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悄悄临近,津月原的雪也渐渐越下越大,仿佛天塌了下来似的,几欲要将这个一望无际的辽阔平原,一点一点地淹没在苍茫夜色中,不留踪迹。
苏然洒了一眼外面恐怖的茫茫夜色,心中莫名地一惊,连忙收回了目光,一脸不情愿地走出了卧室,站在了正堂的火炉前,耷拉着头,心不在焉地逗弄着自己的手指。
苏陌坐在火炉边一张椅子上,手里执着一卷古书,平静的目光却丝毫不在那书上,而是透过那盈盈而舞的火苗,落在了正低着头的苏然身上。
“唉……你究竟何时才能懂事?”
许久,苏陌长叹一声,收回了他的目光,看向了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
“我本来就很懂事!”
苏然一听,顿时不乐意了,高高的仰起了头,不服气地回了一声。
苏陌回过首来,看了一眼这个有些稚气的孩子,平静的脸上显出一种略显病态的苍白,只是这光线太暗,苏然又急于逃脱父亲即将来临的呵斥,自然一点也未察觉出来。
“你的功课做了没有?”
“啊?!……这个,嗯,做了!”
“撒谎!”
“啊!……嘿嘿,不愧是爹爹,就是聪明!那……那我……我能不能明天再做?”
“不能!为父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今日事,今日毕……在很多时候,时间,就是你的生命。这一点,你要牢牢记在心中!”
“哦,我记住了……那,那我去睡觉了。”
苏然打了一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眼,就抬起脚步,想要回到自己的房间,躲进那暖暖的被窝里去。
“回来!功课做完才许睡!”
苏陌的语气依然严厉,仿佛苏然若不做完功课,便真的不会让他睡觉似的。
苏然一听,眼中登时泛起了泪花,他委屈地大喊道:
“可我根本不喜欢去学习那些看上去好怪好怪的字!我最喜欢的,明明是画画!”
苏陌突然沉默地看着情绪激动的苏然,许久,他才缓缓地说道:
“那些字,你必须要将它们深深地刻在你的脑海里,永远都不许忘……算为父,求你了!”
“啊?不用不用!……可是,你为什么非要逼着我去记那些没用的怪字呢?”
苏然抹着泪,疑惑地问道。
“你只需要记着。其它的,以后为父会告诉你的。”
苏陌再次转过了身去,静静地看着窗外那已有些脱离了美丽,而开始渐渐更像一只猛兽的风雪,眸子中一丝的关爱,却也渐渐,化成了担忧。
“今晚我有些累了,你今日的功课就暂且搁下吧,还有,明日我会教你画画。”
“啊?啊!太好了,爹爹你真好!”
苏然破涕为笑,一蹦一跳的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充满期待地躺在床上,等待着明天的到来。渐渐地,他便就在这喜悦中,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吱哑。”
苏陌悄悄地推开了门,站在门外看着这个睡得异常安详的孩子,心中的那抹压制已久的不安,在此刻,如饕餮般霎时吞噬了他的全部情感,使得他处于一种极度的恐慌之中。
但很快,他就恢复到了以往的平静和严谨。
他缓步踏出屋子,站到了院子里,看着这充斥在天地间,纯粹的黑与白,冷漠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坚定。
“微雪,你放心,我会好好保护他的,永远永远……都不会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
时光飞逝,岁月嫣然。转眼间,已是三年悄然而过,淡成过往,流成回忆,不再往返。
而苏家的这对落难父子,也已是彻底融入到了余家村的生活之中,不可分割。
三年的时间里,苏陌操办起了私塾,为余家村的孩子们教上一些字,讲上一些故事,各家各户看在眼里,希望孩子可以有些文化的同时,也都会周济苏家一些粮食,作为持家之用。
苏然自然也会在这里学习,但他与其他孩子的学习内容,却并不相同。
那些孩子由于受到条件限制,从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故而只得从“人”、“大”等简单的字学起。
而苏然就不一样了,他天资聪慧,又从小有苏陌的认真指导,因此基本上可以将那些常用字都会读会写了,甚至就连一些偏僻的字,他也能认出不少。
而他学习的,依旧是苏陌教给他那些的怪字。可由于苏陌给他设定的要求——每天要学会十个字,才能一直学习画画。
苏然对于画画的执着,如同他的糖果视若生命的喜爱,故而,他充分地发挥了他骗人时的聪明,每天都可以学会十个或是更多的怪字,并以此来向苏陌学习他最喜欢的画画。
这一年的余家村,栀子花开的格外的早,刚到五月,就已经满树素白,香洒九霄了。
苏然默默地站在栀子树下,望着一树花开,眼睛的那抹湿润却始终没有流下。
他长大了,懂事了,也不会轻易地再哭了。
三年,一个简简单单的时间段,却因人的不同,开始变得长短无定,变幻莫测。
对于苏然,三年里,他的个子又长高了,也越成熟了,然而他的思念,却如同那时间的长河,愈流愈远,愈流……愈长。
“娘,爹爹说过,您最喜欢的,就是栀子花了……”
“今天,是孩儿的生辰,孩儿……又来陪您看花了……”
“您不知道,这余家村的小孩可有趣了,尤其是那小琥,都被孩儿坑了好些回了,真是笨死了,还有……”
苏然坐了下来,轻轻的摩挲着那枯皱的树皮的同时,也细细地讲起了这三年来的欢乐和喜悦。他的脸上,在说起那些趣事时,渐渐地布满了欣喜的笑容,仿佛他日夜思念,渴盼见到的那个最爱的人,突然化成了一棵栀子树,来到了他的面前。
“娘,孩儿要走了……您要好好的,不管您在哪里,您都要……好好的……”
苏然站起身,轻拈起一朵花瓣,把它小心地放进了随身携带的一个香囊里。
那里面,装着六朵曾经放进的栀子花瓣,加上这一朵,正好七朵。
这一朵,就是一年!
时间长流无息,任何事物在时间的侵蚀下,都会化为过往,不复存在。
然而那些脆弱的花瓣,却并无腐烂之象,依旧保持着鲜艳,仿佛那香囊拥有无穷的魔力,可以将物品永远定格在一瞬间。
而那香囊,是苏然比生命还要宝贵的物品
因为,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的纪念……
……
“爹,您出来吃饭吧。”
苏然站在苏陌的屋门前,轻声喊道。
“不吃。”
苏然皱了皱眉,用力推了推屋门,屋门却仿佛被什么东西顶住了,丝毫不动。
也不知为何,从昨日开始,一向守时上课的苏陌变得十分奇怪,整日里都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任何人来访,都拒之不见,即便是苏然,也都一天也未见到他了。
屋内的苏陌,手执着笔,正认真而仔细地绘着一幅画。许久,他皱了皱眉,抬起头来,目光透过了木门,落在了依旧站在门外的苏然身上。
“你去吃吧,我有些事情要做。”
“可是爹您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就算您受得了,可您的身体能受的了吗?您有什么事,孩儿可以帮您一起做,但您总得先把饭吃了吧。”
“啰嗦!”
苏然叹了口气,他很清楚自己父亲的倔驴脾气,不撞南墙,死不回头,撞了南墙,也要给你撞出个窟窿来。
“咳咳咳咳……咳咳……”
就在苏然想要离开时,屋内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而又猛烈的咳嗽声,使得苏然心里猛地一揪,变得十分不安。
“爹您怎么了?爹?快开门啊!你快开门啊!”
苏然猛地转过身来,用力地拍着那扇看似薄弱的木门,丝毫不顾拍门时的疼痛,那紧张的模样,仿佛即便再痛,也要砸开这道壁障。
“爹!你开门啊!你把门开开行不?爹!……”
“我没事……只是受了风寒,你不必担心。”
屋内在传出了这句话后,突然又没了声音,任凭苏然如何呼喊,也都再无回响。
只是在苏然看不到的,那扇门的后面,苏陌正不停地剧烈地咳嗽着,甚至时不时的还会咳出几口黑血,这黑血落在桌上,竟如同火遇到了纸,直接燃烧起来,温度之高,顷刻间便将那张桌子烧成了焦炭。
然而一张纸却在这火焰中丝毫无损,静静地浮在空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屋子内部的周围,也都散发这种光芒,仿若一层禁制,将苏陌咳嗽的声音和火焰散发出的高温尽数隔绝在了屋内,丝毫没有散出去一点。
“咳咳……这噬心散竟如此难解,我用真元护住心脉,极力压制消融,且已服用了我苏家至宝还魂丹,却没有消去哪怕一丝毒性,反而越压制,反噬越大。如此下来……”
“怕是不出十日,我必将……陨落!”
“唉……只是可怜了然儿,受我之累,一路逃亡,竟逼得躲到了这等灵气荒芜之地,不能及早的踏上修行之路,拥有自保的能力……”
苏陌抬手一招,那幅浮在空中的未画完的画,光芒一闪,骤然飞进了苏陌手中的一只小布袋里,消失不见。
“明日我就将然儿送到衍道宗去,希望可以使得那魔头,有所忌惮,不敢妄动。让然儿可以顺利修炼我苏家的传承功法——太昊灵经,以图日后能保全自身!”
苏陌当下做了决定,他运转真气,再次将噬心散的毒性压制了下去,然后一挥手,卷起了一股轻风,将一地的黑灰尽数收进那只布袋里。而一张虚幻的桌子,在此时,也突然幻化出来,站立地上,仿若实物,且与原来的一模一样,丝毫无差。
苏陌仔细地又看了一遍屋子,确定没有什么遗漏,才打开门,看向了急得都已经提起锤子要过来砸的苏然,眼中露出了罕见的笑意。
“怎么?这么恨我啊,居然还想拿锤子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