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第一幕雪来得有点早,树丫上的枯叶还未完全掉光,它就来了。不像北方的鹅毛大雪般狂怒,而是混着冰冷的雨水,点点滴滴地落下,但那股冷意却也更容易在不知不觉中渗进血肉。也不知道松鼠躲起来了没。
木屋里已经摆上了炭盆,烧得“噼啪”作响,暖了一室。花开醒来的时候,白草并不在。她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唤了几声,无人答应,莫名地心慌了。吃力地挪着步子走到窗前,看见的却是点点白妆,山林已经雪白。心想,这究竟睡了多久。
又走至门前,推开了门,混着雨水的雪花便飘进了屋,无声无息的。花开朝着山林唤着白草的名字,但依旧没有人回应。当余音也消失在这大山里的时候,再也听不到其他声响,寂静得让人觉得孤独和害怕。除了飘荡的雪花,看不见其他能动的东西,一时间,花开竟然觉得这茫茫大地仅剩自己一人,而白草,不过又是一场梦罢了。
站在门边好一会,花开才转身进屋。屋内依旧是那副干净简单的模样,只是没了生气,连炭盆里散出来的暖意也暖不了人心。花开走到木架旁,木架上是一个水盆,装了半盆水,刚想将手伸进去,却在看见水中的自己时,完全呆愣住了。
像是中了魔障一般,花开失神地望了水中自己的倒影。她的手缓慢地抚上了自己的眼角和双鬓,水中的那个人也在做着同样的动作。
一滴水珠突然落进了水中,荡起了涟漪,晃了人影。花开跌坐在床沿,脸色惨白,眼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白草归来时,看见的,就是花开这模样。他走了过去,挨在花开的身边坐下,什么话也没有说。按理说,屋外还是下着雪,但从外归来的白草身上却没有沾上一片雪花,连一点冷意都没有。
许久后,白草将花开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紧紧的。而花开,似乎到现在才注意到了白草的存在,缓慢地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痛苦表情。
白无常的话语回荡在耳边。终究无论如何都是逃不过的,梦还是梦,蝴蝶终究还是变不成人。
会死吧。花开凄凉地想着,想不到最后自己竟然还是会怕死,竟然会怕死。怕死了后,就会失去现在的一切,失去眼前这个人,哪怕这些都是虚假的,但却心甘情愿躲藏在这些虚假中。
“会没事的。”白草用指腹轻轻地磨着花开的眼角,还有她双鬓的发丝。十分的温柔,像是看不见她眼角上的皱纹,双鬓上的白发。她在迅速地老去。
“我活不了多久了,对吧。”花开淡淡地开了口,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事。
白草温柔而又坚定地说道:“你会长命百岁的。”
花开笑了笑,说:“白无常说过我活不过二十岁的。”
“我说你可以。”
“其实……我分得清的。从一开始我就分清楚了。我不是蝴蝶,我只是个梦见自己变成蝴蝶的人,我在骗我自己,骗自己说白草没有死,骗自己说那些痛苦从没有发生过,其实这些都发生了,我都记得……只是我假装自己忘了……”
“别说了,会没事的,好吗?”
花开像是没有听见白草的话语,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着:“从前我不信命,我觉得什么都可以改变。但现在我知道了,命就是命,谁都逃不了。天命难违。你看看我的模样,很快的,我就会老死。可是我舍不得……”花开轻声说着,“我舍不得这里,舍不得这种生活,舍不得你……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这么怕死。”
白草将花开紧紧地拥在怀里,不停地说着:“你不会死的,绝对不会的,相信我,好吗?”
花开没有开口,也没有其他动作,就这么被白草抱在怀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紧紧地抿着双唇,内心一阵翻搅,痛苦难耐。好一会后,花开才睁开了眼睛,眼眶发红,但眼睛里却也已经是一片清明,看破了一切。
“你叫什么名字?”花开突然开口,“我是说,你自己的名字。”
白草顿了顿,没有说话。
“我是花开。但我知道,你不是白草,就算你的模样跟他一样,你也不是他,你只是一直在假扮着白草,给我一个美丽无边的梦境。”
很久后,花开才听见一声沉重的叹息,之后便听见他轻声说:“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呢?”
“魑被我杀死的时候,我看见了山中的那些残缺的灵魂一个个化成了点点荧光,往天上飞去了,其中就有白草,他还是那个样子,眼睛都是阳光,笑得很灿烂。我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我,还对我招手了,只是我的那些话,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他就走了……他就走了……白草说过,山外的风景很美。可是当我真的走出山后,才知道,山的外面并没有多美,到处都在打战,到处都有尸体。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白草看不见这些。世上没有桃花源,我很清楚,可你真的给了我一个桃花源……”花开看着眼前的人,神色悲伤,“我真的舍不得醒来,真的舍不得。”
白草吻了吻花开的额头,柔声道:“那就不要醒来了。我在这,一切都会好的,谁都不能改变它。”
“几年前,我和师傅在龙岩镇上捉鬼。在我万念俱灰,想要了却生命的时候,白草出现在我面前,跟我说:‘我过得很好,你也要好好活着’。若不是我醒来后,身上多了件衣裳,我真以为那只是我的臆想。”花开看着白草,“那个人,也是你假扮的,是吧。”
白草点点头,“那是我的一缕元神,当时我身上的伤还非常严重,根本没办法出山。而那时我刚刚找到你的下落,知道你有灾祸,可是我没办法离开去帮你,我不能幻成人形,也使不出法力,所以只能让我的元神变成白草的样子,说了那些话。”
“那老站在枝头上的那只乌鸦呢?”
“你发现了?”
“它自以为自己躲藏得很好。”
白草轻笑了声,“它是山中精怪,我是在昆仑幻化而出的白泽灵兽,我出现的地方,所有鬼魅精怪都该听我之命。自从你醒来后,你就一直虚弱,我让它看着你,有什么事情都要及时告之于我。”
“山下的人家,也是假的吧?”
“他们多数是这山中的小妖小怪,是我命它们变成人的模样。”
“我竟然会看不出来。”
“你会看见鬼魅,也是因为身上流着我的血,如今我在这里,我不愿让你看见,你自然就不会再看见。”
花开跟着笑了笑,但很快的,她的笑容便掩去了,一脸落寞,“到今天,我才知道,我竟是一个这么怕死的人。”
白草顿了顿,认真地说道:“你不会死的,相信我。”
“天命难违。阎王要我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白草突然紧紧地抱着花开,“我就是天命!没我允许,任谁也不敢拿你怎么样!”这个在花开面前一直都温柔平和的男子,在这一刻显得有些狂躁。或许是因为他的狂躁,更显出了他的慌张。
花开苦笑着,没有接他的话语,而是问:“你与我,究竟是什么关系呢?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你花了不少功夫救我吧,我记得我那时已经是死了的,我感觉到我的血流向我身体外面,落下的白雪将我慢慢地掩埋,我能感觉到自己被一点点地冻僵。”花开抬起头,看着这名酷似白草的男子,“你究竟是谁呢?”
白草让花开靠在自己的怀里,一只手轻轻抚着花开的发丝,慢慢开口道:“你前世是天庭的霜雪之神,名叫青女。”白草说着,一手朝前方像抹去镜子上的灰尘一般慢慢地滑过。随着白草的手滑过的地方,竟出现了清晰的画像,如身临其境一般。
画境中,一女子背对着他们,她长发如丝,跟着一朵冰花,踏着霜雪而来,风卷着她的裙角,飘渺如神祗。那女子慢慢地转过身来,是花开的模样,却比她多了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她的面上无任何表情,双眸如忘川河水般,不见半点波澜,似乎将万事万物都看了个通透,无悲无喜。现在她,目光望向一个地方,一动不动,不知正看着些什么。
顺着她的目光,花开看见了巨大的锁妖塔下,巨大的铁链锁着一个看不清面貌的男子。他白衣早已破碎染成了鲜红,露出森森白骨,他满头白发散乱,同样也沾染着鲜血。他的双脚被摁在塔底的地上锁着,成了跪姿,双手也被塔顶的数条铁链锁在两侧,伤痕累累的身体在半空中垂着。身后就是那一直炙烧着三味真火的锁妖塔。他奋力地挣扎着,嘶吼着,不愿意低头。
白草在花开耳边说着,“我本是一只灵兽,生于昆仑,幻化于天地之间,世人称为白泽。天庭有意收服我于天界,但我不愿,我痛恨那个地方。可那些所谓的神佛却将我重伤,捉上天庭,锁在塔下,为的就是让我屈服,他们眼中除了自己,容不下其他。那真是一段痛苦得让撕心裂肺的经历,我的四肢,被铁链禁锢,我的皮毛,被鲜血染红,我的头颅,也被枷锁禁锢,紧紧地贴在地上,只能从下往上地仰视那些神佛。但他们不是要让我的身体屈服,而是我的灵魂。”
当画境中的那朵冰花飘荡在男子身旁,花心中的火焰安静地燃烧着,在他身边徘徊不去徘徊不去时,男子抬起了他的头,看着眼前的青女。
青女走至他面前,蹲下了身,两人的面庞只有数寸的距离,青女看着那双金色的眼睛,许久不曾言语,似乎要透过它,看到里面的灵魂。
很久之后,青女收回了她的仙魂,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走了。
画境中的男子在抬起头时,花开看清了他的模样,但不知为何,在看见男子那双带着怒火和不屈服的金色眼眸时,她突然泪流满面,毫无预兆。
有一股悲伤从四面八方涌来,泪水从眼眶中不停地溢出,几乎让她透不过气,那股悲伤的感觉像是寻觅数万年后,终于寻得宣泄之处,却忘记了缘由。
究竟是为何落泪,为何痛哭,竟然一点也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