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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忍辱负重

岳纯回到小王,其实也给张玉良等人出了一道难题。如果岳纯起兵造反,对付起来最简单,直接发兵灭之即可;如果岳纯逃跑,那也容易,正好告他一个畏罪潜逃,也是抓来便杀。然而,张玉良等人万万没想到,岳纯居然有胆回来。

岳纯都送上门来了,杀还是不杀?

杀吧,还真有些不好意思。他们杀岳弈之时,已经亏心在先,且不说许多人为岳弈鸣不平,就连他们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卑鄙,没有岳弈,他们哪里会有今天?如今岳纯回到小王,连家也不敢回,第一时间找到皇帝国栋请罪,岳纯的态度已经表明,他拥护中央杀岳弈的决定,他绝无为岳弈报仇之心。岳纯如此顺从而无辜,叫人怎么下得去手?就算下得了手,又何以塞众人之口?

不杀吧,又担心会有后患。一则岳纯是岳弈的亲弟弟,按照人之常情,他不可能没有报仇的心,就算现在没有,并不代表将来也不会有。二则平阳景苑一战,岳纯表现出来的能力实在让人忌惮,看得出来,岳纯绝非池中之物,一旦岳纯时来运转,恐怕就不仅是报仇那么简单,说不定连岳弈失去的皇位,他也要抢夺抢夺看。

张玉良和李轶商量了一宿,决定当面摸摸岳纯的态度,然后再作决断。

次日,国栋召见岳纯。岳纯进入大殿,往上一看,不仅国栋在,张玉良和李轶也在。岳纯知道,他的命运,将决定于这次三堂会审,然而并不惊慌,一一拜见。

张玉良仔细打量岳纯,见其脸上并无怨气,只有惶惶的恐惧,心中颇感满意。国栋有意饶岳纯一命,见张玉良面色大好,以为张玉良无意再杀岳纯,于是望着张玉良,用商量的口气道,“那就……”

张玉良不理会国栋,他望着岳纯,一脸关怀之状,温声问道,“岳将军眼圈为何如此之红?昨夜哭过了?”

岳纯心中一惊,这可不是随便一问。张玉良的逻辑很明确:你既然哭过,那就一定是为岳弈而哭。为岳弈而哭,就表明你有怨气。你有怨气,就一定会报仇。你要报仇,就意味想杀我。你想杀我,那我就先杀你。岳纯不动声色,恭声答道,蒙陛下恩准,许我宿卫禁中。守护陛下安危,责任重大,因此一夜未敢入眠。倒叫大司马见笑了。

岳纯躲过了第一记重拳。

张玉良再道,平阳景苑大捷,天下震惊。岳将军指挥若定,虽项羽韩信,在岳将军面前,想来也只能俯首称臣。

岳纯大为惶恐,伏地道,“平阳景苑大捷,守城以成国上公王凤功劳最大,攻坚以李轶将军功劳最大。岳纯一介偏将军,蒙李轶将军不弃,留于帐下听命而已。”

张玉良听完,一脸困惑,回头问李轶道,“果真如此?”

平阳景苑大捷之后,李轶及其余诸将回到小王,日夜争功,都想把平阳景苑的胜利记在自己名下,争来争去,谁也不肯服谁,岳纯的功劳反而根本无人提起。李轶正为争功苦恼,如今见岳纯毫不居功,把功劳全往他身上推,这么好的事,哪里还客气,当即冲张玉良一抱拳,笑道,“平阳景苑大捷,侥幸而已,侥幸而已。”言下虽然谦虚,然而却已等于承认:嗯,平阳景苑那事是我干的。李轶说完,暗中冲岳纯一挑大拇指,兄弟,够义气。

岳纯又躲过了第二记重拳。

张玉良再道,“今日一见,彼此再无芥蒂,尽释前嫌可以。岳将军在长风街攻城略地,势如破竹,实属难得将才。我当奏请陛下,拜岳将军为上将军,统帅汉军,继承令兄之遗志,攻洛阳,定长安。岳将军身为岳氏宗室,望勿推辞为幸。”

岳纯越发惶恐。张玉良哪里真肯交出军权,封他为上将军?张玉良还是对他不放心,还要再试探他。岳纯叩头不迭,连声道,大司马错爱,岳纯愧不敢当。稼穑商贾,岳纯倒是略通一二,至于用兵之道,岳纯则自愧不能。每上战场,战战兢兢,惟恐丧命,常为其他将军耻笑。岳纯素无大志,留在小王,侍奉陛下,于愿足矣。

岳纯言之恳切,国栋和李轶也都主动跳出来为岳纯转圜。国栋道,寡人看着岳纯长大,稼穑商贾,确是一把好手。李轶也道,岳纯见敌而怯,汉军上下,无不知晓。岳纯不宜为上将军,可使留在小王。

岳纯又躲过了第三记重拳。

张玉良大笑,“岳将军既然无意出任上将军,我也不好勉强。”又对国栋道,“岳弈亡故之后,落星剑尚在陛下之处,今岳将军已回,可使物归原主。”

张玉良前面是三记重拳,此刻打出的却是一记冷拳。他就是要借落星剑刺激岳纯的神经,让岳纯睹物思人,勾起杀兄之恨。看见落星剑之后,岳纯只要脸色一变,张玉良就有了借口杀人。

国栋自从得到落星剑之后,爱不释手,真要他还给岳纯,确实有些心疼,因此磨磨蹭蹭,不肯解剑。岳纯伏地奏道,“落星剑乃天外玄铁所铸,必择主人。岳弈德浅才薄,不能驾驭,反为所害。今天下能配此剑者,非陛下莫属。”

国栋大喜,岳纯以落星剑为礼,他总该也还岳纯一个人情,便想下令放过岳纯,于是暗示张玉良道,“那就……”

迄今为止,岳纯的表现无可挑剔,然而张玉良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岳纯,他就是要保持威慑,叫岳纯活不踏实,让岳纯知道,只要你一动坏念头,我就能立即杀你。于是,张玉良既不说饶过岳纯,也不说不饶岳纯,只是笑道,“岳将军一路劳苦,昨夜又未眠,且回家歇息。”

岳纯依然不敢回家,坚持要留在宫中宿卫。张玉良笑道,“岳将军不必多虑,但回家无妨。岳将军离家已有数月,今既已回,岂有过家门而不入的道理?”

岳纯无奈,只得告退。张玉良亲自送出,临别,又叮嘱岳纯道,“好好学习,保重身体。”说完,笑望岳纯,神态殊堪玩味。

岳纯辞别归家,一路心事重重,毫无归心似箭之感。岳纯很清楚,张玉良之所以坚持要他回家,是因为家对于他来说,是一个更大的陷阱。

且说岳纯自国栋的宫殿别出,带着幕僚宋飞、冯博等人,徐徐向当成里行去。当初岳弈攻破小王之后,暂时便将家安在当成里内。一路之上,不断有人围观,有熟人,也有陌生人,他们就站在路的两侧,离岳纯不过数尺的距离,但眼神却显得遥远,仿佛岳纯患有某种致命的传染病,一旦接近,便会当场毙命。他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声音很小,神态也颇不明,如果发现岳纯注意到了他们,他们就会紧一紧手脸,冲着岳纯哭似的笑。

一路都是诡秘的人,一路都是叵测的心。岳纯低着头,悲怆地想。

到了家前,门虚掩着,向里听去,不见动静。岳纯推门而入,站在空寂的庭院,不敢再往前行,他已经无法承受再多走一步的伤心。

屋里人听到声响,走了出来。那是岳弈的未亡人秦氏。秦氏望见岳纯,一下怔住,她像着了邪一般,直直向岳纯走来,眼睛一直看着岳纯,仿佛担心她一旦转移视线,岳纯就会突然在她面前消失不见。秦氏走到岳纯面前,忽然跪倒,放声大哭。紧接着,岳弈的两个幼子岳章、岳兴也从屋里跑出,一左一右抱住岳纯的腿,陪着秦氏哭。岳纯的小妹岳伯姬也赶了出来,在岳纯面前跪倒而哭。宋飞、冯博等人见状,赶紧陪跪。岳纯立在原地,心如刀绞,面上却无一滴泪。

自岳纯兄弟起兵以来,先是母亲樊氏病死在湖阳,接着,二姐岳元、二哥岳仲战死在小长安聚,大姐岳黄又远嫁他方。岳纯以前并不觉得,但岳弈这一死,他才突然发现,曾经热闹喧哗的家,竟已变得如此冷清,就只剩下眼前的大嫂秦氏、小妹岳伯姬以及两个侄儿四个人。他不能再失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了。他是家中唯一的成年男人,他必须代替岳弈,撑起这个家,壮大这个家。

然而小王局势未明,岳纯必须作最坏的假设,那就是在他的身边布满了张玉良等人的眼线,即使在家中,他也并无安全的隐私可言。因此,即使是在最亲的家人面前,他也不得不保持冷静,甚至无情。嫂嫂秦氏在他面前大哭,既是发自内心的悲伤,也有不肯甘心的希望。毫无疑问,秦氏希望他能够为岳弈复仇,让张玉良等人血债血偿,就算不能复仇,至少也必须讨一个说法,绝不能让岳弈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然而,尽管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岳纯却无法答应。

岳纯扶起秦氏,道,嫂嫂可信我?秦氏道,岳弈信你,我也信你。岳纯道,那好,嫂嫂放心,一切我自会安排。

一行人入内,厅堂正中,赫然摆着岳弈的尸首,业已经过入殓师的精心修饰,断臂已经接上,伤口也已缝合,看上去一如生时。岳纯望着岳弈,内心满是悲伤,他默默在心中祈求,祈求岳弈能够对他接下来的行为表示原谅。

秦氏在一旁说道,“岳弈死后,我也不敢擅作主张,只能停尸家中,就等叔叔回来做主。”

葬礼是一个人在世上的最后一件事,自然要慎重对待。用什么棺椁,穿什么葬服,墓穴选在何处,陪葬多少器物,何时发丧,何时下葬,请哪些宾客,该怎么接待,无不需要再三考量,周密计划。如此重大之事,秦氏一个妇道人家,的确不敢作主,只能等岳纯回来拍板。岳弈死后,岳纯就是当然的家长。

岳纯避开秦氏的眼神,道,“今盛夏时节,长兄遗体不宜久放。以我之见,一切从简,今天就下葬。”秦氏不敢相信,道,“这么说,叔叔的意思,不发丧?”岳纯点点头,不发丧。秦氏脸色煞白,当岳纯回来时,她以为终于盼来了主心骨,盼来了保护神,万万没想到,岳纯的处置竟然会如此无情无义。秦氏失望之极,冷笑起来,从牙缝里迸出道,“好!好!你果然是岳弈的好兄弟。岳弈一世英雄,你不敢替他复仇也便罢了,没想到,你连给他办一场葬礼也不肯。你既然对岳弈这么好,干脆葬也不用葬,直接将岳弈的尸首抬出去喂野狗算了。”

秦氏的话,字字如刀,割在岳纯的心上。是的,和宫殿内的三堂会审相比,眼下是更难闯过的一关。他必须直面秦氏的谴责,直面亲人的失望,他必须在悲伤的眼泪中硬起心肠。为了不让张玉良抓住把柄,他不得不在背叛了自己的长兄之后,再继续伤害自己的家人。而对这种伤害,他无法进行任何解释。

岳纯别过头去,用一种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的语气说道,请嫂嫂体谅。秦氏悲愤交加,瞪着岳纯,冷笑道,“岳弈是你岳家的人,自然由你岳家说了算。”说完,掩面恸哭而去。

当夜,岳纯命宋飞等人将岳弈悄悄葬于小王之外乱坟岗,不植树,不立碑。一代英雄的归宿,不过只得一抔新土。

岳弈虽然已经下葬,然而岳纯的考验并没算完。按照习俗,他还必须得为岳弈服丧。父母死,大抵服丧三年,兄弟死,服丧期限则并无定制,以数月到一年不等。服丧期间,有诸多禁忌,撮其要者,则为不可饮酒,不可吃肉,不可近女色,不可娱乐,不可娶妻,不可出门访友等等。

此等居丧之礼,自古已然,仅于魏晋时期曾被短暂摒弃。斯时名士风流,以自由之心灵,视礼教为无物,服丧期间,酒肉女色照御不误。陶渊明诗云:“感彼柏下人,安敢不尽欢!”我自为我,干卿底事!

数千年中国,只得一魏晋而已。其余朝代,无不以居丧之礼为成规,小心恪守。而在西汉和公元时代之时,对居丧之礼的要求尤其严格,几乎成为一种强制性义务,其中一位皇帝由于居丧非礼,甚至都因此丢了工作。

再说岳纯,先不为岳弈发丧,草草掩埋岳弈之后,又拒行居丧之礼,在人前照样饮酒食肉,欢声笑语,就跟平常一样。可想而知,在当时的社会大环境之下,岳纯的行为该引起怎样的侧目和惊诧!岳纯怎么能够这样,居丧而非礼?须知礼就是夫子的命根子。命根子能随便非礼吗?小心夫子射你!

然而,当卫道士的声讨慢慢稀少,当道德的喧嚣渐趋寂寥,小王各方,对岳纯的行为终于开始了理性的思考。

先说岳氏家族,他们很快就发现,岳纯不发丧、不服丧,其实正好符合他们的利益。岳弈死后,岳氏家族人人自危,虽然他们不肯明说,但内心却巴不得和岳弈撇清关系。如果岳纯回来之后,真的硬要给岳弈发丧,那么,他们的处境就会变得无比尴尬。去吊丧吧,岳氏家族成员齐聚一堂,正中则是岳弈冤死的尸体横放,此情此景,会让杀害岳弈的绿地军怎么想?说不定,绿地军本已猜忌的神经一紧张,便会先下手为强,干脆来一个血腥的清场。不去吊丧吧,身为同宗同祖的家族中人,良心和道德该往哪里放?这么一想之后,他们立即就回过神来,他们甚至要感谢岳纯不为岳弈发丧服丧,岳纯救了他们!要知道,生逢乱世,良心不值钱,道德却很昂贵!岳纯之不为岳弈发丧服丧,虽然不孝不悌,但从岳氏家族的整体利益出发,不得不承认,岳纯这孩子识大体!

岳纯不为岳弈发丧服丧,下元豪杰们也齐松了一口气。如果岳纯真为岳弈发丧,他们无疑将面临一场道德上的讹诈和绑架,去还是不去,两者必选其一。去,日后很可能会遭到绿地军的清洗;如果因为贪生怕死而不去,他们还有何脸面以豪杰自诩?谢天谢地,还好岳纯没闹,还好岳纯没有血性、没有骨气。

至于张玉良等人,更多的则是体会到了快意。他们这些绿地军将领,出身庶人阶层。所谓礼不下庶人,他们这些庶人,的确也无法像贵族那样讲究礼仪。即使是父母逝世,他们也只能短期服丧,绝无可能像贵族那样一服丧就是三年。贵族三年不干活,照样有人供养,他们三天不干活,一家人就得跟着饿肚子!因此,对于贵族的那些礼仪,他们是既羡慕又厌弃。如今岳纯不为岳弈发丧服丧,让他们心中大感平衡,也让他们觉得有了嘲笑的资本。你岳纯不是前朝皇室吗?你岳纯不是还读过太学吗?然而你长兄死了,我们知道你急于跟他划清界限,可你的表现也实在太非礼了,比我们更加非礼。悠悠苍天,汝何人哉?噫嘻!

而此时的岳纯,身在小王,心在地狱。他知道,如果这次死的是他,岳弈一秒钟也不会多想,绝对会在第一时间为他复仇,不计任何代价,哪怕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替他杀光仇人全家,告慰他于地下。岳弈是如此爱他,而他却无法以同样的爱回报岳弈,两相比较,岳纯觉出了自己的羞愧和软弱。

影子还有办法逃避,灭灯上床即可。而此心不可逃,尤其是它在折磨你的时候。岳纯与心为敌,早已是不堪折磨,引刀成一快,他也并非没有考虑过。然而,他必须活下去,哪怕活得如此卑微而隐忍。

如果岳弈在天有灵,他会听到他弟弟这样的心声:相信我,我爱你,与你爱我一样的深。只是,我们表达爱的方式不同。我不是不敢为你复仇,我实在是能力不够。与其作无谓的牺牲而复仇失败,不如暂且含垢忍辱,等以后时机成熟,我必将千倍万倍地还你,我将祭你以张玉良、李轶的头颅,让你于幽冥间快慰不朽。

岳纯也只能以这样的心声鼓舞自己。未来究竟会怎样,他其实全无把握。他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忍耐一旦开了头,就只能继续忍耐下去,否则,还不如当初就奋而一战,落它一个淋漓快活。如今,他的人生已经变成了一场生意场上的赌博,而他就是一间店铺,他必须不断变卖资产,以避免迫在眉睫的倒闭危机。他变卖了自己的军功,变卖了自己的名誉,变卖了岳弈的哀荣,变卖了家人的信任。变卖至今,他几乎已是一无所有,他这间店铺,究竟还能坚持多久?

于无所希望时见光明,于走投无路处见援兵。世态虽然炎凉,终归还有温暖的人性留存。当岳纯朝不保夕、惨淡经营之时,仍然会有人不计利害,站出来给他支撑。

而最先站出来的,竟是一群妇人,岳氏家族的妇人们。按照辈份,她们都是岳纯的伯母或婶婶。她们不像男人有那么多的计较和考虑,她们的观点简单而直接。在她们眼中,岳纯虽然已经老大不小了,但始终是自家的孩子,既然是自己的孩子,就绝不能任人欺负。她们越是可怜岳纯,就越是气愤国栋:你和岳纯好歹也算是兄弟,可看你把咱们家孩子给逼的!

妇人们找到国栋,还没开口,国栋就感到扑面一阵寒意,来不及收拾细软,抱头鼠窜,却哪里来得及,当即被团团围住。国栋冲又不敢冲,突又不敢突,只能媚笑四望,一副放弃抵抗的模样,这些妇人把他从小抱到大,有的甚至还喂乳过他,他如何惹得起?

然后,妇人们就戳着国栋说话:

托岳弈的福,我们岳氏才有今日。你忘本就算了,居然还要杀人!

你对付完岳弈不算,现在又要加害岳纯?

岳纯自小谨信直柔,不比岳弈跋扈,这你也下得了手?

岳纯到底犯了什么错,被你给逼成这样,死不敢死,活不能活?

在妇人们的围攻之下,国栋被榨出了皇袍下的渺小。他徒劳地张开嘴巴,发言辩解道,“可……”,才说了一个字,立即又挨了一顿尖酸刻薄:可什么可?你这孩子,打小就不老实!

当了皇帝,你就自以为出息了是不是?就不认我们诸母了?

你杀了岳弈还不够,你还要杀他全家不成?

国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根本没了脾气。男人们不会这样和他说话,男人们懂得委婉含蓄。然而妇人们却可以百无禁忌,想到哪里就骂到哪里。他在别处是皇帝,但在这些妇人面前,他却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活该被教训的孩子。哦,我热爱这些妇人,她们看着你长大,她们根本不把你当人。

国栋被逼无奈,只得表态求饶,诸母在上,我绝不会杀岳纯。妇人们得偿所愿,又意犹未尽地补骂了国栋几句,这才背起双手,得胜地离开。

接着,张伟来到岳纯家中,见面就说,大喜,大喜。岳纯忙问究竟,张伟笑道,我特地代李通前来向伯姬提亲。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这不是一桩简单的提亲,这是李通主动向岳纯伸过来的友谊之手,拯救之手。李通是小王李家的老大,在下元豪杰中间举足轻重,他的势力,足以给岳纯提供庇护。至于联姻,则是李通精心选择的一种策略,既能表达对岳纯的支持,又不至于公开和绿地军对着干。

岳纯于是找来妹妹岳伯姬,问道,李通前来提亲,你可愿意?

岳伯姬小岳纯八岁,时年二十有一,但在那个年代,已经堪称是剩女恨嫁了,忽然来了一桩姻缘,本该大为欢喜,但一听是李通提亲,顿时大怒起来,道,李轶害了岳弈,你居然还要我嫁给他们李家?

岳纯耐心劝道,李轶是李轶,李通是李通。李通的手是干净的。岳弈生前就极其赏识李通,他如果还在,一定也会同意这门婚事。这是一门好婚事,你可明白我的意思?说完,望着岳伯姬,重复问道,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岳伯姬明白了。在这场联姻中,她并非新娘,而是筹码。岳伯姬看着岳纯,忽然一阵心疼。在她们一家人当中,她和岳纯的关系最为亲密,然而眼前的岳纯,已经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意气潇洒的三哥,自从岳弈死后,短短数天,岳纯分明苍老了许多,她知道,让她在这个时候答应这桩婚事,岳纯的心里同样也不好受。不过话又说回来,岳纯其实也并没有把她推向火坑,李通无论家世还是人才,都称得上是一位如意郎君。

岳伯姬心中点头,嘴上却不肯明说,反而将了岳纯一军,道,你都没结婚,哪有我做妹妹的先结婚的道理?

岳纯大笑,很快却又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王母要的聘礼,我又哪里拿得出?”言罢,神色黯淡,浑身怅然。

呜呼,世间哪有尽如人意之事,好不容易讨个老婆,也还得再搭一个丈母娘不是?

岳伯姬却远比岳纯乐观,怂恿岳纯道,此一时彼一时。无论如何,你也得请叔父岳飞前去问问。

岳弈攻破小王之后,作为岳弈的铁杆粉丝,王识带着全家老小前来投奔,因此,王母和王美眼下都在小王。已经跌入人生谷底的岳纯,得了妹妹的鼓励,怀着必败之心,托岳飞前往王家提亲。没想到,向来势利的王母,居然一口应承。

老太太给岳纯的答复只有八个字:盛世认钱,乱世认人。

岳纯和王美,李通和岳伯姬,两桩喜事传开,因岳弈之死而变得阴霾密布的小王天空,终于有了云开日出之势。

岳纯不敢发丧,发喜帖却是理直气壮。张玉良等绿地军首领也都在受邀之列。岳纯回到小王之后一系列识趣的表现,已经使得张玉良慢慢放下猜忌。如今,岳纯又不顾其长兄岳弈尸骨未寒,便迫不及待地举行婚礼,可见他满脑子尽惦记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这点事,确实胸无大志,甚至也无廉耻。这样的人,没有杀的必要,杀了只会脏刀。再者说了,即使张玉良仍然存有杀心,此时却也不好动手,一则碍于李通的势力,二则喜事在即,却要杀人家新郎官,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既然是岳纯结婚之喜,朝廷总得有所表示才是。张玉良于是以国栋之名,拜岳纯为破虏大将军,封武信侯,算是朝廷的贺礼。而这份贺礼,也表明了张玉良等人的态度,那就是岳纯已经暂时摆脱了生存危机。

正常婚姻,礼节繁琐,必经纳采、纳吉、纳徵、请期、亲迎等诸多程序,然后方成婚姻。如今非常时期,自然一切从速从简,就在六月三十日,大宴宾朋,行新婚之礼。

当初阎锡山坚守小王,城中居民死亡殆尽,最后仅存一千余人,人都死了,房子自然也全空了出来。岳弈入小王之时,便圈下整个当成里作为自家府邸。如今岳纯摆酒,房子尽够大,宾客齐聚,却也不显拥挤。岳家上下,一片欢腾之声,绿地军、下元豪杰、岳氏宗族等各派势力,借着喜事喜酒,将岳弈之死抛在脑后,在觥筹交错中和好如初。

喧哗吵闹一直持续到了深夜,宾客们这才依依不舍散去。留下新房之内,岳纯和王美两人无言相对。他们很早就知道彼此将在一起,然而却难得见面,他们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今夜,是他们多年来第一次单独相处。岳纯望着王美,她已经是十九岁的曼妙少女,她比他记忆中的更为美丽。

对于岳纯来说,这本是他美梦成真的时刻,然而,他却丝毫也无狂喜的力气。他的眼神痛苦无比,王美的美丽,加倍着他的罪孽。这并非一场纯粹的婚姻,他选择这场婚姻,很大原因是为了保住性命,而并非完全出于爱情。

岳纯心中满是愧疚,王美,你不应该承受这些,这不是你梦想中的婚礼。小女孩会从四五岁起就开始憧憬她们的婚礼,她们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她们将在那一天前所未有的美丽,她们将会永远记住那一天,作为余生最为温暖的回忆。然而,我毁灭了你的梦想,我利用了你,我只给了你一个仓促而简陋的婚礼,一个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举行的婚礼,这个婚礼,更像是一场骗局。

更让岳纯于心不忍的是,他如今虽然暂时告别了性命之忧,然而脖子依然很细,随时被刀一砍,还是得应声而断。他依旧活在危险之中,而现在,他又将无辜的王美也卷入到了这种危险之中。

王美并不了解岳纯的挣扎和痛楚,她只是坐在榻侧,左手绞着右手,既紧张又幸福。这是她的洞房之夜,而她也知道,洞房之夜对于一个女孩意味着什么。临嫁之前,母亲特地将一部《素女经》放入她的嫁妆。她偷偷翻了几页,书中所讲皆为房中之事,更绘有插图,都是各种男女交接的姿势。她只看了几眼,便赶紧将书合上,羞得面红耳赤。然而,她又听过来的姐妹们说过,那事非但不羞,反而极为快活,“乐莫斯夜乐,没齿焉可忘”,于是,她在害怕之余,却又心中暗暗向往。

她偷眼打量着岳纯,岳纯枯坐灯下,并没有要来亲近她的意思。她越发紧张地等待着,姐妹们早告诉过她,男人们都这样,总免不了要先道貌岸然一番,这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禽兽之前的君子。

然而,良久之后,暴风雨并未来临,禽兽也并未现形。岳纯只是对她说道,你睡吧。王美问道,那你呢?岳纯答道,我再坐一会。

王美侧身向壁,暗暗抽泣。难道书上和姐妹们说的都是假的?还是因为她不够美丽,所以岳纯对她并无兴趣?她哭着想着,囫囵睡去。

灯下的岳纯,了无睡意。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可以卸下面具,不再演戏。他亏欠王美太多,但他亏欠岳弈更多。他不仅没有给岳弈一个体面的葬礼,而且也不曾在人前为他服丧。只有当他独处之时,当他不再受人监视之时,他才能给岳弈以补偿,为他服丧,尽一切服丧之礼,以寄托哀思与深情。王美虽然近在咫尺,而且已经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然而在他为岳弈暗中服丧期满之前,他不能亲近她,不能占有她,他必须尊重地下的岳弈,他必须尊重自己的良心。

岳纯望着睡梦中的王美,她是崭新的,而且明亮。岳纯的想法越发坚定,他必须克制自己的欲望。如果他注定将要很快死去,那么他情愿王美保持完璧。

夏风轻起,灯火摇曳。

夜很长,生命很短。人生仿佛一场纠缠,英雄多难,美人凋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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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似乎是一个再也没有明天的夜,女孩站在海边看着那没有尽头的远方,眼神空洞的可怕;微风抚过她苍白的脸颊扬起她零乱的碎发;此时的她像及了那丢失了玻璃鞋的灰姑娘,落魄的可怜。灰姑娘吗?不,她连灰姑娘都不如,灰姑娘就算没有了绚丽的玻璃鞋也还有她憧憬的王子梦不是吗?而她秋雨蓝呢?除了这讨人厌的身躯还剩下什么呢?这所有的,该有的不该有的,都离她而去了不是吗?她在想:如果她什么都不在乎,那就算失去了,也无所谓吧!真好笑,她根本就没有得到又怎算失去呢?那耀眼的水晶鞋从来都不属于她的不是吗?那现在呢?她应该去找寻那不属于她的玻璃鞋呢?还是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从头开始。海水轻轻的涨到她的小腿上,她似乎没有感觉到。她有些自嘲的扬起嘴角,看着被黑暗笼罩着的天空喃喃呓语:“呵!人格分裂症,所以他们都离开了吗?”海突然安静了下来,没有一点风浪,似乎正在聆听少女的悲伤。而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沙滩上,少年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她,没有要去打扰她的意思。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她。一片漆黑的夜,看不出他们脸上的表情,只知道他们各自迷茫。到底谁能懂谁;谁能帮谁;谁也不知道。天微微亮,她眺望远方,他却眺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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