭,她就受不了了,心说我赶着马车蔫悄地去再蔫悄地回,能出啥事儿?抱着饭盒刚走出房门,就又踅了回来,脱了旗袍,换上短袖长裤,笑着自言自语道:“赶马车穿旗袍,疯了咋地 !”

停下马车,秀芹使劲地敲义兴火磨的北大门,开门的是两个日本兵,惊得秀芹失声问道:“你们这些狗咋来了?我兄弟张富呢?”

两个守门的日本兵不耐烦地挥着手,意思是让她快走别啰唆。

秀芹抱着饭盒冲进大门向大院右侧的生活区跑去。她径直去了张富的宿舍,见门锁着,一种不祥之感在脑中闪过。她绕过伙房饭堂,进了玛丽亚的房间,放下饭盒,翻开房屋东北角的地砖,提出玛丽亚送给她的那只小箱子。打开箱盖,从里面拿出一把小手枪和一支短剑,长出了一口气后,坐到床上用毛巾轻轻地擦拭着手枪上面的灰尘。

这时,鼻子下有道条形伤疤的日本宪兵从窗子前走过,似乎发现了什么,他又 折回身,警觉地趴在窗户上往里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床上擦枪,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悄悄地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朝毫无察觉的秀芹摸去……

两个日本技术人员从主机大楼的顶层走下来,到了底层,兴奋地向八木同一和高仓座夸赞道:“这里的设备非常先进,真是了不起啊,在边远的荒野,我们得到了在日本国内得不到的东西!”

山本凶巴巴地训斥张富:“这套机器维护得太差了,很厚的灰尘,很多的油垢,你们是一群懒鬼!”

虽然听不明白小鬼子的话,但张富从他的表情里感觉出了他是在骂自己。张富冷冷地盯着山本,目光咄咄逼人:“ 我日你们祖宗!你们在别人的土地上指手画脚,早晚会得到报应的!”

大蒲看着高凤鸣,指着靠墙立着的汽油桶用汉语怒气冲冲地说:“为什么放在这里?这么简单的安全常识你们都不懂吗?”

高凤鸣笑了:“这是工人们清洗机器用的,不会长时间放在这里,我们一会儿就挪走,火磨生产我们很有经验的,尤其是安全问题,我们会把握好的!”

蒸汽机房内显得紧张而忙碌,山本和大蒲情绪高涨,俨然他们是火磨的真正主人,蛮横地向张富和高凤鸣发号施令:“利用十五分钟时间补充锅炉用水,十五分钟以后开始点火,一个小时以后火磨主机要正常运转!”

忽然,高仓座朝张富和高凤鸣吼道:“你们说汽笛鸣响以后,一个小时之内工人就可以全部到位,人呢?汽笛响了吗?”

张富一声冷笑:“一个都不会少,就是死了,鬼魂也得到场!”

大蒲用手指着张富和高凤鸣:“你们,两个,点火!”

张富又是一声冷笑:“就是会也不点!谁会你找谁去!”

高仓座见势不妙,勉强挤出一丝笑来:“张富兄弟,你不要顶着来嘛,咱们说好了的,火磨生产对你也有好处,不是吗?”

高凤鸣赶忙上前一步:“高仓队长,你叫几个日本兵给我打下手,我来生火。这机器先进,十五分钟上水没问题,点火也用不了多大一会儿!”

高凤鸣拿着一根长长的点火棒,把点火棒的顶端浸满汽油,他朝张富使了一个眼色,张富心领神会地跟着他一起往里面走。高凤鸣压低声音:“爷们儿,到时候了,咱们都像条汉子似的,心别乱,啥也别想,稳住神儿,端住架,不管是生是死大叔都陪着你!”

张富警惕地回头扫了一眼:“大叔,你说蒸汽机点着了,那是不是这边得先响?备品库是不是得后响?我看还是先点备品库吧,备品库点着了主机大楼也就炸了,我怕你这边一响耽误那边的事儿!”

高凤鸣点点头:“用不了一袋烟工夫这边就着了,下面的雷管导火索紧接着就会着。这样,我这边拖一拖,最好能三下一起响!”

一百多个日本关东军笔直地坐在临时会场的桌子后面,仰头看着高耸入云的大烟筒,等着十一时的到来。燠热难耐,火辣辣的太阳照在他们汗涔涔的脸上,他们却纹丝不动。

突然,一个准尉军官站了起来:“田中将军,请允许我们唱一支军歌吧!”

田中微笑着点了点头。

准尉军官挥舞起双臂,所有的日本士兵都像狼一样嚎了起来:

天皇陛下豢养的战狗,

我们把神勇洒遍了满洲,

东方的赤日一次一次升起,

大日本皇军武运长久,

天照大神护佑着我们,

看我们的足迹踏遍亚洲……

在鬼哭狼嚎的歌声里,一枝花急匆匆地从义兴火磨北大门进来。艳阳当头,她打了一把油伞,一路小跑地来到办事房。办事房里没有高凤鸣,她又绕道从拐角的后门走进蒸汽机房,一眼看见了正往里面走的高凤鸣和张富,她尖着嗓子喊了起来:“当家的,人家害怕了,人家惦记你,心里总不落底!秀芹呢,秀芹没来这里吗?她不见了啊!”

高凤鸣和张富回头看着一枝花,两个人都惊得张大了嘴。

高凤鸣大声呵斥一枝花:“清早我跟你说什么来着?你太任性了!秀芹没来这里,她不会像你这么不听话的,你现在马上从北门回去,越快越好!”

此时,在玛丽亚的宿舍里,大块头宪兵从后面死死地搂住秀芹,秀芹拼命地挣扎着,却被大块头宪兵提拎起来摔到床上。秀芹爬起来,又被大块头宪兵掐着脖子按倒在床上,秀芹愤怒地踢蹬着脚,大块头宪兵撕碎她的裤子,扯下一块布条把她的双腿绑了起来。

头发乱了,衣裳被大块头宪兵撕碎了,腿被绑起来了,双手也被压在了身子下面,可秀芹还在奋力挣扎着,尽管嗓子已经哑了,却还是一声声地骂着“ 你不得好死”。

大块头宪兵淫笑着,翻身骑到秀芹身上,两只大手在秀芹的乳房上狠狠地揉捏着,下身疯狂地抽动着,秀芹哀嚎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抽出一只手来,在床上摸索着,摸到的是短剑!她一把抓过短剑,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叫着,短剑刺进大块头宪兵的后背……

秀芹晕过去了。醒来后,她把碎得不成样子的衣裤穿上,一只手拿着枪,一只手握着短剑,紧咬着嘴唇,大步朝主机大楼走去。

田文阁最先看见了秀芹,他大声朝秀芹喊着:“你……不要过来!”

田中冷冷地看着高昂着头、满脸满手都是血的凛然朝他们走来的中国女人,从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凶残的光,他用力地一挥手,四个日本宪兵同时举起手枪,枪声中,秀芹鲜血淋漓地扑倒在地上。

一枝花已经跑到了北大门,骤然响起的枪声惊得她停下了脚步,守门的日本士兵慌忙关门,厉声命令一枝花:“(日语)你是什么人?不准出去!回去!”

从主机大楼出来,正要往备品库走的张富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等反应过来后,撕心裂肺地一声 声喊着“大嫂”。他冲过来,一把抱起躺在血泊中的秀芹:“大嫂,你不能死,不是告诉你别来吗,你为啥不听话啊!”

张富慢慢地抱起大嫂秀芹,旁若无人地往备品库走。

铃木登示意士兵逮捕张富,却被田中制止了:“随他去,他不敢做什么,我们的火磨暂时还需要他!”田中盯着张富的身影冷冷地说。

一步步走到备品库前,张富把大嫂秀芹放在导火索暗道的洞口,拎起一桶汽油,咕咚咚地往秀芹身上倒,放下剩下的半桶汽油,他划着四根火柴扔到大嫂身上……看着熊熊燃起的烈火,张富仰天大笑,笑着笑着就哭了,满面泪水地单膝跪地:“大嫂,三儿用这大火祭奠你,你不要怨三儿!大嫂,不给你报仇我誓不为人!大嫂,你等着!”

熊熊燃起的烈火让临时会场的日本军人慌了手脚,铃木登狂叫着:“赶快过去制止他!查明他的目的!把他抓起来!打死他!”

田中却稳稳地坐着,他看了看表,朝铃木登低声吼道:“(日语)铃木君,请你冷静!距离火磨正式运转还有四十五分钟,去制止可以,但不能打死他!”

高仓座和几个日本士兵跑过去想要制止张富,张富用枪逼视着他们,怒声骂道:“你们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你们给我滚开!滚开!再不滚开我就点着导火索,和你们同归于尽!”

高仓座和几个士兵慌忙退回临时会场。田中急了,站起身,走到高仓座面前,薅着他的脖领子:“(日语)他怎么了?他想干什么?说!”

高仓座绵软无力地说道:“他,我们要是抓他,他就要引爆备品库,千,千万别开枪。”

高凤鸣在蒸汽机房重新点燃了点火棒,正当他走到蒸汽机前时,突然传来的几声枪响让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犹豫了,他用最快的速度把四个锅炉全部点着,监视他的几个日本兵望着炉膛里的熊熊烈火,“吆西吆西”地离开了。

一枝花哭着跑了进来:“大哥,秀芹死了……呜呜……让日本人打死了!”

高凤鸣把一枝花拽过来,低声说道:“听我说,这里马上就要爆炸了,你往南围墙那边跑,大门西边的那垛围墙,差不多是正中间的位置,那儿的墙根儿有一个洞口,用一块大青石板盖着,你就从那里钻出去!那一年我从胡子手里把你救出来,就是钻的那条地道!你出去了躲在树丛中等我和张富,这边一完事儿我俩就从地道跑出去!你快走,快点儿走啊!”

忽然,日本技师山本从蒸汽机房里跑出来,两只手捂着鼻子,大叫着朝门外跑去。

“汽油味?不好!被王八蛋发现了!”高凤鸣抄起一根铁棍追上去,铁棍落下,山本倒在地上。高凤鸣扯过一枝花的手用力握了握:“桂英,你是个好女人,下辈子我跟你多过几年……你快走吧,快走!”

一枝花抱着高凤鸣的胳膊不撒手:“就不能一起走吗?你答应过我的,要好好和我过下半辈子,你忘了?”

高凤鸣稍作迟疑,一把抓住她的手:“反正锅炉点着了,啥也别说了,我们快走!”

临时会场处,两个日本宪兵正慌乱地给一个蒙面人松绑,高仓座狂呼乱叫着:“把他脸上的布撕下来,快撕下来!让他跟张富喊话,张富若想炸了大火磨,他的老王老叔也活不成了!快,快让他喊话!”

蒙面人脸上的布被撕了下来,当他露出庐山真面目的那一刻,张富被惊得目瞪口呆:“王将军,怎么是你啊!”

骨瘦如柴的王老呔吃力地挺起驼了的背:“三侄儿,别管我叫王将军,还是叫我老呔儿叔吧!你老呔儿叔对不住你们啊!”说着,指着主机大楼声嘶力竭地喊道:“这些强盗,想要霸占我们的大火磨,想要把我们中国人赶尽杀绝,没门儿!三侄儿啊,不要满足他们的野心!不要把我们的大火磨给他们!他们残害我们中国人,我的小桃红死了,我的小桃红被他们给逼死了!他们没杀我,揍是等着这一天,想用我来要挟你!三侄儿,听老叔的,你千万不要管我,你老呔儿叔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咱中国人绝不能轻易向那群王八蛋低头,揍是到了阎王爷那里咱也能挺直了腰板!三侄儿,别管我,你赶快点火,再晚揍迟了啊!我王老呔儿永远都是条硬汉子,永远都是你的老叔!三侄儿,咱们来世见!”说完,猛地转过身去,苍凉的曲调在大火磨的上空骤然响起:

日落西山他们两下里分了手啦,

浪打鸳鸯啊就两离分,

玉堂春哭回本私院,

次日公子回转故林,

他自从回到了金陵府,

绅金富户都给他提亲,

千金小姐给我我不要,

难舍那好心的玉堂春……

张富悲怆地喊道:“老王老叔,三侄儿对不住你了!等着我,我们一会儿到了阎王爷那里再好好唠!”说完,他迅速掀开石板,掏出导火索,把剩下的半桶汽油倒进去,擦着火柴,点着导火索。

导火索的线头吃吃地冒着金星,金星在快速地滑动,一寸,二寸,三寸……义兴火磨备品库在沉闷而又巨大的爆炸声中剧烈地晃动着,大片的碎屑冲天而起又訇然落下,顷刻间,浓烟滚滚,地动山摇,张富腾空而起,瞬间就被卷入冲天的烟雾中,不见了踪影……

临时会场前的所有人,还没来得及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就已经粉身碎骨了。

高凤鸣扯着一枝花一路飞跑,刚跑出几十步远,两个人就被备品库的爆炸气浪冲击得倒下了。

高凤鸣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扶起一枝花,跌跌撞撞地跑到南围墙那里,吃力地掀开那块巨大的青石板,洞口露出来了,一枝花半跪在地上,激动得张大了小嘴儿,又惊又喜地看着高凤鸣:“你可真是一个……”

就在这时,蒸汽机房爆炸了,飞起的碎片像黑幕一样砸过来,一块铁片刺进一枝花的头部,她的话还没说完,便无声地瘫在了洞口,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一瞬间就失去了光泽,灰暗地半睁着。

高凤鸣趴在一枝花的身上嚎啕大哭 :“桂英!桂英!你别扔下我,别扔下我啊!”

“轰——”像沉雷从天上掠过,埋在主机大楼地下的炸药被引爆了。“嘭、嘭!”汽油桶接连跳跃着升空开花,铁片和石头四处迸射……

高凤鸣含笑看着这一幕,慢慢地躺在一枝花的身边。他的腹部像是被马刀砍过,翻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前胸密麻麻地插满了带着锯齿的碎铁片,鲜血从头顶的洞口喷涌而出。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喃喃地说着:“我的……我的好桂英,咱们……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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