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
从乡下来的苏陌，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世界上居然会有街道能宽阔的足够八辆双驾马车并行。
在自己的家乡，苏陌只见过那种田间小路，但是那种路是连一辆马车都没办法走的——因为不够宽。
苏陌他们村子唯一一个买得起马车的家伙在买了车以后，曾经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出去看一看，才知道世界真的很大，很好。而且有些地方可能你一辈子都去不到。当你不用你的双脚去丈量世界的时候，却总是期盼着坐在车上就走遍你目光所能到的所有地方，那是不实际的，就像咱们这里，你就来不了。因为车子进不来，路他娘的根本不够宽！”
这句话，开头听上去真的很有道理，一听就是一个经历很多的人才能说出来的话，但是实际上呢，这明明就是那个家伙在胡扯淡。苏陌之所以会清楚的记得这句话，是因为这句话让他切身体会到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一件事的结局是什么样的。
乡下虽然跑不进马车，可是还是很好的地方。就算再怎么不好，也毕竟是苏陌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说离开就离开，任谁都不会很轻松的就做到。苏陌也有些不舍，但他还是毅然决然的离开了自己的家乡。而这次苏陌来到帝都，原因很简单，他要找一份能赚钱的活计来养活自己。
天底下没有能饿死人的行当。就算乞丐，要饭也能要一口饭吃。但是能赚钱的活计却并不多。苏陌要的是能赚钱的活计。能赚大钱的活计。
苏陌一直都很喜欢钱。因为他没有钱。
人越是没有的东西，就越希望得到。当然，你如果说这件东西是病，那你就是在抬杠了。苏陌很穷，所以他很喜欢钱。
苏陌从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还活着没有。他是在村子里吃百家饭长大的。虽然村里的人对他都很好，但是没人会把钱塞到苏陌的手里。所以他从小就帮村民们做工，赚点小花销。但是村民们能有多少钱，他苏陌又能赚多少钱。所以他一直都很穷。
人越穷，便越想去过好日子。苏陌也不例外。
在村子里生活了十六年，苏陌发现就算再来一个十六年，甚至两个十六年，他一定还是这么穷，日子一定还是这样的难。所以他毅然决然的选择离开村子，到大城市去闯一闯。帝都无疑就是整个国家最富裕的城市。于是苏陌便来到了这里，决定碰碰运气。
消费水平越高的地方，赚大钱的可能就越大。苏陌幻想着能在帝都赚到大钱。然后买上马车回到乡下。就算车子跑不进去，苏陌宁愿把车子停在村口，光骑着马回村子也是好的。
衣锦还乡这种事，从来都是每一个外出闯荡的游子最高的心中理想。
正当苏陌幻想着自己赚了钱之后应该怎么怎么的时候，他的肚子却不合时宜的打断了他的白日梦，嘿，你小子该吃饭了！
苏陌安抚了一下一直叫唤的肚子，心里面默默地合计了一下自己手头的银子。
“嗯，出门的时候统共是带了十两银子整，这一路上一共是花掉了二两三钱，还剩下了七两七钱。听说帝都的物价很贵，我可得省着点花。”
苏陌一边在心里打着小九九，一边向路边一个卖馒头的小摊走去，买了一文钱的馒头，也就是两个。
苏陌咬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馒头，心里自语道，原来帝都的物价也没有很贵，我还以为得四五文钱一个馒头呢。
说起来，苏陌这十两银子，有一大半还是那位买得起马车的同乡资助给他的。当时听说苏陌要去帝都闯荡一下，村子里最有钱的这个家伙一拍大腿，就掏出了七两银子塞给苏陌，还说道：“这七两银子，是因为你要去证明一下我的话的对错才给你了。你可千万别辜负了我的期望啊！”但是苏陌从来没有真的想着说去证明一下他的那句“有钱的地方才幸福”的正确与否。他才懒得跟这种话较真。
他毕竟只有十六岁，毕竟是第一次离开自己生活的小山村，他不知道的事情还太多。他不知道的是走到哪都会有穷人，他不知道的是物品的价格永远与其本身的实际价值挂钩。就像一斤白面永远不会在风调雨顺的年代里卖到一钱银子。
是的，苏陌一直觉得这是一个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好时代。
啃完了那两个馒头，苏陌开始顺着街道寻找贴着招工启事的店铺。他很自信自己能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因为在乡下的十几年，他作为一个孤儿，既能端得了茶，也能烧得了水，既能做得了饭，也能出得了大力。
他所在的这条街道叫朱雀大街，向北直通皇城的朱雀门。他从朱雀大道南，一直走到朱雀大道北的朱雀门门口。却没有发现任何一家店铺贴着招工启事。他纵使是有再大的能力，奈何没有施展拳脚的地方。
似乎是每一家店铺都不缺人，不管是客栈，酒楼还是当铺，似乎每一家店铺都生意兴隆。到处都充斥着问价讲价的声音。
一直找不到能就工的地方，苏陌觉得有些心烦意乱。他有点担心，如果整个帝都都没有能让自己工作的地方，自己该怎么办。难道真的就是“帝都居，大不易”？
苏陌抬头看了看太阳，快落山了。现在是阳春三月，也就是到了午后六时左右的时间了。
苏陌一年四季晚八时睡觉。所以他还有两个时辰的时间来找投宿的地方。
正巧，他附近就有一家客栈。
在踏过这家客栈门槛的时候，他心里说道，如果过夜的价钱超过了一钱银子，那他就不住。毕竟自己身上一共就这么几两银子，花光了就没有了。所以苏陌心里抱着的想法就是能省则省。
“诶！客官，里边请！是住店么？”门口那个青衣青帽的店小二仿佛看到了财神爷一般热情的冲了上来。苏陌虽然是个穷小子，但是穿衣打扮还算干净，店小二第一眼看到这小子，心里想着“穿的还算板正，怎么也不是一个太穷的主”，然后就迎了上来。
当然，事实证明店小二还是长了一双狗眼。虽然没有把人看低了，但是这次却是把人看高了。他眼前这小子不光是个穷的主，还是一个穷的不行的主！
“请问一下，贵店住一晚需要多少钱？”苏陌小心翼翼的问道。俗话说得好啊，“人穷志短”，没钱的人很难昂首挺胸、阔步向前。如果一个人很穷，但是却眼高于顶，恨不得用鼻孔看人，那苏陌觉得这人肯定是有个什么毛病。比如说脑子进过水，又或者是被驴踢过。
一看这是有生意上门啊，店小二的兴致便瞬间高涨起来，开始介绍店里各种房间的价格。似是有意无意的，他的介绍顺序是价位从高到低排列的。苏陌一听便知道自己想问的那种房间肯定是在最后面。于是他一开始的时候，根本没有用心去听店小二究竟是在神侃着什么玩意。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店小二那张喷着唾沫星子，嘴唇上下翻飞，一口黄牙在两片暗红色的嘴唇中时隐时现的情景。心里想着，这家伙的嘴是什么做的，怎么就这么能说。
“……当然了，除了以上的那些房间，我们店里还有很便宜的客房，住一晚上只要二钱银子就好，当然，看你的衣着打扮，这种房间您肯定是看不上了。那么，您看什么样的房间比较适合您的居住呢？”店小二像是一口气一般，将那一大段话说完，然后长长吸了一口气，脸上带着一种“你快选最贵的快选最贵的”表情。
苏陌一听价格，居然是二钱银子，整整超出了一倍的价格，这不是自己能接受的价格，于是苏陌便决定脱身离开这家客栈。但是他心里却有一种根深蒂固不想被别人说自己穷的想法作祟。
照一般人的想法，觉得贵就直接走了就好，但是像苏陌这种穷了十几年的家伙，他还真是不想说嫌贵，总觉得这么说了之后会被人瞧不起。
于是他灵机一动，扯开话题说道：“诶！你这张嘴可真是厉害的紧，但我光顾得上看你嘴唇在那动了，你说的价钱我都没记住。而且！”
在他说到没记住价钱的时候，店小二一愣，便张开嘴准备给他介绍第二遍，吓得苏陌赶紧喊了一句“而且”打断这位嘴皮子溜到不行的小二想要继续下去的念头。
“而且，我觉得你再说第二遍，我还会被你的嘴唇所吸引，所以，我想我还是再看看。”
说完这句话，苏陌便转过身，头也不回的逃离了这家客栈，生怕走得慢了，被店小二嘲讽一番，照这店小二的嘴皮子功夫，肯定会说的苏陌气都顺不过来的。
但就算是苏陌跑得再快，他却还是听见了店小二从鼻子里发出的那一声“哼”。
这令他觉得有些不舒服。
他更想快点结束这种没钱的穷日子了。
他觉得只有有钱了，才会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才会不用算着自己身上有的钱去规划花销，才不会被这种其实跟自己差不多穷的店小二嘲笑着。
他沿着东西向的护城河走着，一边走一边打听客栈的价格。得到的结果是，一家的价格高过一家。
苏陌不熟悉帝都的地理，他不知道自己的北边，那条河的对岸那栋高墙，便是皇宫的宫墙，里面住着的，就是整个大齐权势最大的人。这一片地区可是整个帝都最繁华的地带，物价自然是高的不行。
苏陌穿梭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一直找到八时多，仍旧没有找到价位合适的客栈投诉，于是他便决定在街头露宿一宿。
看着大街上依旧人来人往的，苏陌有些费解，为什么帝都的人民到了这个时辰了，还不回家睡觉呢？在自己的那个小山村，到了这时候了，整个村子早就安静的一片死寂了。
苏陌费解归费解，但是别人睡不睡关他什么事，于是他裹了裹衣领，顺着护城河河岸的栏杆慢慢坐了下来。闭上了眼睛。耳畔充斥着路人的脚步声，交谈声和轻笑声。他觉得很嘈杂，路边挂着的灯笼一直亮着，在他的眼帘上挂上一层黄色的光晕。他觉得没办法入睡。于是他只好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一心念叨着自己要睡了要睡了。
所以身边再嘈杂的声音他也听不到，光影再如何变换他也看不见。以至于护城禁卫军走到他的身边，他都没有听到那重重的军靴踩在大理石板路上放出的厚重的声音。
“喂，起来起来！谁让你在护城路上坐着睡觉的？”
苏陌睁开眼睛，一脸茫然的看着自己眼前那二十一个身穿甲胄，手持长戟的的军人。
为首一人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身后的那个一脸狂妄的家伙指着自己喊道：“说你呢，快站起来！”
苏陌抓了抓头，赶紧站了起来，低着头不敢直视这些人。
“你知不知道皇城旁边不能有乞丐？”那个狂妄的年轻军人用鼻孔看着苏陌，轻蔑的说道。
听到“乞丐”两个字，苏陌浑身一颤。
在世人的固有看法里，乞丐，这种职业，或者说这类人，代表的就是整个社会最底层的一群人，没钱，没权，甚至可以说连人都不能算。所以乞丐一直是一种很侮辱人的说法。
越穷越怕穷。越穷的人越怕别人说自己穷。更何况直接用“乞丐”两个字来指代“穷”这个字眼。苏陌无疑是这个国家最怕被别人用这两个字说自己的人之一。
“林福生，闭嘴。”似乎是察觉到了苏陌的反应，为首一人喝了那个狂妄的年轻军人一声。年轻军人唯唯诺诺的点了点头不再做声了，但是目光里仍旧是充满了那种瞧不起的感情。
苏陌慢慢抬起头，冷冷的看着那个叫林福生的年轻军人。林福生的话以及他现在眼睛里的感情，令苏陌觉得很恨，他感觉自己受到了从来没有受过的侮辱。于是他狠狠的瞪着林福生。他眸子里的那种怒火仿佛实质，就如同刀子一般，要狠狠的扎进林福生的双眼。
林福生接触到了他的双眼，一愣。他出生在一个商贾的家庭，商贾跟商人其实有区别，商贾一般都是指比较富比较有钱的商人。而从小他的父母便将他当做了最贵重的宝贝，他要什么有什么，他进入护城禁卫军也是他父亲花了大价钱将他送进来的。长这么大他几乎就是没有收到过任何人的不善，任何人的白眼。但偏偏今天被人瞪了，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更重要的是瞪他的那个家伙还是一个睡在街头的乞丐，这更让他觉得羞愤欲死。
于是他跨前一步，扬起左手，“啪”的一声抽了苏陌一个耳光。
领头的那个人阻拦不及，这一巴掌端端正正的抽了苏陌一脸。
“妈的，臭要饭的玩意，还他妈敢瞪我？”林福生乜斜着眼睛狠狠的说。
“滚回去。”
这句话不是苏陌说的，他不敢这么说。说这话的是领头的那个年轻人。
林福生没有敢继续说任何一句话，乖乖的回到队伍里面，只不过他的眼神里仍旧充满了不屑与藐视。
虽然自己带的队伍里的一个最令他看不惯的兵莫名其妙抽了别人一巴掌，但是顾远朝并未因为讨厌林福生而要求林福生给苏陌道歉。可顾远朝总觉得哪个地方不得体了，或许是因为他觉得是自己没有管教好自己手下的兵而产生出了一种歉意吧。又或者……对于可怜之人，人总是会莫名其妙生出愧疚的感觉来的吧。
“这位公子，真是抱歉，是我管教下属没管教好。我替他向您道歉。”
顾远朝的声音跟刚才喊林福生的声音判若两人，温柔且大方。而且，他用了“公子”这种文雅的称呼。
苏陌没有听见这句话。
他还在愣着。
他被人抽了耳光。
被人骂作乞丐。
他觉得这是人生中最最屈辱的时刻。
所以他想努力赚钱，想成为一个富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逃避开这种事情的发生。
可是有些事总是避不开的。
他不想这样被侮辱。不管是谁。
他心里升起了一种很凶狠的念头，他要杀了这个叫林福生的家伙。
但是理智告诉他，他没有这个能力。
他觉得很无力。
他觉得自己很没用。
他想哭。
可他又怎么能哭。
他默然。
他愣着。
……
看苏陌对自己的话没有反应，顾远朝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告诉苏陌，皇城附近是不允许有有碍帝都市容的“东西”出现的，当然，也包括“人”。所以如果没钱投宿的话，也不要选皇城附近。然后便转身带着队伍挤开人群离开了。
发生了这种事，肯定有成群的围观的人过来看热闹。大齐朝的人民总是不缺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精神，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苏陌明知自己的屈辱被这一群人都看在了眼里，但是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装作双眼无神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样子，从人群中挤出去。
只能装作不知道有人在看，却明明知道别人都看了自己的笑话。就像遮起自己耳朵的时候，便没人说自己坏话。——事实上只是自欺欺人的伎俩罢了。
苏陌很无助。
他抬起头，看着店铺门口的灯发出柔和的光，行人手里提的灯从身边路过的时候讲自己的影子拉长缩短再拉长。整个夜晚都被这些灯照亮。
只有天空还黑着。
再亮的灯光，却依然无法照亮整片天空。
周围路过的人脸上的笑再明媚，却依然与自己无关。
自己就像站在一个有风吹过的山岗。
天空阴沉，总找不到太阳。
苏陌感到一阵恐慌。
他不知道自己的手该往哪放。
他手足无措着呆呆的站着。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么的孤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