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伊消得人憔悴，小师妹你不该补偿一下么？”
略带委屈的嗓音，还有那一声肉麻得要死的“小师妹”里包含的情愫简直光天化日，听得我顿起一阵鸡皮疙瘩，下意识地扭头去看秦宇哥。可我瞅了许久，也没看出话本子里描述的面带醋意或是青筋暴起，他只是眼底浮现片刻惊讶后随即了然，正常得像偶遇一个老熟人。
我彻底迷茫了。
我又扭头去看苏苜蓿，她波澜不惊地上前与白及寒暄，我假装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却竖起耳朵听得仔细。苏苜蓿开口道：“六年不见……”
我心里头咯噔一声，完了，这不是经典的狗血言情剧开场白吗——××年不见你过得可好？然后下文就会展开噼里啪啦一大段回忆杀……
却听苏苜蓿这样接了下去：“……你还是那么骚包。”
我拍了拍自个儿的脑门，我咋地又忘了对方是苏苜蓿咧==！
白及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嘴角仍挂着散漫的笑：“当然，你师兄我风华正茂容颜不老。”
苏苜蓿白了他一眼，问他：“你来这儿干啥？师父如何？”
白及答得含糊：“来调查一些事情，我爹他前些日子刚出关。”
说话间目光不住地往我这儿瞥，苏苜蓿见了，抱臂调笑道：“怎么？看上那丫头了？”她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说：“瞧着是漂亮，清纯无害的，其实鬼主意成堆成堆。要惹着她你就摊上事儿了。”
经苏苜蓿这么一提醒，我顿时想起这家伙前几刻还偷我东西戏弄我来着，小眼神立即凶神恶煞起来。
白及对上我“友善”的视线，愣了愣，随即走近几步毫不掩饰地打量我。我抬起下巴，同样露骨地把他从头看到尾，特意在他肩膀伤处饱含不屑地多扫了几眼。他不在意地轻笑两声，一双桃花眼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我说：“夏至姑娘摘了面具的模样可比戴面具好看多了，不知真名会不会比‘夏至’更好听呢？”
哟，这是在提醒我呢——虽然他抢了我东西但我也骗了他过过相抵……这特么能比吗？！郡主大人说得好，一张脸若是戴上了面具，那么一个真实的名字毫无疑问让这张面具失去了价值。傻子才戴面具说真名儿呢。于是我毫不示弱地对视回去，不容商量道：“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识破面具的？”
他神情有一瞬不自然，也不知是不是我听错，语气里多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磐陨阁这点儿小玩意能糊弄在下？”
我“切”一声，没诚意的回答。于是我也“真挚”地告诉他：“我叫穆疏影。”
他挑眉：“哪个mu？”
我回答：“肃穆的穆。”
他继续挑眉：“卿说谎。”
我泰然自若，反问：“何以见得？”
他抬起下巴点了点我身后的秦宇哥：“在下认识他。沐元帅之子沐秦宇，他有个妹妹叫做沐清浅。”
我八风不动地坚持说：“这倒没错，但我确实是沐清浅的闺蜜穆疏影。”
他再次搬证据：“不是沐家嫡女能一次性调动如此多武功高强的护卫？”
我本想说因为沐清浅和我关系杠杠的，所以“和mu为一家”了，却看到他身后风狩部一组都因为“武功高强”这四个字深有同感地齐齐点头，一时忍不住为他们的自恋抽了抽嘴角。
然而白及却将我这一表情误解为服输投降，满意地勾起唇笑了笑，转头对一脸无语凝噎看着我俩小学生般斗嘴的苏苜蓿眨眨桃花眼说：“小师妹，这几天我就暂留你家。”
这话说的，再配上他那高超颜艺……很难不让人误会好么……
我无声地看向秦宇哥，他老人家围观到现在总算发话了，语气漠漠的：“既然要调查事情，在苏家可不甚方便。”
白及转头看他：“哦？”
秦宇哥正要说些什么，此时屋顶下方却传来一阵熟悉的喧嚷，随即万绦和留舞就压着鼻青脸肿的微生悟窜了上来。
两人将本不安分却看到如此多人而静下来的微生悟扣着，说：“万绦（留舞）前来复命。”
我算算时间，疑惑道：“你们去抓微生悟怎么用了这么久？”
万绦默了默，道：“……措不及防，属下惭愧。”
留舞笑得很是“亲切”，揪着微生悟的耳朵说：“这小子武功没有，身上的暗器倒是一抓一大把哟~告诉姐姐你是不是裤裆里都装了暗器呢？”
微生悟跳脚：“你胡说！”被留舞一巴掌拍回去：“那你倒是告诉姐姐我一个箭匣子如何能连环三、十、六、发呢？！”
众人皆是一惊。要知道，天气卫所配备的箭匣子已是目前最好的，却也只能连环二十五发，别说三十六了，就是再多一支箭也塞不下。
我和秦宇哥对视了一眼，各自心领神会。我摸着下巴，问两人：“你们确定那三十六发箭是连环的而没有间断？”
留舞：“确信无疑哟~”万绦点头。
我拍手，一锤定音：“好！带走！”
微生悟反抗：“喂你们想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了小心我……”
留舞干脆利落地将他敲晕。
我抬眼对上白及若有所思的眼神，后者错开视线对秦宇哥说：“你方才说的有道理，不知沐府可否给在下行个方便？”
不等秦宇哥回话，我马上抢答：“好说，好说。”开玩笑，白及怎么能待在苏家和我未来嫂子朝夕相对？沐府又是哪？我的地盘我做主！到时候想怎么欺负怎么欺负嘿嘿潶……
秦宇哥哪里不知道我心里打什么小九九，瞥我一眼也就默许了。倒是白及似笑非笑地对我说：“多谢了，’穆‘小姐。”
我假装听不懂他语气里的重音含义，跟着天气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家去。
回府之前我去找疏影。踏进门时她正用温水给寻寻洗澡，寻寻乖巧地站在那儿任由摆布，时不时想用湿漉漉地脑袋蹭蹭疏影，被嫌弃地推开，某寻于是用乌溜溜的眼珠可怜兮兮地看她，疏影无奈摸摸头，恋主寻立刻眯眯笑……
作为犬科动物高智商的一员寻寻是疏影她爹娘不远万里送过来的一只金毛犬。金毛犬此名自是源于它通体的金毛，十分罕见，全大成估摸着也不过三四只，非位高权重者所不能有。疏影他爹也就是当朝左相穆君霆受皇帝老儿重用，得了这么一只珍贵的母金毛犬，立即乐呵呵地快递给疏影。疏影一直将寻寻照顾得很好，偶尔让它和天气卫训练体能，尔来已有五年。
我看着疏影手脚麻利地给寻寻洗了个澡，根本不用我给搭把手，趁着这当头我把事情从头到尾巨细无遗地讲了一遍，然后口干舌燥地进屋找水喝。
疏影给寻寻擦拭金毛，心不在焉地说：“所以？你找我去审问微生悟？”
我咕噜咕噜灌了一大杯水，完了将杯子一放，清脆道：“聪明！”
疏影终于把寻寻收拾干净，拍拍它脑袋说：“乖哦，去暖炉边烤烤干。”寻寻听言蹭了蹭疏影，屁颠屁颠烤火去了。
疏影走进屋内，也倒了杯水，喝完看我两秒，问：“你有什么想法？”
我组织了会语言，无意识地开始踱步，缓缓道：“先说微生悟吧。连环三十六发的箭匣子、望远镜……别说见了，根本没听过。微生悟能有这些玩意儿，来头不简单，另外他还能识出我的面具。要么，他是磐陨阁的人。要么，他是我们目前所未闻未见的类似于锻造隐才或与其相关的人。”
疏影“嗯”了一声，补充道：“且后者段数比磐陨阁要高。”
我点头，继续说：“接着是白及。他是苏苜蓿的师兄，家父是江湖数一数二的高手。白及也能识破磐陨阁面具，而且他后来说了句’磐陨阁这点儿小玩意能糊弄在下？‘，这表明他与磐陨阁交过手，且双方并不讨好。这从他第一眼见我就抢望远镜、揭露面具之事也可以看出。”顿了顿，复道：“白及本打算借宿苏家，但后因微生悟被我们带走而改变主意。这是为什么？”
疏影从善如流，语速飞快地接下：“这是因为他也意识到微生悟的身份，暂放八年不见的小师妹而选择跟踪微生悟的信息，他要调查的事情与微生悟——或者说与磐陨阁有关。且迫在眉睫。”
我打个响指：“聪明！最后一点，白及认识秦宇哥，但层次并非只限于听说过或是仅有一面之缘，泛泛之交。相反的，我觉得他们合作过。”
疏影皱眉：“秦宇哥和白及……他们会有什么交集？”
我站定，面色平静地说：“祁山。”
疏影眼神闪了闪，片刻犹豫：“你的意思是九年前……”
我沉默了一会，轻声道：“嗯。我不晓得九年前发生了什么事……让秦宇哥重伤成那样，昏迷近三月，但他从不肯跟我讲。秦逸哥也是，他说我还是个小姑娘，打打杀杀的事不用操心，天塌下来也有哥哥顶着……”嗓音有些哽咽，“可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呀，再过半月就及笈了，他们还是怕我担心……其实我想说我没那么柔弱扛不起事，我也想为他们分担，哪怕一点点也好呢……”
疏影叹口气，走过来拍拍我的肩，柔声安慰：“他们都很爱你。你不也正在努力分析问题为他们排忧解难么？我们都牵着手走在同一条路上，不是吗？”
我抽了抽鼻子，握拳说：“对。到时候叫他们知道及笈不仅代表年龄的成熟，我也长大了！”
深呼吸后，足够冷静地回到先前的问题：“秦宇哥和苏苜蓿的初见是在九年前，那时苏苜蓿遇狼袭，秦宇哥遭追杀，白及赶来救了苏苜蓿，而后秦宇哥不知如何获救……巧合得就像是一出安排好的折子戏……”
疏影皱眉思索了会，展颜笑道：“总之，突破口是微生悟，弄清他是什么人，问题便可迎刃而解啦。”
我立刻狗腿地做了个“请”的姿势，说：“那么就要请测谎专家穆疏影判官大人出场~duang！”
疏影于是受用地迈步出门。
疏影一出，孰可撒谎！她这一项测谎技能呢，可以说是天赋和后天训练一半一半儿。疏影目力好到媲美雪袭一组组长落微【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观察能力上佳，所有微不可查的表情简称微表情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听起来很**，实际上她的闺蜜堪堪不才在下本郡主我——在为提高疏影测谎能力刷新其技能点数的这一宏伟事业上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好吧其实就是因为我喜欢忽悠人每每被疏影撞见她都能准确无比地判断出我说的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从而帮助她熟练地运用这一技能……
进门前太阳已落到地平线下，幽静的暮色暗暗向四面围拢来，没有了阳光照耀的残雪显得惨淡淡。空气中弥漫着即将入夜的寒气，有不知名的鸟儿在半明半暗的云空嘶鸣。遥远的、遥远的天际，下弦月有如一只孤寂清冷的眼睛凝视万物。
屋外一片阴暗冷寂，而屋内一豆灯火明亮，照拂人心。与爹爹娘亲打过招呼后去书房密室找微生悟。这个“密室”其实是个伪密室，里面除了机关啥都没有，只不过用来混淆视听罢了。黑漆漆的其实更适合作“审讯室”。
还未打开密室门就听见成双夜的哇哇怪叫：“尼玛这啥玩意儿啊看得老清楚了，雪袭部赚了啊老子就不信落微那千年冰霜脸见到这东西还能面无表情……我靠这箭匣子还能再小点儿吗？！什么？三十六连环……你逗我呢吧？！”
我一脸黑线地开了门，恨铁不成钢地说：“成双夜你敢再丢脸一点不？消停会能死啊？”
他理直气壮地回应：“老子就是这调调儿！你管我？”
我凉凉地说：“你还想不想改名了？”
他立马怂了，蔫蔫道：“小主子管得对，我一定改！”
疏影憋笑，秦逸哥含笑摇头，苏苜蓿不给面子地喷笑，秦宇哥边笑边捶成双夜的背，白及……白及一脸茫然。
他转头问我：“笑点何在？”
我解释说：“你不知道我家护卫是抽签以诗命名的吧？”指了指成双夜：“这家伙运气背，抽到的诗是苏轼的“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上句。”
白及升调“哦”了一声，然后他的肩膀就开始以极小的频率抖动。
成双夜瞪白及：“笑个屁！”小声嘟嚷：“诗都是沐清浅那猥琐丫写的，还说什么表现好才让改。卑鄙！”
我笑眯眯地凑到他跟前，特意将他名字拉长音：“成~双~夜，你刚才说我什么？”
他猛然摇头：“什么也没说！”
我没有理他，因为我余光瞥见他身后，微生悟已经醒了。
显然被打晕后醒来的微生悟傻呆呆的，看着我们这一群人，反应了十几秒后突然像被侵犯的少女一样抱着胳膊往后退：“你、你……你们想……干嘛……”
疏影走上前，温声细语地说：“没事，就问你几个问题而已。别撒谎哦，我都看得出来。”
微生悟抖了抖。
半刻钟后。
昏暗的密室中央，摆了张桌子，微生悟和疏影面对面坐着，前者一脸惊疑不定，后者面色平静。
疏影辨识一个人是否说谎，首先要了解他说谎时会做什么表情动作语气，从而在问答过程中判断他言语的可信度。而为了使结果更准确，疏影前一阵子特意去学了把脉，因为正常人说谎时脉搏的跳动频率要比平时更快。
疏影把手指搭在微生悟脉搏上，静了一会儿，这是在算他心跳的正常频率。而后对微生悟说：“我先问你几个问题，不管答案是什么，你都回答‘是’。”
微生悟呐呐点头。
“你叫微生悟吗？”
“是。”
“你刚来江南绍河不久吗？”
“是。”
“你今天去了凤九楼吗？”
“是。”
“你今年三十岁吗？”
“是……”
“你会武功吗？”
“是……”
“你知道自己在哪儿吗？”
“是……”
“好。”疏影点头，已经有了判断。“现在我们轮流问你一些问题，你要如实回答，不能撒谎。”
微生悟垂死挣扎：“我为什么要……”
苏苜蓿唰地亮出一柄冷光闪闪的匕首，指着他恶狠狠道：“少磨叽，再不听话就割你小丁丁！”
我鼓掌：“嫂……苏姐威武！”
其余人：“……”
微生悟缩缩脖子道：“晓，晓得了……”
疏影：“你的故乡？”
微生悟：“皖阳……”
疏影：“撒谎。”
苏苜蓿匕首一伸，微生悟立即改口：“好、好吧，五峰。”
众人面色一凛。
五峰，磐陨阁。
我：“望远镜和箭匣子都是你自己的东西？”
微生悟：“是啊。”
我：“谁制作的？”
微生悟：“不知道……”
疏影：“撒谎。”
微生悟苦着脸：“我和另一个人。”
我：“那个人是谁？”
微生悟死命摇头：“这个真的不能说。”
我沉吟。只听秦宇哥干脆地问：“你是磐陨阁的人吧？”
微生悟震惊：“你怎么知道？！”
……不打自招。
秦宇哥勾唇：“所以那个人也是磐陨阁的。”
秦逸哥接上：“并且身份非同一般。”
秦宇哥：“会是谁呢？阁主？长老？叛逃者？”
疏影肯定地说：“阁主或叛逃者。”
微生悟一脸震惊地看向疏影，疏影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搭在他脉搏上的手稳稳当当。
我摸摸下巴：“呀，有两个选项呢。这可麻烦了，说不定雨徊调查的时候会把磐陨阁的老底都掀出来呢。”
微生悟脸色有些白。
我无意瞥到白及神色，一脸高深莫测。这货肯定知道些什么，却不问，打的什么主意？
待要开口时，密室门被扣响，秦逸哥走过去开了石门，外头却没声响，有些诡异。但很快他回头说：“阿娅说到晚饭时间了。”
我看向微生悟，转了转眼珠，说：“来者是客，我们请你吃顿大餐，阿娅厨艺可好了。”
微生悟无语，满脸写着“知道我是客还关密室审问现在又请我吃饭这是闹哪样”。
我心情很好地随众人出了密室，疏影神色却有些奇怪。
我拉她快步走出书房，低声问：“怎么了？是微生悟有什么不对劲吗？”
疏影摇摇头，又皱皱眉，正欲说话。
就在此时一个闪电劈下来，随即轰隆一声雷响震彻云霄。
我这才注意到天已黑透，呼啸的狂风肆意地席卷着院子里的梅枝，身后的门被风吹得哐一下合上。
我望着黑沉沉的天空，喃喃道：“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样的雨雪天真罕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