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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火车掉进了贝加尔湖

第十一章火车掉进了贝加尔湖

火车站站前广场大道旁,高升发赶着一辆马车正好跟黑老白、张富等人走了个碰头。

高升发朝黑老白点点头,笑嘻嘻地问张富:“兄弟,可有一阵子没看见你们了,这家伙,这生意让你们做的,金化煤矿的煤卖得挺顺当吧?听说没出界钱就到手了?”

黑老白白了 高升发一眼:“我说你高升发能不能唠点人嗑儿,多咱看见你都像见了鬼一样,那煤卖到哪疙儿关你屌事?”

“老高大哥总惦记我的事儿,看来我得谢谢你啦!不过呢,这回你又惦记错了,不出界就给钱?你以为这些煤卖给国界南边的老毛子啦?哪有那好事儿啊。我张富明人不做暗事,我们是在牡丹江点的钱,一色是永衡 官帖,手指头都磨薄了,你去金化煤矿打听打听?”

“你看你,我打听那玩意儿干啥!”高升发赶车要走,“三兄弟你别多想,我就是随便这么一问。”

回到西比利亚,张富、长贵、郑家厚疲惫地坐在凳子上,谁也不说话。

玛丽亚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尤金和瓦西里告诉我,说谢基斯对我们卖出去的煤炭去向表示怀疑,多次问过潘毓麒,好像是有人在他面前说了什么,你知道那个老白俄特别仇视苏维埃政权,他要是知道我们把煤炭卖给了苏联军港,他会气疯的,这个老家伙叫张富哥去他那里核实一下!”

长贵气呼呼地说:“不用理他!”

张富想了想,说:“长贵,咱们得去一趟金化煤矿,也没啥把柄在他手上攥着,我们在乎什么?不去倒像有啥亏心事儿,好像怕他似的,再说,以后还得办事呢。”

张富赶着马车,车上载着长贵、郑家厚,三个人来到了金化煤矿。中方工作人员、翻译王延宾走到张富的马车前,向张富、长贵、郑家厚拱了拱手:“请先随我到谢基斯先生办公室坐一会儿,那边的事情一完他就会过来,几位一路上冻坏了吧!”

当谢基斯肥胖的身躯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时,三位中国汉子像是没瞅着似的仍旧腰板直溜地坐着不动,弄得王延宾浑身上下不自在。

谢基斯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点着一棵雪茄:“(俄语)上次的事情我还满意,牡丹江中东铁路财务处的比金处长向我反馈了很多信息,我们的煤炭品质很好,价格贵了一些,主要是花在运费上了,其中一些煤炭运到了远东军港,不是你们干的吧?”

王延宾翻译道:“谢基斯先生说,经你们手销售的煤炭有一少部分在远东军港出现了,他想弄清楚你们是否知道这件事情,问题是出在我们这边还是出在苏联境内的运输中?”

长贵听明白了,他把话锋一转:“我看主要是出在高升发这个小人身上啦,这小子‘连毛胡子吃草——里挑外掘’,王翻译,你告诉谢基斯先生,煤炭运到了牡丹江,钱从牡丹江给你们打过来了,还有什么信不着的地方?”

谢基斯对王延宾说:“我基本上听懂了,我相信煤炭到了牡丹江中东铁路。你告诉张富他们,中国的新年以后,我还有几万吨的煤炭要销售,我还希望与他们合作,不过,这一次一定要提前交付百分之五十的货款。”

张富听了王延宾复述一遍后,表态说:“可以,我们商量商量,就这一件事吗?”

王延宾把张富的话翻译给谢基斯,谢基斯猛吸了几口雪茄:“告诉他们,以后做事要注意……”

回去的路上,谭增礼、李金宝领着几个矿工兄弟候在路边。张富的马车走近了,几个人大呼小叫地跑过来。谭增礼粗声大气地说:“我这回也不管你叫掌柜的了,俺们也叫你三哥,你看行吧?三哥,矿上也学着做大列巴了,特意盖了个面包房,下一回井给一个大列巴,我们大家伙给你弄了几个带回去尝尝……三哥,你下回来别忘了给我们捎几桶酒来,奶奶的,矿上不卖烧酒,弟兄们都馋死了。”

张富接过面包说道:“我回去就想法儿给你们捎几桶酒来,不过呢,喝酒归喝酒,可不兴借酒闹事,闯关东不易,攒俩钱儿回家说媳妇过日子是真格的!”

张家新居西屋的屋地上放了一张新打的八仙桌,几本崭新的账本,钢笔、毛笔、算盘子一应俱全;两把椅子、一个条凳摆在八仙桌两侧。长贵和郑家厚眼睛盯着谢尔盖留下的三张材料单子,仔细计算着。

张富端着小旱烟袋颇为自得地看着他俩:“长贵,你猜我想啥?明年这时候咱们哥几个就得使唤百十号人啦!你说这人哪,先是庄稼人,后来又是买卖人,往后咱们叫啥?”

“山东家青岛那地场叫厂长!”郑家厚说。

“三哥,按这个材料单子算,光红砖就够咱们喝一壶啦,上哪儿淘登去呀,这方圆百十里地没听说过谁家开砖窑啊,厂长厂长,我看你这个厂长咋能变出来几十万块红砖!”长贵急了。

“不急不急,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张富走到门口,朝在东屋看书的玛丽亚喊了一声:“玛丽亚,你过来,我们唠得这么热乎你也不过来听听!”

玛丽亚有些不情愿地走进屋来。

“玛丽亚,我有事问你,你在老家,就是圣彼得堡,去没去过火磨?火磨的大房子有多大?盖那么样大的房子需要多少红砖?”张富问她。

“我没去过,远远地看见过,不过那不是什么红砖,是亮亮的铁皮,对了,费琳娜每年都要去好多次,等她晚上回来,我们问问她。”

张富没懂:“铁皮?”

玛丽亚点头:“铁皮!那个面粉加工车间是一座大楼,足有三四层高,比盐埠火车站的那座三层楼还要高很多。”

“噢,这就对了,”长贵说,“谢尔盖给我们画的图纸,就是一栋五层高的楼房。”

张富挠着头皮,慢吞吞地说:“我想想,我想想,五层楼高,铁皮到顶,这是用木头往起壳呀,要是用砖砌起来的,还用钉铁皮吗?”

长贵有点开窍:“对,对!玛丽亚说的这五层楼肯定不是用砖砌的,那是……”

张富恍然大悟:“对了,还是搁木头往起摞摞,老毛子就是喜欢用木头盖房子!”

玛丽亚晃头:“不知道里边是什么东西,我没进去看过,等一下问问费琳娜就知道了。”

晚上,张富、长贵、郑家厚在西屋围着八仙桌坐着,玛丽亚低头看着桌子上放的写满俄文的材料单子。

费琳娜比比画画地说:“铁皮里边全是木头,能有这么厚……还有很多木方子,能有这么长,能有这么高……”

张富说道:“费琳娜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她们那里的火磨不是用砖砌的。如果我们也用木头盖一座五层楼的工厂,能不能比使用砖便宜些、省事儿些?”

长贵犹豫着:“怕不结实啊,盖一座木头楼子,又怕风又怕火,快是能快一些,木头比红砖好淘登,红砖比木头结实。”

“对了,”郑家厚说,“前些天,我看见盐埠火车站堆了好多好多原木,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发,咱们能不能上火车站打听打听?”

玛丽亚皱着眉头:“这些材料单子上说还要用很多水泥、石头,最重要的是,你们将来要有四台大锅炉,每天要烧掉十几吨、几十吨的煤,一年要烧掉成千上万吨煤,幸好,这里有一座金化煤矿!”

日子如白驹过隙,眨眼间年关将近,金花高丽皮货口商业街上,家家挂出了大红灯笼。

秀芹戴了一顶棉皮帽子,坐在马车沿儿上,“吁吁”地将马车停在了宣家馆子前。黑老白、田文阁、张富、长贵、郑家厚纷纷从马车上跳下来。

张富扯住黑老白说:“老白大哥,一大早我就告诉一枝花了,特意灌了血肠,今天咱们是血肠汆白肉。”

黑老白“嗵”地捶了张富一拳:“闯荡东大山几十年啦,就好吃这口儿,关东山的酸菜,我总吃不够!”

黑老白、张富等四个人坐在宣家馆子雅间上首,一枝花打横坐在门口,桌子上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酸菜血肠汆白肉。一枝花邀大家端酒盅,她抿了一口白酒,不无伤感地说:“这一年就这么没了,都说天增岁月人增寿,说白了,还不就是老得快,死得快。”

长贵插科打诨:“花落伤情,奴家我孤孤单单又一年。”

一枝花打了长贵一下:“别哪疙儿都有你,边上待着!”

黑老白也来凑热闹:“嫁个人算了,要不是我关里家有老婆,你就是我的了。”

“臭美吧你,你拿我开涮是不是,话说回来了,你也不能娶我,我更不能嫁你,我倒不怕老,丑了又能咋地,我是寻思,一年到头忙忙活活的,究竟图意个啥呢?我连桂英到底是为谁活着呢?你们慢慢吃慢慢喝,我还得照顾照顾那几桌。”一枝花说着就站起身来。

黑老白逗一枝花:“不兴跟人家哭啊,要哭还回这儿来哭,我们陪着你。”

“去你的!”一枝花一掀门帘出去了。

张富说:“大哥,今儿个有正经话和你说,你那个站台上,堆着又粗又长的原木堆,那些原木都啥价?”

黑老白摇头晃脑地说:“我估摸这几天你就得有事求我,什么洋灰啦,钢筋啦,批地皮啦,我就没寻思还有木头这茬儿。我问你,谢尔盖要是把机械运来了,你们打算在哪里起楼啊?”

张富说:“还没个准谱,不过我们哥几个商量过,打算在我们房后西北方向那块大甸子上,那个大慢坡够气势,一直通到山脚下,有一千来方土地,要是把那个地场批下来,盖工厂种小麦,足够用了。今儿个就想求老白大哥帮我们哥几个掂量掂量那块地场,再踅摸点木头。”

黑老白高兴了:“不错,那地场确实不错,哥几个有眼光!咋地,木材也想整点儿?”

长贵说:“老白大哥,可不是一点儿,就笨想吧,一色儿搁木头盖大楼,得多少木头?那可是大鼻子他爹——老鼻子啦!”

郑家厚一脚跨了进来:“我听见了,不是说木头呢吗,都不用细算,你就往起摞吧,那得跟一座小山那么高!”

“行了,我也别端着了,你这个小山东眼睛挺拿事儿啊,你不是看见了吗,那些木头都是我弄来的,没花几个钱儿,你们几个听着,要木头就冲我黑老白要,老毛子远东的老林子大着呢,庙街、勃利有我的朋友,专门鼓捣木材,不是吹牛皮,明年跑桃花水的时候,我叫他们给你放几百个木排,你们的事儿就成了,还不用给他们现钱,到时候他要什么东西你给他们就完了。”

长贵瞪大眼睛:“就这么简单?”

黑老白脖子一梗:“就这么简单!”

张富朝黑老白竖起大拇指:“老白大哥的做派就是叫人服气,吐个唾沫就是钉!哥几个还愁啥?喝酒!”

郑家厚有话要说:“告诉你们个事儿,刚才跟大嫂去拉白面,看见街上来了一队兵,队伍里有两辆马拉轿车,看热闹的人说,赵知事来了。这家伙,我还头一回看见这阵势!”

黑老白把酒盅往桌子上一蹾:“好!你们几个小子就是有命,我看哪,批地皮的事儿就是今明两天的事儿了,吃完饭你们几个就去踅摸地场,明儿个一大早咱们就去拜见赵大人!”

第二天清晨,在距张家新居仅有三里地的名叫八百方的荒草甸子上,赵知事派来的马车停在了草甸子当中。白雪皑皑,寒风刺脸,一群人站在没膝的荒草雪地里指指点点。一位年过六旬蓄着花白胡子的老者问张富:“你不知道咱们这块儿还有个甲长吗?咱们这个‘睦水甲’都设了两年了,没听说过我这位田甲长?要地皮才知道找甲长?”

张富不卑不亢地说:“光知道皮货口,不知道睦水甲,俺们一个小老百姓,不招灾不惹祸的,又不种地又不交租,认识甲长干啥。”

赵知事的一位听差走了过来,不满地冲田甲长嚷:“大冷的天儿,你们扯什么 蛋?赵知事说了,这个叫张富的申请用地八百方,就叫你来过过眼划划界,听好了,是八百方,你这个当甲长的,总不能不知道一方是多少土地吧?”

田甲长点头哈腰的:“知道知道,长宽各一里为一方!他用这么多土地干啥吗,整个浪睦水甲几十户人家,也没有这么多地呀!再说啦,这八百方土地我得量多少天哪?”

小听差的也会打官腔:“官家号召老百姓开地,地开得多了三年不交税,你这个当甲长的连这个都不知道?麻溜儿地赶快圈界,八百方,多了不行少了不中,尽快给我个准信儿,我得抓紧时间回复赵知事。”

呢吗口不愧是一个县治所在地,街道整洁,商铺林立。万仓庆粮栈在诸多商铺中是个佼佼者,生意做得通海达江,资金累得成堆论山。春节将至,万仓庆装扮得焕然一新,十几棵一丈多高的翠松将粮栈的院子围住,火红的宫灯掩映在绿色的松针中,显得十分的喜庆。

万老掌柜神清气爽地站在店门口,饶有兴趣地看着伙计们前屋后院地忙碌着。

一辆马车停在店门口,万老掌柜定睛一看,不由得惊喜万分:“怎么,怎么是你们!”

长贵、张富、郑家厚飞身跳下车,长贵握住万老掌柜的手:“万仓庆就是万仓庆,这绿树红灯,又鲜亮又喜庆,离大老远儿就闻到年味儿了!爷们儿,我们哥仨给您拜年来了,这位就是我们的大掌柜张富,我三哥;三哥,这位就是我常跟你说的万老掌柜,我大舅的老伙计、老哥们儿,咱们的大恩人!”

张富赶忙上前行礼:“前辈,谢谢您对我们的信任,张富特意前来拜访!”

万老掌柜的眉开眼笑:“哥几个特意给老朽拜年来真是大可不必,搁心里想着我我就不胜感激了,我叫伙计把马车安置好,咱们麻溜儿进屋,这几百里地的路程,冰天雪地的,让你们吃苦了。”

呢吗口万仓庆粮栈的万老掌柜有两个爱好,一好衣着打扮,二好侍弄花草,他把长贵仨人让进屋子里,安排到椅子上坐下后,走过去给十几盆开得正艳的腊梅、月季和文竹、刺梅等心爱的花草浇了一遍水,一边浇着一边说着:“这侍弄花草就跟侍弄小孩崽儿一样,要真心爱它们,它们才会枝繁叶茂呢。”

“老万大舅,您也把我们当孩子一样待了,我们心里想着您的好,要是不来看看您年都过不好。”长贵的嘴像涂了一层蜜。张富跟着说:“前辈,干脆我也跟着长贵叫吧,也叫老万大舅。”

“哎,千万别,别叫我大舅,老话讲了,‘无亲不叫舅,叫舅就够受!’”老万掌柜真一半假一半地说。

“咳,您为了我们,张张罗罗的,费了那么多的心,过年了,我们哥几个给您买了一身穿戴,尽尽我们的孝心!”张富在那边恭恭敬敬地说着,郑家厚在这边就打开了手里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一袭貂皮长领递给长贵,长贵把大衣抖开,张富又拿起一顶水獭帽子,哥俩同时把手里的东西捧给了万老掌柜。

“哎哟,这怎么说的,那我就……”万掌柜脸上的皱纹都笑了,接过衣服,也不客套几句:“我试试,我试试,哎呀,帽子大小正合适,大衣好像长了点儿吧?”

长贵说:“哪能呢,不长不短,这件大衣可真抬举人,说你是县里的知事,没有人不相信!老万大舅,您穿着正合适!就像俺们皮货口那个西洋成衣匠特意给您量身定做的一样。”

万掌柜笑得合不拢嘴了:“哎呀,这可真是的,料子好,手艺也好,再加上你大舅这副好衣裳架儿,这叫啥,这叫三好轧一好!成了,我呀,今年过个好年哪,还有小崽子们给我送衣裳!”

大年三十的早晨,过年的喜气洋溢在张家新居的房前屋后。门上贴的对联是长贵写的,竖联分别是:千辛万苦随旧年流走,千禧万福随新年来到。横联是:吉祥火磨。

大嫂秀芹走过来,把长贵扯到一边:“对联贴好了?写得挺好看呢!你说老三和玛丽亚,这两个人啊,昨下晌就该到家了,搁哪儿耽误了呢?听说路上不太平,他们能不能……你说我这眼皮子一个劲儿地跳,要不的,你去迎一迎。”长贵安慰她:“你放心大嫂,胡子不挑单食,你搁哪儿听说过一伙红胡子抢了一挂马车,不可能的事儿。这郑家厚也够磨叽的,上趟火车站去了两个时辰了,我寻思是不是把费琳娜给弄丢了……”

“哎呀妈呀,我这心都‘提搂’起来啦,你就别再吓唬我了!”

金花高丽盐埠火车站木刻楞脚行大房子里,也透着浓浓的年味。黑老白手下的几个小杠往一辆马车上装了半拉半儿猪肉,又帮着费琳娜搬了几件木箱子,其中二十块类似于山东大锅盔似的食品煞是好看,它们光溜溜的,呈金红色,上面印着英文:荷兰农夫奶酪。

黑老白急匆匆地朝马车走来,离老远就朝郑家厚招手:“你们大掌柜的张富回来没?你回去告诉他个事儿,老毛子铁路上有一个货运站长是我的朋友,头两天我们俩在一块儿喝酒来着,听他说,前些日子有一列拉着黄豆的货车栽到贝加尔湖里了!我他妈听了挺闹心,你回去跟张富吱一声,火磨的前期准备工作是停还是上。咳,我这心里跟猫挠似的,没着没落的!对了,跟你大嫂秀芹说,正月初二三吧,我备不住去你们那疙儿踅摸一顿酸菜馅饺子吃。”

郑家厚强打精神,回黑老白道:“您就去吧,酸菜饺子还不是现成的。”

费琳娜和郑家厚赶着马车刚进张家新居大院几分钟后,张富和玛丽亚的马车紧跟着也到了。秀芹像箭一样从屋子里射了出来:“哎呀吗呀,可下子回来了,还真不错,没耽误过三十,这回好了,不用闹心巴拉地惦记你俩了!”

玛丽亚身穿一身通红的中国绣花棉袄棉裤,被张富搀下了车。秀芹嘴里一连打了好几个响:“这咋成了新郎官搀着新娘子下花轿了呢?玛丽亚,你瞅瞅你那打扮,那不是小新媳妇是啥?你这俩人走了一趟,回来了就整这一出了,搁依兰府那疙儿拜了花堂了?”

玛丽亚害羞了,红着小脸嗔怪秀芹:“大嫂,人家哪里是新媳妇嘛,你笑话我……”

费琳娜只顾忙着从车上往屋里搬奶酪,猛然看见玛丽亚,大呼小叫起来:“我的上帝,你太美了,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不及你!”

张富从车上拿下来一个大包袱扔给秀芹,秀芹赶紧打开看,这一看不要紧,竟看得眼泪汪汪的:“妈呀,还有我的衣裳,太好了!”

“大嫂,都美出鼻涕泡来了吧!”张富笑盈盈地说,“依兰府的昌记号这家人家不错,给每个人做了一套衣裳,这家伙把玛丽亚忙的,眯缝着眼睛,皱皱个眉头,把你们每个人的脖子、肩膀头子、胯骨肘子、粗腰细腰、腿长腿短都寻思了一遍。”

秀芹嘎嘎地笑了:“张富、长贵你们赶紧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快请老板子进屋喝口热乎水暖和暖和身子。”

张富答应着,从车上搬下猪肉半子,然后领着车老板进屋喝茶水去了。

郑家厚无精打采的,也不干活,搬块木头坐到了墙根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地方一声声地叹着气。长贵发现了郑家厚的反常,走过去问道:“今儿个可是大年三十,怎么了,想家了吧。别搅和大家的心情,有眼泪晚上蒙着被子流。”

郑家厚终于憋不住了,小声说:“在火车站,黑老白告诉我有一列拉黄豆的火车掉进贝加尔湖了,谢尔盖又一直没个音信,长贵哥,你说会不会是谢尔盖的那列火车?”

长贵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可能,咱们哥们儿不会那么倒霉。再说了,谢尔盖给西比利亚饭店发的吃喝不是都运到了吗?”

郑家厚带着哭腔说:“坏就坏在发货的运单上了,我让费琳娜仔细地看了发货人和发货时间,那是谢尔盖两口子来金花高丽接黄豆之前发来的,这些货走的是零担,装车时间不定规,所以直到昨天才到……”

长贵说:“我总觉着,这个谢尔盖不会吃这么大的亏,咱哥几个也不会栽这么大的跟头!”

郑家厚说:“他谢尔盖一个子儿没花,他吃什么亏啊!”

张富一边拍打着衣裳一边走过来:“你俩搁那儿唠啥呢,今儿是大年三十,都给我精神抖擞、欢天喜地过大年,一来吉利,二来让人瞅着咱哥几个有底气!长贵,小山东,都不兴想家、不兴抹眼泪蒿子,三哥的家就是你们的家,三哥就是你们的亲人!走,大嫂她们在准备吃喝,咱哥仨给他们整点动静,我和长贵来个欢快的丝竹合奏,家厚你拿根筷子敲洋瓷碗儿,咱一家子乐呵乐呵 !”

大年初二这天中午,驻军骑兵一连三排排长宋景斯领着两个属下来到张家大院。张富迎出房门,宋景斯说:“我不进屋了,就站在院里说,说完就走。你们那套老房子上峰拨下钱来,一共是五百个大洋,跟我们走一趟,签个字画个押,你把那钱拿走,咱们两下就都清净了。”

张富有些不快:“上次说了,房子你们住着,给钱不给钱没关系,就是不能卖。那是我父亲闯东大山辛辛苦苦挣下的一份产业,我不能当那个败家子儿。老实说,五百块大洋,这价格也不大离儿,可是房子我真的不能卖!你们要是非得用,我也没法儿,要是买,我就不卖了!”

宋景斯沉着脸说:“庄稼扒子 ,一脑袋高粱花子,给钱不卖,白给你征了你倒乐意。行了,大过年的,咱们谁也别找谁别扭,我劝你再寻思寻思,要是我报告上去,那个鲍连长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血往脑门上涌,张富冲屋里高喊:“长贵、家厚,你们两个出来,一人拿把扫帚,把当院子前前后后,犄角旮旯,仔仔细细地再扫上一遍,他妈拉个巴子的,我就不信赶不走那些晦气,太欺负人了!”

大年初三。老张家一大家子人还照旧吃两顿饭。张家东屋墙上的俄罗斯式挂钟“当当”敲了两下后,几个女人把一张八仙桌子放到了屋地中央 ,八双筷子摆在了桌子四面,桌上摆着片肘花、炒豆芽、红焖鳇鱼、小鸡炖蘑菇等只有过年了才能吃到的菜肴。两壶早就烫好的烧酒蹲在菜肴旁,无声无息地往外冒着热气,像是已经等不及了似的。

黑老白和田文阁兴冲冲地走进外屋地,田文阁把半匹细纺白布交给了秀芹,说:“俺们白头领的意思!”秀芹接过白布,脸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刷地红了,她瞟了一眼黑老白,柔声细语地说了一声:“快屋去吧,都等着你俩呢。”

一进屋,黑老白就粗声大嗓地给大家拜年,众人七嘴八舌地回敬他,黑老白嘴里连连答应着,却又跑到外屋地,眼睛望着锅里热气腾腾的饺子,感慨地说道:“这饺子包的,真招人稀罕!瞅瞅你们这热火劲儿,这才叫过年哪!他娘的, 不管穷富还得有个家呀!哎呀,我来得正是时候!”

秀芹直起腰来,透过水蒸气,美滋滋地望着黑老白说:“真这么想啊,那你想对了,老白大哥,就把这儿当你家吧!”

张富过来叫黑老白:“能看出来老白大哥今天的心情特别好,那今儿个你可要多喝几盅!大嫂,捞完饺子你也别忙活了,咱们都赶紧陪大哥坐下喝酒!”

张富端起酒盅:“我说句过年嗑儿吧,谢谢老白大哥对我们哥几个的照应,好人好报,哥几个往后多亲多近,来,老白大哥你坐着,哥几个站起来,我们一块儿敬老白大哥一盅!”

黑老白心里暖和,话也暖和:“咱们大家都是千里迢迢来闯关东的穷棒子,不容易呀,就像张富说的,今后哥们儿之间多亲多近,大哥谢谢你们哥几个这样有情有义了!咱们每个人一口气连喝三盅!”

费琳娜端着两盘饺子过来,她把一盘饺子放到黑老白面前:“大嫂说的,你黑老白就爱吃这一口,赶紧多吃。”

玛丽亚笑了:“白大哥别生气,费琳娜不懂规矩,黑老白哪是我们叫的。”

黑老白夹起饺子,一口一个,接连往嘴里塞了三四个后,噎得用手撸着脖子,含混不清地说:“鲜亮!这味道真鲜亮!我敢说,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就是酸菜馅饺子!酒,倒上,常言说‘饺子蘸蒜末,越吃心越乐;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好不容易把塞了满嘴的饺子咽下去,又一连往嘴塞了三四个饺子,腮帮子鼓了出来,也顾不上嚼了,瞪着大眼珠子望着张富:“兄弟,你身上就有一股乐呵劲儿,大哥佩服你……那趟拉黄豆的火车掉进了贝加尔湖的事儿,还真没把你吓住!兄弟,凡事往宽处想……怎么的,你愣么怔地瞅我干啥?我也寻思啦,不一定,拉黄豆的火车多了去了,咱点儿咋就恁么背呢!”

张富端酒盅的手在剧烈地抖动着,酒从酒盅里溅出来,这时,秀芹手端三盘饺子放到桌子上,又把几颗烤好的红辣椒递到张富面前:“老三,你的糊辣椒。”张富像一座石雕似的,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秀芹捅了他一下:“三儿,你咋地了,咋傻了呢?”

长贵给郑家厚使了一个眼色,两个人都起身站在张富的身后,长贵动情地说:“咱全家人都在,我想说几句话,我和家厚就像是三哥、大嫂的亲人,跟老张家能有这个缘分是我俩的福气!我和家厚昨晚儿就商量好了,只要三哥不嫌弃,就等到年三十晚上跟三哥结拜成兄弟,今后有难同当,同福同享,老白大哥你给见个证!”

黑老白一拍大腿:“好啊,没想到你们这么讲义气!张富,你别愣着了,你不说过吗,咱哥们儿的腰是钢做的,天塌下来都压不折!走,大哥领你们到房门外冲着那天地牌磕仨头,你们今后就是亲兄弟了!”

张富用力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朗声大笑:“是啊,天塌不下来,我也早就有这个心思了,长贵,家厚,走,咱哥三个先给天地牌磕头,然后给老白大哥行礼,这一拜就生死不改了!”

张家房门外靠着房门右侧的墙垛,贴着一副天地牌画像,神像下边担了一小块木板,木板上供着装满五谷杂粮的香碗,香碗上点着三炷香。

张富、长贵、郑家厚齐刷刷地跪在天地牌画像前。

“我,张富,河北乐亭人,今年三十一岁,打今儿起,长贵、家厚就是我的亲兄弟!”

“我,长贵,山东文登县人,今年二十三岁,张富是我大哥,家厚是我小弟!”

“我,郑家厚,山东莱阳人,今年二十一岁,他俩是我大哥,从今往后,我要好好孝敬他们!”

站在后面的玛丽亚眼里含着泪水,扑通跪在郑家厚的旁边:“我叫玛丽亚,苏联圣彼得堡人,今年十九,他们都是我哥,从今往后,我们几个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张富和长贵、郑家厚都惊讶地转过头来看着玛丽亚。秀芹过来不容分说就把玛丽亚拽起来:“人家老爷们儿拜把兄弟儿,你搁那疙儿跟着瞎搀和 啥,起来!”说完,忍不住咯咯地先就笑出了声,刚要再说什么,就见黑老白等人也被直挺挺跪着的玛丽亚给逗笑了。

这一阵子西比利亚饭店成了张富、长贵、郑家厚的对外联络处,西比利亚饭店为他们提供了方便条件,他们在这里商量事、讨风探信,最主要的是接待外人。

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张富、长贵、郑家厚哥仨一大早就来到了西比利亚饭店。落了座,张富舔了舔干巴嘴唇,说:“昨儿个我碰见了田甲长,这老东西说,县里的陈委员让我们交那八百方土地钱,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长贵垂头丧气地说:“要是没了机械,咱们还要那么多地干啥?”

郑家厚仰脸看着张富:“我看八成不是谢尔盖的那趟火车,要是的话,谢尔盖两口子也不能没个信儿啊。”

张富似有所悟地点点头:“按谢尔盖的秉性,他怎么也能捎个信儿来让咱们放心;要是平安到了德国,他也应该回个信儿啊,行了,别瞎寻思了,到了这 ,凡事往好里想……”

玛丽亚端着几杯茶走过来,小声安慰大家:“都别愁了,也许什么事儿都没有。”

郑家厚说:“最先说火车掉湖里的是货运站长,他是个酒鬼,经常找黑老白要酒喝,捎话儿带话儿的总好说点铁道新闻,八成他说的根本就是酒话。”

玛丽亚说:“火车道离贝加尔湖最近的地方确实只有两三米,火车又不是在桥上,怎么能掉进湖里?就是出轨了,翻车了,也只不过是损失一两节车厢,所以我觉得那个酒鬼是顺嘴胡说。”

长贵说:“我看这样,那八百方土地先放放再说,还得尽快告诉黑老白,木材的事儿也缓一缓,眼看就要跑桃花水啦,放木排也就十天半拉月的事儿。”

张富嘘了一口气:“玛丽亚说得不错,好,从现在起谁也不兴再提这破事了,青草发芽驴子屁,听兔子叫还不种黄豆呢,八百方土地尽快拿到手,木材要抢先抓早,咱哥几个大刀阔斧,把火磨整起来!”

玛丽亚的精神也振奋起来:“我们俄罗斯有一句谚语:先把青草割回来,哪怕奶牛还没有买到。”

秀芹捧着一盆炸元宵来了:“瞅瞅你们,早上饭也不吃,一大早就往这儿跑!”见玛丽亚神采飞扬的,就忍不住逗开了她:“咱金花高丽这疙瘩有这么一套嗑儿,叫四大欢实儿:顶水的鱼,顺风的旗,十七八的姑娘——大叫驴!”

三个男人哈哈大笑,玛丽亚歪着脑瓜想了想,撅着嘴说:“大嫂,骂人的,我不是大叫驴!”

长贵说:“人家玛丽亚是白天鹅!”

张富不住地点头:“我同意,玛丽亚比白天鹅还美!”

秀芹朝郑家厚眨眼,小声说:“这可真是的,得意谁咋瞅咋好看。”

郑家厚捂嘴窃笑。

一轮明月悬挂夜晚的天空,无数颗星星神秘地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月光清澈如水,无声地洒在张家新居整洁的院子里。

张富蹲在地上忙着扎灯笼,玛丽亚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也不说话,手搂着张富的脖子,上身趴在张富的后背上。张富停下手里的活,想要往起站却没站起来:“听话,别闹,快下来,让别人看见不好!”

玛丽亚顺从地松开手,蹲在张富的身旁,眼毛低垂,撅着小嘴。张富拿起刚刚扎好的方形宫灯满意地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然后把一根粗粗的白蜡点燃,小心地放进宫灯里。玛丽亚帮张富把宫灯挂到屋檐下,橘色的灯光映在玛丽亚粉白的脸上,使得玛丽亚显得分外的妩媚动人。

张富仰头看看宫灯,又看看宫灯下可人的玛丽亚,刚想说什么,就见长贵和郑家厚从屋里走出来。长贵伸手摸着宫灯:“嚯!这灯,真好看,三哥就是手巧!”

玛丽亚来了高兴劲儿:“要不要喝点酒?我给你们切奶酪!”

张富捏了捏玛丽亚的鼻子:“好啊,真想痛痛快快地喝几盅,就着月亮,咱们在寒风里过十五。”

郑家厚有些惊讶:“就着月亮?就在这儿喝?”

玛丽亚一撇嘴:“谁怕冻谁就不是老爷们儿!”

郑家厚催长贵:“愣啥呀?还不去搬桌子。”

“嘿,小崽子,我是哥,你是弟,你还支使起我了,欠揍是不是?”长贵装腔作势地挥拳要打郑家厚。秀芹推开房门探出头来:“你们搁那疙瘩疯啥哪,也不嫌乎冷,把你们嘴冻掉了就不得瑟了!”

天太冷了,几个人在外面闹了一会儿就进了屋,张富坐在靠窗的凳子上,掏出小烟袋锅,麻利地装上烟丝点着深吸了一口:“这两天我就琢磨,咱们不能干等火磨,还得想法子挣钱。按谢尔盖给的这个单子,咱们还得花不少钱,我搁心里核计了,开一垧生荒地要交大洋一块钱,洋灰、石头、钢筋也得一二百块大洋,木头按一千立方算,也得一千块大洋,笼统一算,怎么也得两三千块大洋才能把火磨支巴起来,这钱从哪儿出?年也过完了,从现在起,咱哥三个就得行动起来,拼死拼活苦干一年,看看能不能挣够这个数。”

长贵十几岁闯荡东大山,买卖上的事他不惧:“三哥说一年要赚它三千块钱,这对于很多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过呢,也得分是啥人家,是啥买卖,还得看怎么干。咱们皮货口这街面上十几家大买卖,每家一年平均也就是千把块钱,别看咱们没有东兴贸了,买卖照样做,钻窟窿、拼缝、打快当锤,来钱更快。”

郑家厚赞同:“好啊,咱们三个人分成三家买卖,一个人算一家,三个人都打快当锤,别做重复买卖,这三家每家赚一千不就三千了吗!”

张富不禁夸郑家厚:“你这个小山东子,心眼儿挺多啊!我看这招行。”

长贵说:“我就专门卖烧酒,多揽几家烧锅,往老毛子大里边走走,我又会老毛子话,不就是花几个车脚钱吗!”

“那好!”张富说,“我专门倒腾盐!我要把金花高丽的大咸盐粒子卖到佳木斯、哈尔滨、江北、江西、江南去,一年工夫就不信赚不了它一千块!”

郑家厚说:“说好了三家,我也算一家,三哥你看我干点儿啥?”

长贵总觉得他嫩了点:“你呀,我看看你能干点啥,咳,你就在西比利亚饭店帮忙吧!”

郑家厚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我得出去赚大钱!”

“小山东脑袋不白给,至于你到底能干点儿啥,我现在也没寻思好,看看再说。”张富安慰郑家厚。

玛丽亚端来三杯咖啡:“我的西比利亚饭店挣的钱都借给你们,我和费琳娜还有赚钱道儿呢,先保密,不告诉你们,张富说的那三千块钱,我看不大离儿!”

一九二八年的春天来得晚,庄稼人管这叫春脖子长。出了正月了,也打完春好些日子了,路上的积雪还不见融化。

就在这春寒料峭时节,平阳镇江家烧锅的老掌柜江东岭在烧锅房子里接待了长贵。江东岭是位五十左右岁 的山东汉子,长得四方大脸,黑红脸膛,眼神亮,语速快。江东岭寒暄道:“长掌柜岁数不大呀,二十几?我们江家烧锅以前没打算往金花高丽卖酒,都往里边走了,你这个金花高丽东兴贸倒是没少听说过,卖大豆的大车过去了不老少,你这回买我的酒打算要多少?”

长贵问:“江掌柜,我大胆问一句,你们江家烧锅一年能出多少酒?”

江东岭张口就来:“我们一年生产十个月,一天出六百斤,你算算。”

长贵也不含糊:“十八万斤,对吧?那,一斤要卖多少钱?”

“就地挪窝,装篓不装车,一毛八一斤。”江东岭说。

长贵“哦”了一声:“我给你两毛钱一斤,不掺假不降度不兑水,你一年的酒我包销了。”

江东岭把手一拍:“空口无凭,咱爷俩得立个字据。”

长贵道:“这是规矩。”

两人郑重地签了份契约。在契约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又按了手印。长贵突然蹲在地上,手捂着肚子,额头上顿时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江东岭慌了,问长贵怎么了,长贵疼得说不出话来,江东岭又让伙计去拿药端热水。伙计一路小跑地拿来药和热水,长贵把药吃下,在热炕上趴了一会儿后起来说肚子不疼了。江东岭长舒了一口气。长贵擦着脸上的汗,说:“也不知道咋了,这一阵子总爱发个小烧、闹个肚子啥的,这洋 药片真好使,吃两片立马就好!”

江东岭说:“我也有这毛病,动不动就头疼脑热肠胃不和,自打有了这种西药片,可救了驾啦,就连我喝了几十年的中药汤子,现在理都不理它了。走时给你拿几片,万一搁道上再犯病。”

在江东岭的烧锅房子歇了一晚,长贵又一路风尘地来到了小五站林成森烧锅。林成森烧锅占地两垧多,高墙大院东南西北角各设一座炮台,石头门楼,松木板子大门。烧锅掌柜林成森左腿被野猪咬过后落下了残疾,走路一跛一跛的。林成森说一口安东县土话:“长贵兄弟,我没想到你大舅回了关里家,回去也好,我这辈子想回老家怕是也回不去了。用酒你就来拉,不给谁也得给你,没钱也给你拉,赊着,这一回我赊了你十一挂马车的酒,爷们儿我怎么样,不就二百五十篓烧酒嘛,一万多斤的玩意儿么,不就两千多块钱么。”

“我知道,林掌柜的一般不赊欠,我长贵领情了,我这个当晚辈的有点恨载了,看着销路好就总想多鼓弄点儿出去。用不上一个月,我保证把酒钱送到柜上。”

伙计们把十一挂马车的酒装满了,长贵和林掌柜告别,一屁股坐到了头辆马车上,后面十辆大车一阵排开蓄势待发。

林成森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关切地说:“长贵,车行千里,一路平安,上坡下岭慢着点,咱们一个月后再见!”

长贵坐在车上深施礼:“放心林掌柜的,这条道我跑熟了,咱们下趟见!”

小五站至金花高丽官道一百二十里处的地方,有一趟名叫放马川的沟堂子,天色擦黑时,长贵的十一挂大车走进了放马川。放马川地势险要,两山夹一沟的走势,官道狭窄弯曲,道路两侧长满了茂密的柞桦树。

突然,“砰砰”的枪声在山谷里响起,长贵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战,驾车的辕马受了惊吓,猛地把蹄子刹住,仰头朝天拼命地嘶吼着。打头的马车一停,后面的十挂大车也纷纷停下来,老板子个个心里发毛,抱着鞭子坐在车沿上紧张地四下张望。

长贵从车沿上站了起来,双手搭在嘴旁:“不知道是哪路英雄好汉,给个金身佛面看看!”

长贵的话音刚落,从林中岔道上蹿出三匹枣红大马,一个端着长枪的黑脸胡子双脚夹紧马肚,枣红马长叫一声奔到长贵面前。黑脸胡子两眼贼溜溜地上下打量长贵。黑脸胡子看上去只二十几岁的年纪,通天鼻,蛤蟆嘴,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涂的两撇“红胡”一直延伸到耳朵垂下面。

长贵壮着胆子问了一句:“红胡子兄弟,痛快儿说,想咋地?”

蛤蟆嘴胡子似乎生气了,粗鲁地朝长贵脚下开了一枪,一个酒篓被打穿一个洞,香喷喷的白酒咕咚咚地冒了出来。

长贵哆哆嗦嗦地说:“哎,你别拿哑巴物出气呀,有话就说啊,到底想咋地!”

蛤蟆嘴胡子终于说话了:“你这十一挂车全拉的 迷魂汤?妈拉个巴子的,我们要钱,要哈大洋,要吃的、穿的、用的,要这些马尿烧顶个屁用!”

长贵嘴皮子跟得快:“我这十一挂大车全装的马尿烧,你说的那些玩意儿我还真给不了,兜里的钱也就够几顿饭的。”

蛤蟆嘴胡子朝后摆了摆手后回过头来恶狠狠地骂长贵:“你,妈拉个巴子的,下车!叫你们那帮老板子都离开车,把值钱的东西都掏出来,放车沿板上!”

长贵从车上出溜下来,望着走到他面前的另两个胡子,跟一个脸上蒙着黑纱巾的瘦小的胡子说:“这位大爷,兄弟我是金花高丽做烧酒生意的小买卖人儿,光杆一个,到现在还没混上店面儿哪,也没有铺底儿。几位大爷儿,您今儿碰见我了,恐怕是要白挠毛了,我自己个儿都觉着臊得慌!烧酒倒是有不少,可你那位大爷说了,马尿烧不当钱儿花,不当粮吃,不当衣裳穿,你说这可咋整?”

蒙面人也不吱声,转过头去看了看另一个同伙,这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大块头,他刚才气哼哼地打马顺着一溜大车走了一遭,转悠回来后指着长贵大骂:“晦气!倒霉!全他妈拉的马尿烧!凤姑娘,咱们是空蹽还是放天光?”

长贵吓出一身冷汗:“老大,大爷,姑娘,凤姑娘!容我说一句,这些烧酒是我觍着厚脸拼着小命赊来的,闯关东好几年了,好不容易碰着这么一个机会,打算挣点回家的路费,要是就这么糟践了……我也活不成了!几位大爷,我知道,别看你们是胡子,可有时候你们比谁都讲义气,你们放了我这一回,就算我欠你们的,说个价,告诉个地场,我十天半拉月准保把欠你们的钱送到!”

蛤蟆嘴胡子挨个大车翻老板子腰包,气呼呼地回到蒙面胡子面前:“他妈拉个巴子的,十来个人还没凑上二十块钱,凤姑娘,这些酒要能变成钱就好了!”

大块头脸红脖子粗地说:“荒山野岭的,连个人家都没有,找他妈谁换钱去?”

蒙面胡子掉转马头,缓缓地绕着大车走了一圈,长贵畏畏缩缩地在后面紧跟着,他小心地试探着:“凤,凤姑,姑娘,凤姑娘,我叫马有财,山东文登县人,父母双亡后跟一个大爷闯了关东了,不承想老爷子年前死了,我就轧了几个兄弟,做个小买卖,攒够路费钱好回老家……”

蒙面胡子勒住马,一双杏眼瞪着长贵,一言不发。长贵强挤出一丝笑:“凤姑,凤姑,姑娘,这些马尿烧您也不稀罕,要像那位大哥说的,给我放了天光,您啥也没落下我还得把命搭上,要不的你放了我这一回?”

大块头走了过来,小声埋怨道:“凤姑娘,哪回也没见你这么犹豫过,不能听这小子的花言巧语!”

凤姑娘默默地掉转马头朝林中岔道走去。

大块头来劲儿了,朝蛤蟆嘴一挥手:“把他捆起来,带走,你不是还有哥们儿吗,叫老板子捎个话儿,拿一千块大洋来,十五天后还在这个地方交钱领人!”

几个老板子缩头缩脑地围了上来,哭叽尿嚎地说:“胡子……胡子爹……胡子爷爷,行行好,放了他吧,他要是被绑了票,我们回去没法儿交代呀!”

大块头骂蛤蟆嘴胡子:“你倒是捆哪,这个小子挺他妈尿性,你没看出来吗,小嘴叭叭的,我看他他妈的 全靠嘴支着呐!绑上,拉他走!”

长贵一边挣扎着一边嚷嚷:“咋的?这身上没钱还不让回去了,不就是绑票吗,我跟你们去!可有一宗,绑我不行,你们长枪短枪挂了一嘟噜,我跑得过你们的枪子吗?行了,我他妈豁出去了!你们,车老板子,你们大家伙儿都回车上去,用不着尿叽!胡子爷们儿们,你们要是好汉,报一报山头字号,也好让家里的几个兄弟知道拿钱孝敬谁啊!”

大块头抹了抹红下巴子:“红石砬子梧桐树,两杰双凤人称颂。”

长贵到底没让胡子绑上:“我马有财能遇见你们哥几个也是天意人缘儿,咱们说妥了,我跟你们走,走之前我得跟几个老板子交代交代事儿,怎么样?这没毛病吧?”

两个胡子朝他挥挥手。

长贵跑到最后两辆车跟前,把两个老板子扯到面前大声说:“那几位老大的话都听清了吧?要的钱数记住了吧?这三位是红石砬子双凤的绺子,告诉我的几位兄弟,好好答对人家……”

说到这,长贵小声叮嘱道:“告诉我三哥张富,千万不要送钱来!千万不要来找我!我指定能跑回去,我敢保证,十天之内指定逃回去!让他们在家等我!”说完,和所有车老板子拱手抱拳大声说道:“这一道上就全仰仗大伙了,马走平道,车走老辙,一路平安!”

两个胡子烦了:“闭上嘴,快他妈走,事儿还不少呢!”

夜色笼罩着金花高丽盐埠火车站货场,货场上堆了几十垛咸盐,晚风里夹着丝缕的暖意,把咸盐腥咸的气味吹得到处都是。

张富坐在盐垛旁边,心绪不佳:“说暖和就暖和!风也不是好吹,咸了巴叽、腥蒿蒿的!”

黑老白劝张富:“你搁这愁也没用,要不到我那疙儿去,要不就快回家。长贵那小子命大,他既然发话不让你去赎他,肯定心里有数,那小子鬼着呢,这一趟烧酒买卖轻轻松松地赚了一千块呀!你听这边收烧酒的老毛子说没,他们还要要呢!你别瞎操心了,长贵那小子比谁都奸,谁出事儿他都不带出事儿!”

张富焦急地说:“破钱免灾,豁出一千块,就当长贵这趟白干。老白大哥,我想去一趟放马川,找一找红石砬子,会一会那个双凤绺子,我总怕长贵跑不出来,那我还不得后悔死呀!”

黑老白紧锁眉头:“到放马川是两天两宿的道儿,十五天的期限还有七八天呢,再寻思寻思。”

双凤绺子营地盘踞在红石砬子,距离放马川四十里地远。

凤姑娘和长贵并排骑着马从三三两两的胡子身旁走过,惹得一些胡子发牢骚:“妈拉个巴子,这小子挺尿性啊,把老当家的忽悠住啦!”

“凤姑娘那拉碴劲儿也没啦,这兔崽子还真不是一般炮,见了老当家的又是作揖又是行礼,小嘴给你叭叭的,老会说了。”

凤姑娘听见了假装生气,笑着拿马鞭子抽那几个说话的手下人。长贵呵呵笑着,见凤姑娘侧过脸来看着他,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抿着嘴偷笑。

没想到凤姑娘竟脆生生地笑着说:“我爹看你是个知情知义的小山东子,不想难为你,他说山东人里面实在人多、勤快人多,他特别愿意交你们这些山东棒子!”

“就这么放我走了,你们就那么相信我,年前我要是送不来钱呢?”长贵歪着头看着凤姑娘。

“就上你们家里去,把你抓住杀了。喂,你叫马什么来着?”

“马有财,有钱的有,发财的财!对了,我回去就张罗给你爹买药,我答应他老人家了,不办是孬种!”

凤姑娘乜斜着眼睛:“喂,你小子挺会处事儿啊,我爹用啥药你就有啥药!哎,我爹的病多亏你那几个药片子了,明人不说暗话,你要是没那药片,要不是我爹吃了你的药片见好,我跟我爹还不一定放你走呢!”

长贵嘿嘿傻笑:“凤姑娘,说真的,我要是拿不出一千块大洋可咋办?你爹除了认钱认药片还认啥?”

“我爹贼拉稀罕德国造的大净面匣子,蓝洼洼、湛亮湛亮的那种。咋的了,整事儿啊?你小子一肚子花花肠子!我告诉你,回去以后你把嘴给我封住,千万别做对不起我们爷们儿的事儿!”说着,一挥手,一只乌鸦在枪声中从树上掉下来。

长贵倒吸了一口凉气,跳下马,把马缰绳交到凤姑娘手里,头也没回地,蹽开大步就走。

虽然已是深夜,可张家新居里却是无人入睡。

秀芹从柜里翻出一双新鞋递给张富,玛丽亚拿过一只苏式军用水壶在张富面前晃了晃,郑家厚把一盏马灯擦拭得干干净净,秀芹又拿过一沓钱放到了炕沿上。

张富冲秀芹和玛丽亚、费琳娜说:“都去睡吧,我跟小山东也眯一觉,后半夜套车,钱没了可以再挣,可长贵不能没,我这个当哥的就是豁出命也不能不管他的死活。大嫂你们不用惦记了,我和家厚去了,咱给钱,胡子放人,各走各的道儿,从此互不相干。”

秀芹咳声不断,喝了一口水后才好:“只要人能回来,就是把咱这处房子给他们都行!”

玛丽亚一双蓝眼睛盯着张富:“哥,你别担心,长贵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通往放马川的山路上,一挂大车飞快地跑着。张富坐在车辕上心急火燎地赶车,车上的郑家厚被颠得受不了了,大声说:“大哥,你再慢点儿,我的屁股都要颠两瓣了,照这样走法,咱们得提前一天到那儿。”

张富扯着嗓子说:“我是着急啊,你说那帮红胡子能不能把长贵打个半死?”

“不能吧,估计也享不着啥福。”

“你坐好了,别给你颠下去啊,长贵还没救回来,再搭上一个你,你说让不让你哥我活了!家厚你说,长贵脑子灵,他能不能自个儿跑出来?”

“哎,三哥,你快看,前边有个人,一晃进树林子里了。”郑家厚手指着路前方,紧张地说。

张富赶忙紧勒缰绳,“吁吁”中马车停了下来:“对,我也看见了。”张富回头示意郑家厚小心,郑家厚点了点头,小声说:“你也加小心……”

“三哥,小山东,是我,我回来了呀!”长贵拼命地挥舞着手,朝张富和郑家厚狂奔过来。

张富和郑家厚先是一愣,等看清真的是长贵后激动得上前搂住长贵,张富颤着声说:“臭小子,福大命大造化大,活着回来了!”郑家厚流下了眼泪:“长贵哥,你可吓死我们了,你要是回不来,我们也活不了了!”

长贵抹了一下眼睛,嘿嘿嘿嘿地笑了半天:“我长贵聪明一世,要是撂给胡子,那得多丢人哪!”

晚上,张家新居东屋里洋溢着欢声笑语,一家人坐在炕上搓包米,每个人都咧着嘴笑着,这发自内心的笑都是因为长贵的平安归来带来的。

秀芹拿一把小簸箕,把搓下来的包米粒收进去:“等着,大嫂一会儿给你们炒包米花去,让你们闲嘎哒牙,主要是犒劳长贵,从胡子窝里跑出来不容易!”

张富说:“是啊,走了一二百里山道,是不容易!”

长贵得意地说:“双凤绺子有个二当家的,是个大姑娘,长的就一句话:水灵!”

外屋锅台旁,秀芹把包米炒得乒乓直响,一会儿工夫,一大盆香喷喷的包米花炒好了。秀芹端着一簸箕炒好的包米花上了炕,长贵等人呼拉 围上来,抢着往嘴里塞包米花,秀芹给了每个人一巴掌:“讨楞鬼啊,就跟馋疯了似的,有点儿样儿!”

一家人有说有笑地围坐在炕上吃着香甜的包米花。秀芹追问长贵:“那咋的,他们就这么放你回来了?赶明儿个他们能不能打发几个小胡子找你麻烦来呀?”

长贵摇头:“那帮胡子都窝在山沟里,轻易不下山,我听见他们唠嗑儿说,匣子枪和快枪都不够使唤,想下来买,他们大当家的不让出山,为我这点屁事儿还值当来一回呀,没听人说吗,‘拉起一个排,大洋两人抬;拉起一个连,卖掉百垧田’,胡子趁钱!”说着,长贵双手揉着膝盖,看着张富:“我打算在家躺两天,歇歇乏,过三过五的,我还想去趟平阳镇,上江家烧锅拉点儿酒回来。”

“那行,小五站这条路你别跑了,我也正打算去一趟依兰府呢。”张富说。

玛丽亚又来凑热闹:“咱们分头行动,我明天去金化煤矿,让大嫂赶车送我。”

郑家厚好奇地问:“嘎哈?想作什么妖?先说说。”

玛丽亚样子很神秘:“好啊,你等着吧,明天告诉你!”

深夜,张家新居大院寂静得能听见风的声音。张家新居西屋,玛丽亚借着油灯昏暗的光,把西墙根一处暗洞重新伪装好,地上摆着十根金条。玛丽亚捧起十根金条,吁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哥,我没听你话,可我必须帮助你!”

次日上午。坐在金化煤矿护矿军办公室里的卢西科夫上校,对于玛丽亚和秀芹的到来,既惊讶又兴奋。他走过来本想抓住玛丽亚的手放到唇边吻一下,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敢。他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玛丽亚,我的表妹……想不到,真是想不到,您竟然能,能到我这里来,太好了,太高兴了,怎么,您……”

玛丽亚一扫从前的矜持,热情地说:“上午好,卢西科夫上校,真的非常感动,因为您如此欢迎我们,把我们当成贵客……”

秀芹偷着瞪了卢西科夫一眼,不耐烦地对玛丽亚说:“你可得知道来回这轱辘道儿有多抗走,你要办啥事儿快说,咱们还得麻溜儿赶路呢。”

翻译马林秋田把咖啡放到她们面前,用调侃的口吻说:“玛丽亚小姐,今天就不回去啦,我们会用招待公主的方式来招待您的。”

“行啊,不过你得盖一座豪宅,我想怕是来不及吧!”玛丽亚歪着脑袋,朝马林秋田微微一笑。

马林秋田跟卢西科夫说:“上校,您这个表妹很难对付啊!”

卢西科夫自豪地说:“当然,她是高贵的侯爵家族,是纯粹的贵族血统,你了解这一点就不会感到奇怪了。说吧,玛丽亚,我的表妹,我能为您做点儿什么?”

玛丽亚端起杯子,用小匙轻轻地搅动着杯里的咖啡:“尊敬的上校先生,您的护矿军装备不足,有钱买不到武器,是不是这样?”

马林秋田惊愕地看着卢西科夫:“我们昨天刚刚谈过购买武器的事……”

卢西科夫凶巴巴地跟马林秋田说:“你不会以为是我请她来的吧?”然后又看着玛丽亚:“您这是……”

玛丽亚耸了耸肩:“是这样的,我是想赚这笔倒卖军火的钱,不知道您需要多少数量?”

卢西科夫拉开办公桌抽屉,拿出两张明细单塞给玛丽亚:“看看吧,您看好了,我的表妹小玛丽亚。”

玛丽亚迅速地看了一遍,小嘴吃惊地张着:“我的上帝,这么多!”

张富神色疲惫地和陈满昌一齐走进了昌记号粮栈后面的厢房里面,进屋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妥了,算这趟盐,一共运过来三趟了。兄弟,欠你的那笔黄豆钱现在就可以结了!说真的,我真没想到,这大粒子咸盐能这么好卖!当初,我就怕在路上糟践、在货仓里死捂、在行市上压库。”

陈满昌一脸的喜悦,说出的话无不显露着商人的精明:“老张大哥,我就没看错你,你绝对是抓钱的好手!贩盐得分时候,有淡季旺季一说,大哥你想过没有?现在是啥季节?是家家户户准备咸盐的季节!干啥?预备下大酱啊!养牲口的人家也得买咸盐,春忙在即,‘牛舔马吃长春 膘’吗!大哥咱们就沾这个光了。你再等上秋的,家家都腌咸菜了,盐销得更好!一句话沉底——大哥你运气好!”

张富哈哈大笑:“说得在理,我兄弟可不白给,我这个庄稼人都没有想到这一层!”

陈满昌朝门外看了看:“那个小毛子丫头没跟你来?”

张富斜眉吊眼地问:“咋?你惦心上她了?”

陈满昌不好意思地抖了抖前大襟:“没,没有,就是,就是那个洋丫头挺,挺好的……”

“咳,在早不让来硬跟着,现在是你请人家来都请不动,人家现在长大成人了,翅膀硬了,小家雀出窝练上单飞啦!”张富笑着说。

就在张富和陈满昌在依兰府谈起玛丽亚的同一时间里,郑家厚正眼巴巴地守候在金花高丽皮货口南官 道的道边,他是在等长贵。从早晨等到傍晚,才看见长贵押运着的五挂大车驶过来。郑家厚心中一阵狂喜,跑着迎了上去:“二哥,我算计你大清早就能到,哪承想你非赶在傍黑儿,我跟你去,卸车时候好看个堆儿啥的。二哥都愁死我了,一晃都到了清明节了,我啥买卖还没做成呢!”

见郑家厚头发凌乱嘴唇被春风吹得皱巴巴的样子,长贵鼻子一酸,嗔道:“你这傻小子,大老早就来这疙儿等,是不是一天都没吃饭呢,等晚上哥领你上宣家馆子,让你好好吃一顿……来,快上来,哥跟你讲,买卖上的事儿不能着急,你聪明着呢,不愁做不成大买卖,就是现在有一样,不能着急上火。”

春天就跟那小孩的脸似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头一天还得穿棉衣棉鞋,过了一宿,好家伙,天暖和得恨不得穿背心裤衩。

金花高丽盐埠火车站广场上,黑老白青衣青裤,白袜洒鞋 ,田文阁也是一身单衣服。看他们的打扮,就知道这一天暖得有如夏天。

田文阁不落下任何夸奖别人的机会,他凑近黑老白:“白头领,你这身打扮,搁关里家,那就是大人物!”黑老白骂了一句:“你小子今后少奉承我,奶奶的!”两个人快步穿过广场,朝小杠宿舍走去。

玛丽亚租赁的马拉轿车从广场驶过,跟黑老白和田文阁走了个对头碰。玛丽亚无意中撩开窗纱,看见黑老白,她伸了下舌头,赶紧把窗纱放下。黑老白发现了玛丽亚,他停下脚步:“咋是那丫头?怪了!”田文阁也看见玛丽亚了:“白头领,我敢保证,刚才车里的肯定是玛丽亚!”

黑老白眼睁睁地看着那辆马拉轿车走远了,疑惑地问田文阁:“是她?车走的方向也不是回皮货口啊,这是要……毛子丫头是要往里边走啊!”

“不错,难道是……跑了?”田文阁紧张地看着黑老白。

“你他娘的 胡说,玛丽亚这人,比你这套号的要强一百倍!她心眼儿好使,跟张富一样,死了都不会做那背叛人的事儿!”说完,黑老白又想起一件事,“明儿个是清明,你替我买些个黄纸,明儿个晚上好烧!”

清明这天,秀芹一大早就端着一锅煮熟的咸鸭蛋进了西比利亚饭店。费琳娜脸上挂着泪痕,披头散发地坐在凳子上叹气。张富和郑家厚全都阴沉着脸,谁也不说话。秀芹的鼻子酸了,把装着咸鸭蛋的盆子放下,走到费琳娜跟前,费琳娜的眼泪顿时像断线的珠子似的掉下来:“这都三天了,还没个信儿……”

秀芹强忍住泪水:“我说你们也太不禁事儿了,玛丽亚一个大姑娘,又不虎,能出啥事儿?你们可别搁这疙儿瞎寻思了,这不没事儿找事儿嘛。”

费琳娜哭得更厉害了:“长贵咋还不回来呢!昨天晚上去金化煤矿打听信儿,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张富腾地站起身:“我去看看!”

“我回来了。”长贵有气无力地进屋了,“玛丽亚没在金化煤矿。狗娘养的,那个卢西科夫,竟然不承认大嫂和玛丽亚去过那里,他安的什么心?”

张富问秀芹:“大嫂,玛丽亚跟那个卢西科夫说话时你全都在场吗?玛丽亚叫他表哥了吗?”秀芹十分肯定地说:“我一步没离开过,玛丽亚跟他套近乎了,那是装的,我看出来了,不是真近乎,我笨寻思,她就是想挣钱。”

张富拿着烟袋在屋地上转来转去:“长贵,你上次和玛丽亚替吴保有抓那把军火,一共去了几天?三天对不对?我看玛丽亚肯定去倒腾军火去了,你们说说,一个女的,竟敢照量那种买卖,胆子也忒大了,主意忒正了,你倒是跟家里人说一声啊,蔫悄就走了,太不像话了!你们都别着急了,咱们就等吧,我估计她要是没出事儿,今天上午肯定到家!”

秀芹劝费琳娜:“你也别抹眼泪蒿子了,早上饭还没吃哪,剥几个鸡蛋垫巴垫巴,今儿是清明,咱们一会儿还得去坟茔地烧纸哪。”

张富气恼地打了自己一下:“上坟这么大的事儿都给忘了!大嫂,我回去套车,完了买烧纸和贡品,再回来接你们!”

“烧纸和贡品我早都准备好了,要是等你黄瓜菜都凉了 。行了,去套车吧。”秀芹白了张富一眼,又小声嘀咕了一句,“一个小毛子丫头竟让你把上坟的事儿都给忘了,嘁。”

费琳娜紧走几步,来到张富跟前,拽着张富的胳膊着急地说:“玛丽亚就听你的话,你不在这里等她吗?”

张富气呼呼地说:“听我话?她要是听我话就不这么折腾大伙儿了!”说完,大步流星地出去了。“我也跟你去!”郑家厚追了出去。

张富和郑家厚上了南官 道与商业街交叉的丁字路口,急匆匆地往家的方向走。

郑家厚回头回脑地不停地张望着。突然,他喊了起来:“大哥,你快回头看看,从南国界过来了三挂马车,你仔细看看,像不像玛丽亚?”

张富猛地回过头来:“玛丽亚?是,是她,这死丫头,到底让我见到活的了,快点儿啊,小山东看咱俩谁跑得快!”说着,拉着郑家厚撒腿就往回跑。

南国界通往皮货口商业街的南官 道上,玛丽亚押运三挂苏式马车一路急驰而来。她疲惫地蜷缩在第一挂马车上,虽说衣衫不整,却仍掩盖不了她浑然天成的高雅美丽,一枚光灿灿的奖章挂在胸前,这使她看起来俨然一位打了胜仗的女将军。

看见张富和郑家厚朝她这里一路狂奔着,玛丽亚赶紧让车夫把车停在路边,当自己的眼睛和张富的眼睛碰在一起时,她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哥”,然后跳下车,一下子搂住张富的脖子:“知道我做了什么大买卖了吗?我能挣老鼻子钱了。哥,我这都是为了你……”

张富扳开玛丽亚的手,上上下下地把玛丽亚看了一遍,确信她安然无恙,这才把她拉到路边:“玛丽亚,我知道你是真心想帮我,可你怎么能和那些老白俄做军火买卖呢?那些家伙都不可靠!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你怎么这么糊涂呢!”

玛丽亚委屈地说:“哥,我就想帮你赚钱,别的事儿根本没想,也许你说得对,我们真的不知道那些护矿军得到武器后会干出什么坏事……”

张富焦急地问:“玛丽亚,那你还想把这些武器送到金化煤矿吗?”

玛丽亚用力地摇着头:“不了,我要把它们拉到咱们家去,找个地场藏起来,可是心里头……有点难受,没有帮你挣到钱,还让你担惊受怕也给大家添麻烦了。”

张富松了一口气,心疼地望着玛丽亚:“这一路上,你没少受苦吧!你用了多少金条?”

玛丽亚轻松地说:“十根还没用完。”

“你可真舍得!这些军火暂时就放咱们家里,我看就放在西屋吧,一箱一箱往上摞,然后砌一堵间壁墙,这样才能万无一失!”张富小声说。

玛丽亚听话地点着头。

张富忧心忡忡地问玛丽亚:“你有没有谢尔盖的消息?”

“没有,我见人就问,没有人知道。”

张富叹了一口气:“从运走大豆到现在,有大半年了,我这心都快等碎了。”

郑家厚同情地看着张富,轻声细语地说:“咱们别着急,等它几年又能怎样。”

玛丽亚歪着头看着张富:“对,等到明年的冬天,我保证咱们的火磨能拉到金花高丽!”

张富勉强挤出一丝笑来:“好,明年冬天要是看不着火磨,咱们就把玛丽亚当火磨!”说完,张富吩咐小山东去西比利亚饭店报信,他和玛丽亚上了车,指挥车夫往他的张家新居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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